第七十五章 暗香
偏厅再次成为囚笼。门扉紧闭，锁链森然，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危险暂时隔绝，却也隔绝了所有生机。赵五背靠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剧烈的心跳久久难以平复。方才公堂之上，与元载、崔器的惊心对峙，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
所幸，他赌赢了第一步。那精心设计的笔迹陷阱，成功地将怀疑的引信抛向了元载，让崔器这条毒蛇暂时调转了噬人的方向。但赵五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元载绝不会坐以待毙，其反扑必然狠辣无比。而崔器，更像是一个手握双刃刀的屠夫，随时可能将刀锋再次挥向自己。
更让他焦灼的是赵江月。元载最后那怨毒的眼神，如同冰冷的警告，提醒着他孩子的安危仍悬于一线。
必须尽快找到破局的关键！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落在那堆已被翻检过无数次的废弃公文稿上。这是他现在唯一可能的信息来源。他重新扑到那堆废纸前，不顾墨污，更加仔细地翻找起来，期盼能再找到一丝苏琬琬留下的痕迹，或是任何可能与外界联系的线索。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指尖忽然触到一张质地略显不同的纸片——它被巧妙地塞在一叠户部度支司枯燥报表的夹层里，颜色与报表几乎融为一体，若非极其仔细，根本难以发现。
赵五的心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纸片。那是一小片裁剪过的、质地细腻的澄心堂纸，边缘有被火烧过的焦痕，上面没有文字，只有用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颜料绘着的一幅简图：
一弯残月，映照着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水边有一株垂柳，柳枝低垂，指向水中的月影。柳枝上，似乎用更淡的墨点，点出了三片柳叶的形状。
图画得极为写意抽象，但赵五只看一眼，便如遭雷击！
这画风，这意境…是苏琬琬的手笔！他绝不会认错！昔日在大明宫翰林院，他曾偶然见过苏琬琬作画，正是这般清冷空灵、意在笔外的风格！
而这幅画的内容…残月，柳树，水影…这分明是在暗指他们初次相遇的曲江池畔！那时也是这样一个有月的夜晚，他于池边偶遇对月沉思的她…
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见面地点！曲江池！柳树下！
可是…时间呢？如何确定时间？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柳枝上三片极淡的墨点。
三片叶子…是指三天后？还是…三更天？
还有，她如何能确保自己能看到这张纸？又如何能确保自己能赴约？此刻他被严密看守，插翅难飞！
无数的疑问涌入脑海，但赵五心中却燃起了一股强烈的希望！苏琬琬冒险传来此图，必定有其深意和安排！她父亲苏瞻身陷诏狱，她自身处境定然也极其危险，却仍想方设法与他联系，必有要事！
必须想办法出去！必须赴约！
可是，如何出去？看守他的缇骑皆是崔器心腹，铁桶一般。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堆废纸，脑中飞速运转。忽然，他想起之前在这些废稿中，曾看到过几份关于潼关城内夜间巡更路线和口令调整的草拟文书，似乎是兵曹官员废弃的方案…
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雏形，在他脑中渐渐形成。
他需要一场混乱，一场足以引开看守注意力的混乱！
而制造混乱，需要火。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最后停留在那盏昏暗的油灯上。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咚，咚咚，咚。
不是守卫换班的脚步声，而是某种故意的、带着暗示意味的敲击。
赵五浑身一僵，屏住呼吸。
叩击声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节奏：咚，咚咚，咚。
然后，门外传来极低极快的、仿佛自言自语地嘟囔，带着浓重的河东口音：“…娘的，这鬼天气，柴火都潮了，灶房点不着火，还得去库房领炭…” 声音渐行渐远。
柴火…点不着火…库房领炭…
赵五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是提示！是有人在外接应！在告诉他，灶房可能因“意外”起火，从而引发混乱！而库房…库房在哪里？是否是他可以利用的路线？
是阿吉？还是…其他人？是苏琬琬安排的人吗？
他来不及细想，机会稍纵即逝！他必须行动！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油灯旁，取下灯盏，将灯油小心翼翼地、均匀地倾洒在一小堆干燥的废纸上。然后，他将其余的纸张迅速挪开，确保火势不会立刻失控。
他计算着时间，等待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窗外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骚动声，有人在高声呼喊：“走水了！灶房走水了！快救火！”
混乱开始了！
门外的守卫显然也被惊动，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对话声：“怎么回事？！”“好像是东南角灶房！”“留两个人看守，其他人快去帮忙！”
机会来了！
赵五毫不犹豫，将油灯引燃了那堆浸油的废纸！火焰瞬间腾起，浓烟迅速弥漫开来！
“咳咳…失火了！里面失火了！”赵五用力拍打房门，发出惊恐的喊声，“快开门！救命啊！”
门外的守卫顿时慌了手脚！里面关的是重要人犯，若是被烧死，他们吃罪不起！外面灶房也着了火，一时人手不足！
“快！快开门！”一名守卫慌乱地掏出钥匙开锁。
