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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脉深处的震颤顺着石砖爬上安燠的脚踝时,她正踮脚把共命簿往祭坛中央的云纹石台上放。

程砚早一步伸手托住簿子底角——他化形后仍改不掉熊族护食般的护短习性,指腹蹭过烫金的\"共命\"二字,喉结动了动:\"小心硌着你新养的指甲,昨儿为染丹蔻还念叨'本夫人的爪子可比狐族长老的拂尘金贵'。\"

安燠耳尖微烫,作势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灰金丝线恰在此时从簿子扉页窜出,像活了的灵蛇\"嘶啦\"一声钻入石缝。

石台突然震颤,震得程砚掌心的老茧都麻了,他下意识把人往怀里带,熊妖特有的暖意裹住安燠后颈:\"燠儿?\"

第二声钟响从地心炸开。

那声音不似天命炉的清越,倒像用青铜杵砸在万年寒玉上,闷得人胸腔发颤。

程砚的熊耳在发间抖了抖,兽类本能让他眯起眼:\"这钟......像是在应和你手里的簿子?\"

安燠没答话。

她盯着石台上裂开的细缝——金线正顺着裂缝游走,在地面织出与共命簿内页一模一样的契约纹。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见无数光点从地底浮起,是前几日刚签了《护山契》的山民,是领了《修妖令》在悬崖补巢的鹰妖,是捧着《商税册》算账算得抓耳挠腮的兔妖掌柜。

那些光点汇进金线,让纹路愈发鲜活。

\"不是应和簿子。\"她指尖按在石缝上,地脉的凉意透过指甲渗进来,\"是应和'愿力命印'。\"风掀起她的狐裘下摆,露出腰间程砚亲手编的藤条香囊(说是装山杏核,实际塞了半袋桂花蜜),\"这地脉里埋着的,比天命炉的命书老得多——是'契约之根'。\"

程砚的熊耳彻底竖起来了。

他蹲下身,粗糙的指腹蹭过地面的金线,像在摸自家后山刚抽芽的竹鞭:\"就跟咱们种桃树要先埋桃核一个理儿?

天命炉是长出来的树,这树根才是......\"

\"才是所有命书的源头。\"安燠接口,眼尾弯起,\"所以广元急了。

他篡改命书时动的手脚,现在全被这'根'扒拉出来晒日光了。\"

话音未落,腰间的传讯玉符\"叮\"地炸响。

安燠刚捏碎玉符,便有焦糊味混着血腥气顺着风钻进来——是首座持契山门的方向。

程砚闻了闻空气,熊爪\"咔\"地弹出半寸:\"雷池反噬?\"

等两人赶到山门时,狼妖守门人正趴在青石板上抽搐。

他后背的皮毛焦黑卷曲,露出底下泛红的皮肉,最诡异的是心口处浮着道青金符纹,纹路竟和安燠新制的《补火协议》如出一辙。

几个小妖正拿葫芦往他身上浇灵泉水,见安燠来,兔妖掌柜急得耳朵乱颤:\"他不肯缴转型押金!

说'这破纸能管几百年前的事',结果刚骂完就......\"

安燠蹲下身,量魂尺在掌心凝成半透明的玉尺。

尺尖刚触到狼妖眉心,便有残影从尺面浮起——雪地里的小狼崽被铁链拴在青铜炉前,炉上刻着和地脉金线一样的契约纹;白胡子仙人捏着拂尘冷笑:\"守炉童军私改命契,贬入凡尘永不得记。\";狼妖化形那日,心口的符纹突然发烫,他以为是劫数,却不知是被抹掉的记忆在挣扎。

\"他不是普通反派。\"安燠的指尖抵在唇上,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是被清除的'契约见证者'。\"她抬头看向程砚,后者正用熊爪轻轻扒拉狼妖焦黑的耳朵(美其名曰\"检查有没有藏妖丹\"),\"广元抹去的不只是我的命,是所有知道'契约之根'存在的人。\"

程砚的熊耳\"啪\"地垂下来。

他抱臂站起,阴影笼罩住狼妖,活像座突然移动的山:\"所以那老东西要灭口?

