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空只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像一块被轻轻擦亮的银盘。宿舍的窗台上，昨晚晾着的红绸布被晨露打湿，贴在玻璃上，像一片凝固的晚霞。林小满是被窗外槐树叶上的鸟鸣吵醒的，不是那种清脆的啾鸣，而是带着点憨态的“咕咕”声，像是有只笨鸽子在枝头学飞。
她慢慢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见对面床上的王丽已经醒了，正对着镜子比划新穿的花布裙子。那裙子是王丽的娘用家里种的棉花纺线织成的，底色是淡淡的黄，上面印着细碎的蓝花，裙摆很大，王丽一转圈，裙角就像朵绽开的向日葵，簌簌地扫过床脚的木箱，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快看我娘给我寄的裙子！”王丽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她把辫子解开，长发披在肩上，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红发卡别在鬓角，“今天去北海公园，就得穿得漂漂亮亮的！你看这花色，是不是像极了咱老家地头的野菊？”
下铺的张岚从被窝里探出头，头发睡得像堆乱糟糟的草，额前的碎发沾在脸上，带着点起床气嘟囔：“再漂亮也挡不住你划船时顺拐，昨天马军还跟我念叨，说你拉歌时打拍子都能把自己绊倒，差点摔进前排男生的队伍里。”
“那是意外！”王丽不服气地伸手去挠张岚的痒，两个人顿时在床上滚作一团，军被被踢到地上，露出底下铺着的蓝布床单。那床单是张岚从家里带来的，边角已经洗得发白，上面还留着军训时不小心蹭上的黄泥印，东一块西一块，倒像幅抽象的地图。张岚一边躲一边笑，笑声像银铃似的，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在不大的宿舍里荡开。
靠门的床位上，赵梅早已洗漱完毕，正坐在桌边擦她的粗布布鞋。鞋是旧的，鞋尖磨出个小小的破洞，被她用同色的线密密补好，针脚细得像蚂蚁爬过，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俺娘说，新鞋磨脚，旧鞋才跟脚。”她低着头，用一块软布细细擦着鞋面上的灰尘，声音软软的，“穿这双去公园，走路稳当，就算王丽拉着我跑，也不怕摔跤。”
林小满笑着摇摇头，掀开被子下床。她走到窗边，轻轻取下那块被打湿的红绸布，布料摸上去凉凉的，带着水汽，金线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她把红绸布叠成小方块，放进帆布包的夹层里，又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没舍得吃的糖球——是前几天赵铁柱给的，用透明纸包着，里面的芝麻清晰可见。不知怎的，总觉得带着它，心里更踏实些。
四个人收拾妥当，拎着张岚从家里带来的帆布包往校门口走。帆布包里装着四个搪瓷水壶，还有一兜刚出炉的麻花，是张岚的娘凌晨起来炸的，隔着布都能闻到芝麻的香。校园里比平时热闹了不少，三三两两的学生穿着便装，不像军训时那样整齐划一，却多了几分鲜活气。
有男生抱着篮球往操场跑，蓝色的球衣背后印着大大的号码，被汗水洇得发深，跑起来时球衣像面小旗子；有女生挎着书篮去图书馆，辫子上系着鲜艳的红头绳，走路时绳子一晃一晃，像两只跳跃的小松鼠；还有人在公告栏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脑袋挤着脑袋，原来是在看周末电影的排片表。公告栏的木板有点松，被人挤得吱呀作响，像个 old 的老黄牛在喘气。
“《海上渔歌》！下午两点！”王丽踮着脚，使劲往人群里挤，好不容易抢来张宣传单，举得高高的冲她们喊。宣传单的边角被扯破了点，上面的字印得有些模糊，但“北海公园旁影院”几个字格外清晰。“咱们划完船正好能赶得上！你看这海报，画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在海边捡贝壳，是不是像极了小满？”
张岚凑过去看，突然指着角落的小字笑出声：“你看，票价两毛五！比军训基地的压缩饼干还便宜！基地那饼干，一小块就要一毛，还噎得人直瞪眼。”
“那是自然，”赵梅也跟着笑，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宣传单上的海浪图案，“电影是给学生看的，哪能贵了。俺娘说，以前村里放露天电影，都是不要钱的，搬个小板凳就能看一晚上。”
正说着，就见不远处赵铁柱和马军也往校门口走。马军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歪着，露出里面的粗布背心，手里拎着个军用水壶，壶身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银灰色的铁皮。他看见她们，大老远就嚷嚷：“哎！你们也去北海公园？巧了！我们也去！”
