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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憨妻子的死,悄无声息,就像秋日里最后一片枯叶的飘零。她没能等到那碗或许能续命的稀粥,就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李寻沉默地协助已然麻木的陈老憨,在官道旁一处稍微松软的土地上,用断裂的树枝和双手,挖了一个仅能容身的浅坑。没有棺木,没有草席,甚至没有一件稍微完整的衣物覆盖。这位一生劳碌、饱经风霜的农妇,最终只换得一抔混杂着石块的黄土,以及丈夫陈老憨那如同受伤老牛般沉闷压抑的呜咽,和儿子狗娃撕心裂肺却逐渐微弱的哭喊。流民的队伍如同灰色的潮水,默默地从这小小的坟茔旁经过,没有人驻足,没有人投来多余的一瞥。死亡在这里,寻常得如同每日升落的太阳,激不起半分涟漪。

接下来的路程,李寻变得异常沉默,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他依然会本能地、机械地去做一些事——搀扶快要跌倒的老人,将找到的稍微干净的水源让给抱孩子的妇人,甚至凭借残留的医术,为某个发烧的孩童按压穴位。但他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那因王琰之死而燃起的愤怒,因易妻而食而引发的剧烈挣扎,因孔老秀才和分享食物的妇人们而捕捉到的微光……所有这些强烈的情绪波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一种看透了所有可能性、预见了所有结局之后,万念俱灰般的沉寂。他不再去思考宏大的“道”在何方,不再去拷问人性的善恶边界,只是如同行尸走肉般,跟着队伍麻木地移动,他的躯壳还在行走,但内里的灵魂仿佛已被抽空,只留下一片荒芜。

然而,在这片意识的荒芜之地深处,一些“东西”开始悄然滋生。起初是极其细微的,如同毒蛇潜行于草丛的窸窣声。在他目睹流民为抢夺一口吃食而互相殴斗致死时,在他看到官差肆意鞭挞行动迟缓的老人时,一种冰冷而暴戾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杀……杀光这些蝇营狗苟之辈……清理这污浊的人世……”

“你的武功,不就是用来扫平这些障碍的吗?何必压抑?杀意,才是这乱世最真实的修行……”

“看,他们多么丑陋,多么该死……就像你当初在赌场对付那些渣滓一样,干脆利落,何等快意……”

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与他内心深处因无力感而积压的愤怒和绝望悄然契合。更令他心悸的是,伴随着这脑海中的低语,他隐隐感觉到,周遭那弥漫在流民潮中、由无数痛苦、怨恨、恐惧、绝望交织而成的、无形无质却又庞然无比的负面“气息”,似乎正受到某种牵引,一丝丝、一缕缕地,试图钻进他的身体。那不是天地间清灵的自然之气,也不是他修炼《先天一炁功》所凝聚的纯正内息,而是一种阴冷、污浊、充满死寂与疯狂意味的“异气”。这异气钻入体内,并不与他的内力融合,反而像墨汁滴入清水,开始污染、侵蚀他的经脉,滋养着他脑海中那越来越清晰的杀戮低语,让他时常会产生一瞬间的恍惚,手指甚至会不自觉地微微颤动,仿佛在模拟握剑劈砍的动作。

他试图运功抵抗,试图默念道经,但在这无边的苦难景象和自身巨大的精神幻灭面前,那些法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异气的渗透无声无息,那杀戮的低语无孔不入,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道深渊的边缘,脚下是不断崩塌的泥土,随时可能彻底坠落。

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那般漫长,当“江陵”这个地名,再次如同遥远的风声般在流民队伍中传开时,引起的反应已经麻木了许多。没有人再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只是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本能地燃起了一丝对“活下去”的最基本渴望,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远处模糊的岸影。

终于,视野的尽头,出现了江陵那远比安陵县宏伟、坚固得多的青灰色城墙。城墙高耸,垛口森严,象征着秩序、权力,也象征着隔阂。同样经历了严格的、带着审视与轻蔑的盘查和甄别,他们这批“幸运”的、熬过了洪水、饥饿与人性考验的幸存者,被如同驱赶羊群般,撵到了江陵城外指定的一片低洼之地。这里早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流民,简陋的窝棚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粪便、腐臭和绝望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官府的粥棚确实存在,几口大锅里冒着微弱的热气,提供的依旧是清澈见底、能照见人脸的稀粥,但至少,在这里,暂时不会立刻饿死了。

李寻站在流民营肮脏泥泞的边缘,望着远处那座在夕阳余晖中巍然矗立、如同巨兽般的江陵城。金色的光芒给冰冷的城墙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色,却无法穿透他心头的冰壳。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来自跋涉千里的身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几乎要将自我彻底瓦解的倦怠。一种巨大的、彻底的幻灭感笼罩着他,他之前所相信的医术济世、所追求的武道侠义、所感悟的风水调和、所思索的天道人心……似乎都在这一路流亡中,被现实无情地、一寸寸地碾磨成了粉末。

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离开这弥漫着死亡、绝望和那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污浊异气的流民营。他需要城墙之内的、哪怕是虚假的、浮于表面的安宁,需要一个可以隔绝外界、让他能够独自舔舐灵魂伤口的角落。他看了一眼不远处,蜷缩在漏风窝棚里、眼神如同枯井般的陈老憨和依偎在他身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狗娃,心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歉疚与拉扯。但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已到了极限,再也无法背负更多了。那脑海中的杀戮低语越来越响,体内的异气蠢蠢欲动,他必须为自己寻找一个喘息和压制这一切的机会,否则,他可能不再是李寻,而是沦为一具被心魔和异气支配的杀戮傀儡。

他没有告别,也无从告别。只是默默地转身,拖着仿佛灌满了铅、又仿佛轻飘飘不受控制的双腿,一步步走向那座巨大的、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入口的城门。缴纳了身上仅存的、最后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作为入城税,他在守城兵卒不耐烦的呵斥声中,踏入了江陵城高大幽深的门洞。

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闷响,仿佛隔断了一个时代。门内,是另一个世界。青石板路相对整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虽不及昔日襄阳繁华,却也人来人往,叫卖声、交谈声隐约可闻。这是一个他曾经熟悉,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和疏离的世界。新的开始?不,对他而言,这或许只是彻底的幻灭之后,一段不知方向、不知终点的漂泊的开端。而体内的异气与脑中的低语,如同附骨之疽,缠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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