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你是谁』，从王胖子嘴里说出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成分。
他的眼神是全然的陌生，带着一种审视危险品的警惕，还有一丝被陌生环境包裹的茫然。他手中的椅子被他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不是对着敌人，而是对着一个无法理解的、潜在的威胁时，最本能的防御姿态。
吴邪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迎头浇下了一桶冰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连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霍家人的惊呼，阿宁手下的呵斥，那些无形之物在黑暗中穿梭的窸窣声，都离他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胖子那张写满了困惑与警惕的脸。
『胖子……』吴邪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的音节，他想伸出手，去碰一碰胖子，想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真实的。
然而他刚一抬手，胖子就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手中的椅子更是往前一横，摆出了一个标准的格挡架势。
『你别过来！』胖子的声音洪亮，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他的目光扫过吴邪，又快速地瞥了一眼旁边脸色同样难看的解雨臣。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身影从吴邪身边闪过。
解雨臣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抓住吴邪几乎僵硬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探向胖子，口中低喝：『别愣着，走！』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是在胖子反应过来之前，就欺近了他。
胖子怒吼一声，抡起椅子就砸了过去。他虽然记忆出现了空白，但一身的蛮力和战斗本能还在。
解雨臣却不与他硬拼，手腕一翻，不知从哪摸出一面小巧的黄铜镜子，正是那枚阳燧。他借着大厅内残存的灯光，将一缕光线猛地折向胖子的眼睛。
『啊！』
胖子被强光刺得双眼一眯，动作慢了半拍。
就是这半拍的空隙，解雨臣已经强行扭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拽着失魂落魄的吴邪，猛地撞向旁边一道不起眼的偏门。
『砰！』
木门被三人合力撞开，后面是一条狭窄幽暗的后台走廊。
『小花！』吴邪被动地被拖着跑，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胖子他……』
『闭嘴！想让他活命就跟着跑！』解雨臣的声音冷得像冰，『那些东西追上来了！』
吴邪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几道没有实体的黑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正悄无声息地从他们撞开的门缝里挤了进来。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吴邪不再多言，咬着牙，用尽全力跟着解雨臣在迷宫般的后台走廊里狂奔。
胖子还在挣扎，嘴里骂骂咧咧。
『他娘的你们是谁！绑票啊？知道胖爷我是谁吗？我告诉你们，我兄弟……我兄弟……』
他的声音突然卡住了，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和迷茫。
吴邪的心脏被这一下停顿揪得生疼。
解雨臣显然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他带着两人左拐右绕，最终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杂物间门前。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迅速开门，将两人推了进去，然后反手锁上门，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画着朱砂符的黄纸，贴在了门缝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在门上，剧烈地喘息起来。
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堆满了各种废弃的戏台道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一丝微弱的光从门缝透进来。
胖子一被推进来，就立刻挣脱了解雨臣的钳制，退到墙角，警惕地看着两人。
『说吧，你们到底是谁？想干什么？』他喘着粗气，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凶光，『我王凯旋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把我弄到这儿来，图财？还是图别的？』
他记得自己叫王凯旋，记得自己是个倒斗的。
唯独，不记得吴邪。
吴邪看着他，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颤抖。
『胖子，你再看看我，我是吴邪啊。』
『吴邪？』王胖子皱起眉头，努力地思索着，脸上的肌肉都拧在了一起，『不认识。我认识的人里，没这号。』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带半点伪装。