赵铁柱站在马军旁边，穿着件蓝色的粗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留着几道军训时被树枝划的浅疤，像几条淡红色的小蛇。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点乱，看见林小满时，耳朵“腾”地一下就红了，赶紧把目光移到旁边的槐树上。槐树上的花瓣还在簌簌往下落，像下着场小小的花雨，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也没察觉。
“你们也去划船？”张岚挑眉，故意往赵铁柱身边凑了凑，语气里带着点打趣，“可别像军训时走正步似的，把船划得东倒西歪，到时候我们可不去救你们。”
“才不会！”马军拍着胸脯，声音大得像敲锣，“柱子哥可是在海晏岛长大的，划渔船都不在话下，别说公园里的小木船了！他小时候还划过独木舟呢，在海里追鱼，一追就是半天！”
赵铁柱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野枣。野枣用草绳串着，像挂了串小红灯笼，表皮带着点自然的褶皱，看着就很甜。他把野枣往林小满手里塞，动作有点急，草绳没抓稳，枣子滚到地上两个。他赶紧弯腰去捡，手指被草绳勒出红印子，捡起来后还吹了吹上面的土，小声说：“昨天的……你说甜，这个也甜。”
林小满的指尖触到他的手心，像碰到了晒热的沙滩，暖烘烘的。她捏着那串野枣，枣子小小的，握在手里很舒服，轻声说了句“谢谢”。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却刚好落进他耳朵里，他的耳朵更红了，像被夕阳染过。
往公园去的路上，几个人说说笑笑，把军训时的糗事翻出来打趣。马军最会讲故事，他绘声绘色地讲赵铁柱站军姿时顺拐，“那时候刘教官让他出列示范，他一抬脚，胳膊甩得比腿还高，像只被追的鸭子，引得全连笑了十分钟，刘教官脸都黑了，罚他绕操场跑圈，他跑的时候还顺拐呢！”
王丽听了直拍手，也揭张岚的短：“你们还记得吗？上次拉歌比赛，张岚领唱《东方红》，结果跑调跑到天边，把‘东方红，太阳升’唱成了‘东方红，月亮升’，连隔壁三连的都来给她鼓掌——笑得！后来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躲在树后哭了半天。”
赵梅也跟着补充，她说话慢，一句一句很认真：“俺还记得张岚第一次叠被子，叠得像块发面馒头，刘教官拿棍子敲了三下，说‘这要是在战场上，能当炸药包扔了’，说得张岚脸通红。”
张岚被说得脸红，伸手去捂赵梅的嘴，却被她灵活躲开。林小满走在旁边，手里的野枣甜丝丝的，心里也甜丝丝的。她偷偷看赵铁柱，他正听马军讲他站人墙的事，嘴角抿着，却藏不住笑意，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把那道在码头被礁石划的疤都镀上了层金边，看着一点也不凶了。
到了北海公园，门口的石狮子嘴里含着石球，被游客摸得光溜溜的。买票时排了会儿队，队伍里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个吹泡泡的玩具，泡泡飘到赵铁柱面前，他伸手想接，泡泡却“啪”地破了，在他手背上留下个小小的水痕，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
租船的地方在湖边，木船一排排泊在岸边，船身是刷了红漆的，风吹过，船帮撞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老人们在聊天。马军自告奋勇要划船，他拿起船桨，学着别人的样子往水里一插，结果用力太猛，桨叶在水里打了个转，溅得他满脸水花，引得大家一阵笑。他抹了把脸，嘿嘿笑：“失误，失误，这船太轻！”
“还是我来吧。”赵铁柱接过船桨，动作熟练得很。他先让大家坐稳，然后把桨往水里一插，轻轻一荡，船就稳稳地往前漂。水波在船尾划出两道浅浅的痕迹，像给湖面系了条白丝带。王丽趴在船边，伸手去够水里的荷叶，指尖刚碰到叶子，荷叶上的水珠就滚进水里，吓了她一跳。
“果然是海晏岛来的！”王丽眼睛亮晶晶的，“比马军强多了，他划船像打夯，怪不得刚才溅一身水。”
湖面上的荷花真开得正好，粉的、白的，一朵挨一朵，挤挤挨挨的，像一群害羞的小姑娘。荷叶像撑开的绿伞，上面的水珠滚来滚去，像撒了把珍珠。张岚从帆布包里掏出麻花，分给大家：“就着荷花香吃麻花，这滋味，绝了！”麻花是咸香的，带着芝麻的脆，和荷花的清香混在一起，确实很特别。
赵梅咬着麻花，看着远处的白塔，轻声说：“俺娘要是能看见这景致，肯定说像画里的。她总说，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就想看看书上写的‘白塔映湖’是啥样。”
林小满没说话，只是看着赵铁柱划船的背影。他的脊梁挺得笔直，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张扬起的帆。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明明灭灭的，像海晏岛波光粼粼的海面。她想起他说过，海晏岛的海是蓝绿色的，像块巨大的宝石，船上的帆被风吹得满满的时候，能听见风唱歌的声音。
划到湖中心，赵铁柱把船停了，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布包是粗麻布的，上面绣着简单的海浪图案。他打开一看，是几个烤得金黄的海蛎子，用锡纸包着，还带着点余温。“孙婶让俺带来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眼睛看着林小满，“说给你们尝尝鲜，刚上岸就烤了的，还热乎。”