门刚被推开一条缝，浓烟立刻涌出！赵五用早已准备好的湿布捂住口鼻，趁守卫被烟呛得后退的瞬间，猛地从门缝中挤了出去，同时故意将一件扯破的外袍扔进火堆，制造出有人被困火场的假象！
“人跑了！人跑了！”守卫惊呼，但浓烟弥漫，一时视线不清。
赵五凭借记忆，朝着与灶房相反的方向——可能是库房的方向，发足狂奔！他记得那份废稿上似乎提过，库房区域有一条废弃的排水沟可以通往外面！
身后传来守卫的追赶声和呼喊声，但他顾不上了，只知道拼命向前跑！
夜色和混乱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依稀有印象，左拐右绕，竟真的找到了一处挂着“丙字库”牌子的荒废院落！院墙一角，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排水洞口，铁栅栏早已锈蚀断裂！
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洞内漆黑泥泞，恶臭扑鼻，但他咬牙匍匐前进！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看到微光！他奋力爬出洞口，发现自己竟已身在行辕外围的一处荒草丛生的河滩边！
冷风扑面，带着自由的寒意，却也带着无尽的危险。
他不敢停留，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着记忆中曲江池的大致方位，借着夜色和地形的掩护，跌跌撞撞地跑去。
他必须赶到那里！必须见到苏琬琬！
一路上，他心惊胆战，躲避着偶尔经过的巡夜兵丁。潼关城内风声鹤唳，显然崔器已下令加强了戒备。
终于，曲江池那熟悉的轮廓在黯淡的月光下映入眼帘。池水寒冽，波光寂寥，四周空无一人。那株他们曾经相遇的老柳树，在寒风中孤零零地伫立着，枝条光秃，并无叶片。
赵五的心沉了下去。三更已过，这里根本没有人！难道…自己理解错了？那幅画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还是…苏琬琬出事了？
巨大的失望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转身之际，池对岸的芦苇丛中，忽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幽光。
那幽光闪烁了三下，随即熄灭。
赵五的心脏猛地收缩！是信号！
他立刻涉水，小心翼翼地向对岸摸去。
芦苇深处，一艘极其破旧的小渔船隐藏在阴影中。船头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披着厚重的斗篷，面容隐在阴影中，唯有手中一枚散发着微弱莹光的玉佩，表明了她的身份。
是苏琬琬！
赵五激动得几乎要喊出来，他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苏…苏娘子！”
船上的身影微微一颤，转过身来，斗篷滑落，露出苏琬琬那张清瘦苍白却依旧难掩秀雅的面容。她眼中含着泪光，又带着无比的焦急和担忧：“赵…赵郎！你…你果然来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琬琬！你没事就好！”赵五跃上船头，急切地问道，“苏世伯他…”
苏琬琬泪水滚落：“父亲…父亲被囚于御史台狱，李辅国亲自审讯，罪名…罪名是勾结东宫，妄议朝政，暗通…暗通叛军！”她声音哽咽，“家中已被查抄，我…我是买通了一名老狱卒，才得以逃出，藏身于此…”
赵五心中巨震，果然如此！李辅国要对清流动手了！
“那幅画…多谢你冒险传讯！”赵五道。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苏琬琬擦去眼泪，神色变得凝重急切，“我冒险见你，是要告诉你三件事！第一，李辅国与元载已彻底勾结，他们不仅要借永丰仓案铲除异己，更欲构陷颜真卿公、李邕公等清流领袖，甚至…甚至将矛头指向太子！你手中的账目和笔迹，是他们最重要的‘证据’！”
赵五倒吸一口凉气，果然如此！
“第二，”苏琬琬继续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这是父亲被捕前，暗中交给我的。他说…若事有不测，将此物交予…交予可信之人。里面是…是他多年来暗中记录的，关于李辅国、元载等人勾结藩镇、贪墨军资、以及…以及与史思明暗中往来的一些线索！父亲…父亲早已察觉他们的阴谋，只是…只是苦无实证…”
赵五接过那尚带着体温的锦囊，只觉重如千钧！这是足以掀翻天的证据！
“第三，”苏琬琬眼中闪过决绝，“赵郎，你不能回行辕了！崔器、元载都不会放过你！你必须立刻离开潼关！或许…或许可以北上灵武，寻求李光弼将军庇护，或…或西去陇右…总之，绝不能落在他们手中！”
“可是江月…”赵五急道。
“孩子的事，我已听闻。”苏琬琬眼中含泪，却语气坚定，“我会设法！我在宫中尚有一些旧关系…或许…或许能打探到消息。但你必须先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救孩子，才能…才能为父亲，为所有蒙冤者讨还公道！”她猛地将一块硬物塞入赵五手中，“这是父亲的信物，或许…或许能帮到你。”
赵五低头一看，竟是一枚刻着“苏”字的青铜私印，边缘已有磨损，却更显古朴沉重。
“琬琬…”赵五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感激，更有无尽担忧，“你…你怎么办？”
“我自有去处。”苏琬琬勉强一笑，笑容凄美而决绝，“赵郎，保重！若…若他日山河重光，望你…莫忘今日之约！”说完，她猛地一推赵五，低喝道：“快走！东面三里有我安排的马车！速离潼关！”
远处，已隐约传来追兵的火把和嘈杂声！
赵五知道不能再犹豫，他深深看了苏琬琬一眼，仿佛要将她的容颜刻入灵魂：“珍重！”说完，他转身跃入冰冷的河水，向着东岸拼命游去。
寒水刺骨，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苏琬琬站在船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无声滑落。她迅速收起玉佩，将小船划向更深的芦苇荡，消失在黑暗之中。
冰冷的曲江池水，见证了这场短暂而危险的相会，也承载着无尽的嘱托与希望，流向未知的黎明。
（第七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