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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诺伯格的钢铁心脏,在整合运动工程队不计代价的强行驱动下,开始了更换主人后的第一次搏动。

起初,那只是城市深处传来的一阵微弱的震颤,轻微到仿佛只是错觉。废墟上的碎石不安地跳动了几下,几只胆小的源石虫从砖石缝隙里惊慌地窜出,随即又被下一阵更强烈的悸动吓得缩了回去。接着,震动愈发剧烈,频率也越来越快,沉闷的巨响从地底深处传来,化作了苏醒时舒展筋骨的低沉咆哮。

每一次搏动都撼动着这座垂死城市的每一寸骨骼,陈年的灰尘从高楼的残骸上簌簌落下,仿佛要将所有附着于其上的、属于过去的记忆与伤痛,都尽数抖落。

“动了!它真的动了!成功了!”一名浑身沾满油污与尘土的整合运动传令兵,手脚并用地从地下的动力室爬了上来,他连滚带爬地冲上市政厅的废墟,声音因狂喜与无法抑制的恐惧而扭曲嘶哑,“报告领袖!核心引擎……启动成功!城市……城市正在移动!”

他话音未落,脚下的地面便猛地一沉,随即发出一声金属撕裂而产生的巨响。

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以市政厅为起点,沿着城市的中轴线向着远方疯狂蔓延。

被选中的、承载着整合运动核心力量的三分之一城区,在引擎的巨大推力下,开始缓缓加速。

它粗暴地将剩余的三分之二城区从自己身上剥离,就像一个求生者为了逃命,毫不犹豫地砍断自己被捕兽夹咬住的腿。那被抛弃的、更广阔的城区里,还有数以万计来不及撤离的整合运动底层士兵,以及更多被他们许诺了未来的感染者平民都成了这场豪赌中,被舍弃的筹码。

他们像一截被外科医生精准切除的坏死肢体,被永远地、无情地留在了原地,呆滞地望着那片不断逼近的、象征着毁灭的紫色天灾帷幕。

“为什么?!为什么城市在移动?!”

“领袖呢,领袖在哪里?!”

“不要丢下我们!”

起初是死寂,是难以置信的呆滞。

随即,震天的凄厉惨叫与绝望的嘶吼,如同火山喷发般从那片被遗弃的土地上传来。

被愤怒支配的人们醒悟过来,奔跑着,哭喊着,向着那座缓缓远去的“方舟”伸出颤抖的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裂谷在脚下变成无法逾越的漆黑深渊。

然而,随着移动城市开始加速,卷起的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将那些垂死的悲鸣瞬间撕得粉碎,连一丝微弱的回响都未曾留下。

当幸存的城区终于彻底冲出那片紫色的毁灭帷幕,将天灾如同一件脱下的旧衣般甩在身后时,劫后余生的整合运动成员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我们活下来了!”

“看!看那边!我们战胜了天灾!我们战胜了它!”

活下来的人将手中的武器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宣泄着从死亡边缘挣脱后的狂喜。

他们拥抱着身边的同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与脸上的尘土混合成一道道泥泞的沟壑。那是他们以为自己亲手创造的、凡人对抗神罚的、不可能的胜利。

或许有人在乎那些被抛弃的同胞,但不是他们。

塔露拉站在市政厅最高处的废墟顶端,狂风吹动着她黑色的外套,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冷漠地俯瞰着脚下陷入狂欢的士兵,那张总是燃烧着火焰的脸庞,此刻却如同一块被极地寒风淬炼过的冰冷黑铁。

那些震耳欲聋的欢呼,在她听来,与刚才被狂风撕碎的、来自被抛弃者的悲鸣,并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它们都只是无意义的噪音。

是这场宏大献祭中,必然会产生的、无足轻重的杂音。

她缓缓抬起手,动作轻缓得仿佛只是为了拂去肩上不存在的尘埃。狂热的欢呼声随着她的动作,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等待着领袖的下一个指示。

“同胞们,”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的使命还没有结束!敌人还在这里,还潜伏在我们之中,妄图重新将枷锁套在我们的脖子上!为了我们的同胞用生命为我们换来的自由,现在,让我们彻底清理这座城市的渣滓!”

她的话语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狂热的脸。

“整合运动!”人群中,一名干部率先振臂高呼。

“整合运动!!”更多的人响应起来。

“整合运动!!!”声浪汇聚成一股,直冲云霄。

塔露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记住!反抗者,一个不留!”