海蛎子的鲜混着荷叶的香，在风里散开。王丽第一个抢过去，剥开壳，吸溜一下就把肉吞进嘴里，鲜得眯起了眼：“哇！比京市菜市场的好吃一百倍！带着点甜味呢！菜市场的海蛎子总有点腥味，这个一点都没有！”
“这是刚上岸就烤了的，”赵铁柱解释道，“海晏岛的规矩，鲜货要趁活吃，腥味才少。孙婶说，你肯定爱吃。”他说这话时，声音放得很轻，像怕被别人听见似的。
林小满拿起一个海蛎子，壳上还沾着点海沙。她轻轻咬了口，鲜美的汁水在嘴里化开，带着点海水的咸，又有炭火的香，像把整个海晏岛的海风都含在了舌尖。她抬头看赵铁柱，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像渔火一样亮，里面映着荷花，映着白塔，也映着她的影子。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笑了笑，像有什么话藏在笑声里，没说出口，却彼此都懂。
船慢慢往回划时，马军提议比赛唱歌，他扯着嗓子唱军训时的军歌，跑调跑到天边，把“一二三四”唱成了“一二三五”，逗得大家直笑。张岚和王丽也跟着唱，赵梅虽然声音小，但调子很准，像山涧的泉水在流。林小满没唱，只是听着，手里的海蛎子壳被她擦得干干净净，像块小小的贝壳。
下午去看《海上渔歌》时，电影院里坐满了学生，空气里飘着爆米花的甜香。电影讲的是渔民们出海打渔的故事，有风浪来时的紧张，有收获时的欢喜，还有渔家姑娘坐在船头织网的温柔。看到主角们在码头卸渔获的场景，林小满突然想起海晏岛的码头，想起赵铁柱娘忙碌的身影，眼眶有点热。
黑暗中，她感觉有人碰了碰她的手。低头一看，是赵铁柱递过来的块手帕，粗布的，带着点艾草的香。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碰了下，像片羽毛落过，痒丝丝的。她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心里暖暖的。
电影散场时，太阳已经西斜，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几个人往学校走，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串在一起的糖葫芦。马军还在兴奋地讨论电影里的情节，说下次要带个渔网去湖边试试；张岚和王丽约着去买明天的早饭，说食堂的馒头刚出锅时最好吃；赵梅则在小声哼着电影里的插曲，调子轻轻的，很好听。
林小满走在最后，手里捏着那块艾草手帕。赵铁柱也放慢了脚步，跟在她旁边。路边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地上，像铺了层金子。
“下周……有堂课是水产养殖，”他突然说，声音有点涩，像喉咙里卡了点沙子，“孙婶说，你爹以前最懂这个，俺想……想跟你一起去听。”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船桨轻轻荡了下的湖面。她抬起头，看见他眼里的期待，像个等着被允许吃糖的孩子。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照得很清晰，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
“好啊。”她点点头，嘴角忍不住上扬。
回到学校时，槐树上的花瓣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地上铺了层厚厚的白，像雪。张岚和王丽约着去买明天的早饭，赵梅说要回去给娘写信，把今天的事都记下来，字里行间肯定都是笑。
林小满和赵铁柱在宿舍楼下分了手。他看着她上楼，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转身往男生宿舍走，手里还攥着那根划船用的木桨——他特意跟公园管理员要的，说要带回海晏岛，给邻居家的小妹妹宛宛当玩具。木桨上还留着他的手印，在路灯下看得很清楚。
林小满站在宿舍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手里的艾草手帕还带着他的体温。她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红绸布，摸了摸口袋里的糖球，突然觉得这个周末，像颗裹着芝麻的糖球，甜得让人心里发暖。
窗外的月光又升起来了，照在晾着的红绸布上，金线闪着光。林小满知道，军训的日子真的结束了，但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在这充满笑声的校园里，在北海公园的荷花池边，在水产养殖课的教室里，也在那个藏着海蛎子鲜味和艾草香的约定里。
而这些故事，注定像海晏岛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带着阳光的暖，带着海风的咸，带着说不尽的欢喜，慢慢铺展开来。就像此刻窗外的月光，会一直亮着，照亮每一个有笑有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