吴邪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我们一起下的七星鲁王宫，你忘了？那个玉俑，那个血尸，还有那个大粽子……』
他急切地讲述着他们一同经历的第一个大墓，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王胖子听着，脸上的警惕慢慢变成了嘲讽。
『哥们儿，你是不是评书听多了？还七星鲁王宫，还血尸，你怎么不说还有个孙悟空呢？』他嗤笑一声，『编故事也编得像一点，这种地摊文学的情节，你拿来糊弄谁呢？』
吴邪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每一个画面都刻在他的脑子里，可是在胖子听来，却成了荒诞不经的地摊文学。
解雨臣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开口道：『吴邪，没用的。他不是失忆，他是被‘抹掉’了关于你的那一部分存在。你说的这些，在他的世界里，从未发生过。』
『抹掉……存在？』吴邪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
『对。』解雨臣的声音很沉，『那些东西，那些‘聆听者’，它们不杀人，它们只‘修正’。它们认为你是这个世界的‘错误’，所以要把你从所有人的记忆里，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擦除。胖t子是为了保护你，才被它们碰到的。』
吴邪呆呆地看着胖子。
原来是这样。
不是胖子忘了他，是这个世界，正在遗忘他。而胖子，是第一个。
『那西沙呢？』吴邪不死心，他看着胖子，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西沙海底墓，我们一起对付禁婆，一起在沉船里逃生！你还说，等出去了，就去潘家园盘个最大的铺子，专门卖明器！这些你都忘了？』
王胖子脸上的嘲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困惑。
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嘟囔：『西沙海底墓……这个地方我好像……有点印象……潘家园开铺子……这也是我想干的事……可是……』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吴邪：『可是我的记忆里，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根本没有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你是不是一直在监视我！』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吴邪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一个人……
原来在胖子被篡改的记忆里，那些生死与共的经历，都变成了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该是何等的孤独？
吴邪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快要无法呼吸。
『咚！咚！咚！』
就在这时，沉重的撞击声从门外传来。
贴在门上的符纸，开始无火自燃，冒出缕缕黑烟。
解雨臣脸色一变：『不好，它们找过来了！这里的防御撑不了多久！』
王胖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声吓了一跳，他看向门口，又看看吴邪和解雨臣，眼神里的敌意和警惕更重了。
『这些……是什么东西？』
『是来找我的。』吴邪低声说，他抬起头，看着胖子，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悲伤，『胖子，你快走，从窗户走。它们的目标是我，不会为难你。』
『走？』王胖子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你们俩把我绑到这儿，现在外面来了更狠的，就想让我出去当替死鬼？门儿都没有！今天这事儿不弄清楚，谁也别想走！』
吴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不仅救不了胖子，还要把他一起拖死在这里。
就在他心底一片死灰的时候，一个许久没有动静的东西，在他的脑海里，突然亮了起来。
是那个自称『九鼎记事』的系统。
往日里，它的界面总是带着点贱兮兮的动态效果，时不时还会弹出一些骚话。
但此刻，系统界面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所有的动态效果都消失了，只剩下一行行冰冷的，却又带着某种力量的文字。
『叮！』
『检测到宿主核心情感羁绊对象‘王胖子’存在坐标发生偏移，即将与宿主世界线永久剥离。』
『发布唯一性、最高优先级任务：紧急情感维系任务——唤醒王胖子。』
『任务说明：‘存在’被高维力量抹除，常规记忆信息无法进行覆盖性修复。请宿主立刻放弃无效的宏大叙事，搜寻并讲述一个只属于宿主与目标二人，蕴含着最深刻、最纯粹、最不可替代羁绊的‘故事’。』
『任务原理：以最真实的情感为‘锚点’，在目标的混沌意识中，重新校准属于宿主的‘存在坐标’。』
『任务奖励：未知。』
『失败惩罚：目标‘王胖字’关于宿主的一切存在痕迹将被彻底固化并清除，他将永久成为你的陌生人。』
吴邪猛地睁开了眼睛。
情感锚点？存在坐标？
他看不懂这些复杂的词汇，但他看懂了最后那句失败惩罚。
永久成为陌生人。
不。
他绝不允许！
外面的撞门声越来越响，门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贴在上面的符纸已经烧得只剩下灰烬。
解雨臣已经拔出了一把软剑，神情凝重地盯着门口。
王胖子也抄起了一根破旧的戏台长枪，紧张地摆开了架势。
时间不多了。