为了避免再出现像伊娜莉丝那样的“变量”,这座刚刚获得“新生”的城市,需要一次彻底的清洗。

短暂的死寂之后,士兵们脸上的狂喜被一种更加扭曲、更加狂热的情绪所取代。刚刚还拥抱在一起庆祝生还的战友,此刻已然重新握紧了武器,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胜利的呐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刺耳、也更加纯粹的,对杀戮的咆哮。

切尔诺伯格,主城区外围。

这是一处被高大建筑的阴影彻底吞没的死巷,巷子尽头堆满了废弃的建材和生锈的铁桶,和工业城市的繁华风格截然不同,宛如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伊娜莉丝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混凝土墙壁,墙面上的砂砾摩擦着她单薄的衣料。

她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着站立的力气,终于像被抽走的丝线一样消失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

“……医生……”她从喉咙里挤出模糊的音节,身体的全部重量几乎在瞬间都压在了身旁的人身上。

“我在,你小心点。”

医生顺势半蹲下来,手臂稳稳地环住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

他用自己的肩膀和身体小心翼翼地构成一个支撑,让她能以一个不那么痛苦的姿势倚靠着,最大限度地避免牵动她体内的伤口。

巷口有风灌进来,带着金属过度燃烧后特有的焦糊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风卷起地上的黑色尘土,也带来了远处隐约传来的、新一轮的惨叫与零星的枪声。

“情况不妙的时候,你直接跑,我能拖住他们。”伊娜莉丝抓着医生的肩膀。

“我不会的,我们会活下去的。”医生看着她,认真的说道。

塔露拉的黑炎还在她体内肆虐,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费力地拉扯一根埋在血肉深处、已经烧得通红的铁丝,从胸腔深处牵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作战服内衬,湿漉漉地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

“别说太多话,省点力气。”医生似乎怕声音稍大一点都会加剧她的痛苦。

他伸出手,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伊娜莉丝的颈侧动脉上。

脉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又跳得异常急促,仿佛一只被困在狭小笼中的垂死小鸟,在徒劳地做着最后的心悸与挣扎。

他空出的另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后颈,用拇指掀开她的眼皮。

巷子里的光线昏暗得如同沉入水底,只能勉强视物。那双在他记忆中总是清澈明亮的幽蓝色瞳孔,此刻显得有些涣散,瞳孔微微放大,无法在黑暗中准确地聚焦在他的脸上。

“伊娜莉丝,能听见我说话吗?”他再次尝试着呼唤。

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回应,却只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的微弱气音。

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源石技艺对她身体造成的内脏损伤,远比他能从外部观察到的要严重得多。

“想想办法……该怎么办……”

医生将伊娜莉丝轻轻安置在巷子深处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那里堆叠的废弃管道恰好能形成一个简易的掩体。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叠好,垫在她的头下,让她能躺得稍微安稳一些。

“我……去看看外面。”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你待在这里……”

“你打不过……”

“没事,我会动脑子的。”

伊娜莉丝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微弱的“嗯”,眼睫疲惫地颤动了一下。

医生最后看了一眼她苍白如纸的脸,然后转身朝着巷口的方向移动。

他半蹲着,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粗糙的墙壁摩擦着他那件像是病号服的衬衫衣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他抵达了巷口,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只探出半个头,视线迅速扫过外面的街道。

街道空旷得令人心悸。仿佛一场灾难电影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场景,四下里只有死寂。

一盏路灯被拦腰折断,残骸歪斜地倒在路边,破碎的灯罩下,光线早已熄灭,只剩下扭曲的金属骨架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于地面投下长长短短、狰狞舞动的影子。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沉寂。

一队整合运动的巡逻兵正从街对面走过。

他们有六个人,手中的武器在摇曳的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他们的脚步声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他们走得不快,动作却没有任何松懈,脑袋像猎犬一样不时地左右转动,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处可能藏人的阴影,显然是在仔细搜寻着什么。

医生缓缓将头缩了回来,后背紧紧抵住墙壁。

现在冲出去,和主动走进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绞肉机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留在这里……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巷子深处那个蜷缩着的身影。

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就在医生进退两难,内心被巨大的无力感所吞噬之际。

“哐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毫无预兆地从巷子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

声音不大,但在这针落可闻的环境里,却像一声惊雷。那动静听起来,像是一个堆放在角落的空铁桶被什么东西不小心碰倒,在水泥地上滚了两圈。

医生的身体瞬间僵住,猛地缩回头,下意识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巷子深处。

是谁?!整合运动?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伊娜莉丝同步睁开了眼睛,这个动作都能牵动起她体内的伤势,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她紧咬的齿缝间逸出。