连转世的小妖都不放过?\"

\"怕的不是我们揭他的伪。\"安燠调出雾隐砚,指尖在虚空划出数据流。

地脉钟声的频率、焚契阁被毁前的残卷、狼妖心口的符纹......所有线索在砚中汇成交叉的金线,\"他怕'根'醒来。

天命炉是他能掌控的提线木偶,可这'根'......\"她突然笑了,笑得像偷到鸡的狐狸,\"是能掀了他戏台子的老祖宗。\"

程砚突然伸手揉乱她的发顶。

他掌心还沾着刚才扒拉狼妖时蹭的焦灰,却被安燠反手抓住按在自己脸颊上:\"做什么?\"

\"高兴。\"他咧嘴,露出熊族特有的尖牙,\"原来咱们不是在撞南墙,是在挖老树根。

等这根发了芽......\"

\"等这根发了芽,\"安燠接住他的话,把雾隐砚往怀里拢了拢,\"得给它搭个结实的架子。\"她望着山门后渐起的晨光,那里有地脉金线正顺着屋檐往上爬,像给整座山系系了条金腰带,\"明儿让老石匠刻三块新碑——'守愿''承诺''证心'。\"

程砚挑眉:\"三愿启脉阵?\"

安燠没答话,只把共命簿往他怀里一塞。

簿子扉页的金线突然窜出来,缠上他的小拇指——像极了去年中秋,她红着脸要他\"拉钩保证不偷吃最后半坛桂花蜜\"时的模样。

\"先别问。\"她转身往城主楼走,狐尾在身后扫起一阵风,\"你且去后山砍三车青冈木——要最粗最直的,最好带点树瘤子。\"程砚摸着被金线缠住的手指,突然明白她要做什么。

他仰头大笑,震得山门的铜铃乱响,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好!

我这就去!

顺带让老熊头把他藏了五十年的千年松油拿出来——咱们要给'根',点盏最亮的灯!\"

安燠走到转角处,突然停步。

她摸出怀里的山杏核项链,对着晨光看了又看。

核上程砚刻的\"安\"字有些歪,倒像只歪头的小熊。

远处传来他砍树的动静,\"咔嚓\"一声,惊得地脉金线轻轻颤了颤。

那些被抹去的记忆,被篡改的命数,被碾碎的契约。

都会顺着这\"根\",重新,

活过来。

地脉深处那声闷钟撞响时,安燠正踮着脚往三愿碑上贴最后一张朱红符纸。

程砚抱着半人高的松油灯盏从后山跑来,熊皮靴踩得青石板咚咚响:\"燠儿!

老熊头把压箱底的千年松油全掏了,说这灯得照得见三百里外的云!\"他额角沾着木屑,发间还挂着片松针,活像棵会走路的树。

\"先把灯放碑前。\"安燠转身接过符纸,指尖扫过程砚掌心被松油浸得发亮的茧子——他刚才为了劈最直的青冈木,斧刃都崩了个口。

三百守序者早围在祭坛四周,山民攥着染血的帕子,鹰妖抖着翅膀把爪尖往嘴里塞,连总说\"妖怪不该管人事\"的老龟精都慢吞吞爬过来,壳上还粘着没擦净的算盘灰。

\"都听好了!\"程砚把灯盏往石台上一放,松油在灯芯里\"滋啦\"作响,\"三愿启脉阵要的是真心——怕疼的现在退,我让兔妖掌柜煮碗桂花甜汤送你下山。\"他话音刚落,最前头的猎户老张就扯着嗓子喊:\"程山神,我家小子被山匪劫走时,是您扛着钉耙追了八十里!

这点疼算啥?\"他咬着牙咬破食指,血珠\"啪\"砸在青石板上,\"我老张,愿献三日愿力,宁死不篡约!\"

安燠的睫毛颤了颤。

她摸出共命簿,扉页的金线突然活过来,在半空织出个血红色的\"誓\"字。

狼妖守门人瘸着腿挤到最前,焦黑的耳朵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我...我也献。\"他盯着自己心口若隐若现的符纹,\"我总梦见铁链和青铜炉,现在才明白...那是我该记起的。\"血珠滴在\"誓\"字上,金线突然暴涨三寸,缠上他的手腕,像在替他擦眼泪。

程砚望着越聚越多的血印,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抓起安燠的手,另一只手的指甲\"咔\"地弹出半寸,在掌心划出道血线:\"我先来。\"熊族的血是琥珀色的,滴在金线交织的\"誓\"字上,竟腾起团暖融融的光。