吴邪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宏大的冒险不行。七星鲁王宫不行，西沙海底墓不行。那些经历虽然生死与共，但对于此刻的胖子来说，太过离奇，也太过遥远。
系统说，要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最深刻，最纯粹，最不可替代的故事。
那是什么？
是什么……
无数的画面在吴邪眼前闪过。
是第一次见面时，胖子拍着胸脯说『跟着胖爷有肉吃』的豪迈。
是在尸洞里，胖子一边骂咧咧一边把后背留给他的信任。
是在青铜树下，胖子看到他中了招，不顾一切冲过来要揍他的焦急。
这些都是，但似乎又差了点什么。
直到一个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定格。
那是在七星鲁王宫，他们刚刚从那个全是尸蹩的洞里逃出来，被困在一个狭小的耳室里。
又累，又饿，又渴。
手电筒的光都显得有气无力。
他记得当时自己已经饿得眼冒金星，靠在墙上，连话都不想说。
然后，他身边的胖子，摸索了半天，从他那破破烂烂的背包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根士力架。
被压得不成样子，巧克力和花生碎都从包装的破口处挤了出来，黏糊糊的。
那是他们最后的食物。
吴邪看着墙角那个满脸警惕，将他视为绑匪的王胖字，再看看脑海里那个咧着嘴，把最后的食物递过来的王胖子。
两个身影，慢慢重叠。
吴邪深吸一口气，放弃了所有辩解，放弃了所有宏大的冒险故事。
他的声音不再激动，也不再悲伤，而是变得很轻，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昨天才发生的小事。
『胖子，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俩快饿死的时候。』
王胖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吴邪会突然说这个。他皱着眉：『什么饿死的时候？我什么时候跟你……』
吴邪没有理会他的反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在山东，一个黑漆漆的墓里。我们俩被困住了，出不去，没吃的，没喝的。我当时饿得不行了，靠在墙上，觉得可能就要死那儿了。』
他的声音很稳，每一个字都带着回忆的温度。
『我跟你说我饿，你还骂我，说我一个大男人，这点苦都吃不了，丢人。』
王胖子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他似乎想反驳，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吴邪继续说：『你骂完我，就在你那个破包里掏了半天，最后掏出一根士力架。都压扁了，跟一坨泥一样。你把包装纸小心翼翼地撕开，然后……』
吴邪顿了顿，看着胖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然后你把它掰成了两半。一大半，一小半。你把那一大半，塞到了我手里。』
王胖子的身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吴邪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我当时问你，你不饿吗？』
『你拍着自己滚圆的肚子，打了个嗝，跟我吹牛。』
吴邪模仿着当时胖子的语气，惟妙惟肖。
你懂个屁！胖爷我这是战略储备！别说饿一天，就是饿上三天三夜，光靠我这身膘，都能给你熬出三碗油来！快吃你的，别磨叽！
这句话说完，王胖子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脸上的警惕和茫然正在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剧烈的痛苦。他双手抱着头，额头上青筋暴起。
『我……我的头……好疼……』
他痛苦地低吼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搅动。
吴邪看到，在胖子被那道黑影碰到的肩膀上，一丝丝黑色的、如同代码乱码般的符号，正在从他的皮肤下逸散出来，然后消失在空气中。
有效果！
吴邪心中涌起一股狂喜，他强忍着激动，继续说道：『你把士力架给我，自己却在那儿舔包装纸上粘着的那点巧克力屑。舔得干干净净，跟狗啃过一样。』
『我还笑话你，说你一个京城来的倒斗高手，怎么混得这么惨。』
『你当时瞪了我一眼，说……』
吴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
『你说，『天真，你记住了。咱们是过命的交情。只要有胖爷我一口吃的，就绝对有你的一口。哪怕是舔包装纸，胖爷我也让你先舔第一口！
『啊——！』
王胖子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痛苦地跪倒在地，用脑袋一下一下地撞着地面。
『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我想不起来！』
他的眼神在清醒和混沌之间疯狂地挣扎，一会儿是全然的陌生，一会儿又闪过一丝熟悉的光彩。
『砰！』
一声巨响。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了。
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门口站着几道高挑的身影。
为首的，正是阿宁。
她手里拿着一把造型奇特的手枪，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屋内的情景，最后落在了跪在地上痛苦挣扎的王胖子，和站在一旁，眼中含泪的吴邪身上。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缓缓开口。
『吴邪，看来你需要帮助。』
她的枪口微微抬起，对准了王胖子。
『告诉我这些鬼东西的秘密，我就帮你……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