但那双因剧痛而失焦的幽蓝色瞳孔里,却骤然亮起一道属于战士的寒光。

她手中的铳械已经条件反射般地举起,黑洞洞的枪口越过医生的肩膀,精准地对准了声音传来的黑暗角落。

她的整条手臂都在因为脱力和痛苦而微微颤抖,汗水顺着苍白的鬓角滑落,但那指向黑暗的枪口,却稳得像焊死在手中。

“伊娜莉丝!”医生吓了一跳,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立刻矮身缩回巷子。

巷子更深处,那个被碰倒的铁桶还在发出最后一点余响。

紧接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和脚步挪动的声音,从一堆高高堆起的垃圾杂物后面传来。

一个身影率先从那堆肮脏的杂物后走了出来。

他很高大,身上穿着一套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乌萨斯军警制服,上面满是污迹和被利器划开的破口,显得狼狈不堪。他的一只手紧紧护着身后一个同样满身尘土、但衣着质料明显十分贵重的女人。

而他的另一只手,则稳稳地端着一把手弩。与他破烂的制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把结构精巧的手弩被擦拭得锃亮,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幽微的金属光泽。

一支闪烁着幽蓝寒芒的弩箭,已经上弦,尖锐的箭头在昏暗中对准了伊娜莉丝的眉心。

双方的武器在黑暗中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别,”医生立刻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们没有恶意。”

那个军警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顺着那支致命的弩箭缓缓下移,掠过伊娜莉丝紧绷的脸颊,最终,定格在了她脖颈处。那里,作战服的衣领被汗水浸透,微微敞开,露出的皮肤上,几片黑色的源石结晶在摇曳的火光中,正无法抑制地散发出微弱而不祥的光芒。

几乎是在看到那些结晶的一瞬间,男人眼神里最后一丝作为幸存者的动摇也消失了。那份警惕瞬间凝固、硬化,变成了一种不加掩饰的冰冷与厌恶。

“感染者……”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冷硬,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放下武器。”

感染者……这三个字里蕴含的,是比单纯的敌意更纯粹的憎恶。

医生猛地张开双臂,像一只护雏的母兽,决绝地挡在了伊娜莉丝的身前,将她虚弱的身躯完全护在自己身后。

弩箭的尖端,那点幽蓝的寒芒,此刻正不偏不倚地对着他的胸口。

“我们不是整合运动!”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急切而变了调,嘶哑中带着一丝破音,在这死寂的巷子里回响。

“我们刚从他们手里逃出来!”

那个被称为军警的男人动作微微一顿,端着手弩的手臂没有丝毫动摇,但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神里,却透出了一丝审视与怀疑。

在这座已经化为炼狱的城市里,任何掉以轻心都等同于自杀。

他不敢轻易判断眼前这两个人的话是真是假,尤其是他现在还在执行特殊任务恶情况下。

“叶甫根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轻柔的女声从军警身后响起。那声音并不大,却像一缕清泉,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轻易地穿透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被唤作叶甫根尼的男人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

他身后,那个一直被他小心翼翼护着的女人缓缓走了出来。

她脸上也沾着灰尘与污迹,却无法掩盖其本身姣好的轮廓。她从叶甫根尼的身侧走出,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先是打量了一下挡在前面、摆出保护姿态的医生,目光没有停留太久,便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那个脸色苍白如纸、连坐直身体都显得无比艰难的黎博利女人身上。

她看到了伊娜莉丝因为脱力而不住颤抖的手臂,看到了她额角滑落的冷汗,更看到了她那份即便身处绝境也未曾熄灭的、属于战士的警惕眼神。

最终,她选择了相信。这份信任,源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处境的直观感受。

“你们需要帮助吗?”她问。

医生的肩膀在那一瞬间垮了下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那根从巷口遭遇巡逻队起就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隙。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却绕过了这个话题,因为他知道眼下有远比客套和解释更重要的事情。

他哑着嗓子,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哪里能找到矿石病抑制剂?”

他微微侧过身,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伊娜莉丝,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焦灼。

“她快撑不住了。”

女人的视线再次落在伊娜莉丝的身上,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流露出清晰的同情与不忍。

她沉默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混乱的记忆中,努力搜寻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的地图。

“三个街区外,”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给了医生一线希望,“有一家叫做阿撒兹勒的诊所。”

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这座城里还有地方能找到抑制剂的话,那就只有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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