安燠望着他掌心的伤口,想起昨夜他偷偷用山草药敷手时的嘟囔:\"可不能让燠儿看见我怕疼,她又要笑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程砚。\"她轻声唤他,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伤口,\"你疼吗?\"

\"不疼!\"他立刻挺直腰板,熊耳却诚实地耷拉下来,\"就...就跟被蜜蜂蛰了下似的。\"

三百道血印叠成红雾时,地脉的震颤比前日更剧烈。

安燠的狐尾不受控地炸成毛球,程砚本能地把她往身后护,却被她拽着胳膊往前:\"看!\"

青金光柱破土的刹那,连天上的云都被染成了金红色。

半截残碑从地脉深处升上来,古篆在光中流转,像有活物在石面爬行。

安燠的量魂尺自动飞出,在碑前凝成半透明的屏障——尺面浮起的残影里,她看见自己前世被灭口时的血,看见程砚的熊族祖先在不周山刻契,看见那口埋在地脉里的青铜钟被封了九道印。

\"契立则命生,背契者,永堕无名。\"程砚念出碑上的字,声音发哑,\"原来...原来咱们守的不是什么破规矩,是老祖宗用命刻下的理儿。\"他转头看安燠,发现她眼眶泛红,\"燠儿?\"

\"我在想。\"她吸了吸鼻子,指尖轻轻碰了碰残碑,\"前世他们抹了我的命,却抹不掉我在契约之根里的印子。

就像...就像春天来了,冻土底下的草根总会发芽。\"

共命簿突然烫得惊人。

安燠手忙脚乱翻开,灰金丝线正疯狂游走,在空白页上写出龙蛇般的字迹。

程砚凑过去看,喉结动了动:\"双血契主?

堕仙之血加守关人血?\"他挠了挠后脑勺,\"所以咱们俩...是被这地脉挑中的?\"

\"不是被挑中。\"安燠望着碑上的古篆,忽然笑了,\"是被等了一百年。\"她摸出怀里的山杏核项链,核上的\"安\"字在金光里泛着暖光,\"前世我被灭口时,血溅在契约之根上;你呢,你守了不周山三百年,熊族的血早渗进地脉里。

咱们的血,是钥匙。\"

程砚突然把她抱起来转了个圈。

熊妖的力气大得离谱,安燠的狐裘被吹得猎猎作响,她揪住他的衣领笑骂:\"程大傻子!

松油灯要被你晃翻了!\"

三日后守序城开城时,安燠站在城主楼的飞檐上,望着十座连锁山门的雷池依次亮起。

她正想开口宣布开城,腰间的共命簿突然烫得像块火炭。

金线从簿子里钻出来,缠上她的手腕,在皮肤上写下一行小字:\"根已醒,枝将动——下一个,轮到'南天门账房'了。\"

安燠的瞳孔微缩。

她抬头望向天庭方向,云层里隐约有算盘珠子的轻响。

程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皱眉道:\"南天门账房?

那不是管仙官俸禄的地方?\"

\"是管账,也是管命。\"安燠摸出雾隐砚,指尖在虚空划出数据流——金线的走向、残碑的古篆、还有刚才那行小字,在砚中汇成交叉的光网,\"天命炉的命书要改,总得有笔账记着。

广元篡改的契约,说不定都藏在那本账里。\"

程砚突然攥紧她的手。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山杏核项链传过来,像团烧不熄的火:\"要查?

我这就扛着钉耙——\"

\"傻熊。\"安燠打断他,眼尾弯起,\"咱们现在是守序城主,得按规矩来。\"她望着共命簿上的金线,轻声道,\"过两日派个流动审计站去天庭...就说,天道清算期到了,要查查'旧账'。\"

云层里的算盘声突然停了。

千里外的南天门账房,一名低阶仙吏正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青金戒。

戒面的纹路和地脉里的金线一模一样,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嘟囔道:\"这头疼...莫不是要下雨?\"

安燠望着天庭方向,嘴角勾起抹狐狸般的笑。

她知道,等流动审计站的牌子挂出去——

那些被藏在账本最底层的、被抹了名字的、被改了数目的。

都会顺着契约之根的枝桠,

重新,

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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