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的日子，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绷得死紧。寨墙加高了一倍，箭楼日夜有人值守，寨内巡逻的队伍增加了三倍，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柳娘子下了严令，无她手谕，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寨，违令者斩。
北营的破屋前，却难得有了些生气。林枫拿着柳娘子的鸡毛令箭，又从钱先生那里“磨”来了一些粮食和粗布，甚至还有一小坛劣酒。伤员们换上了干净的布条，山猫的高烧终于退了，虽然还虚弱，但总算睁开了眼，能喝下点稀粥。剩下的十几个弟兄，脸上也稍稍有了点活气，每日里被林枫操练得叫苦不迭，眼神里却多了几分狠厉和希望。
林枫将王栓子擢升为副队长，又提拔了两个机灵敢拼的老兵做伙长。北营勉强算是有了骨架。但他心里清楚，这点力量，在黑风寨这潭深水里，依旧微不足道。柳娘子的“重用”，更像是一种危险的平衡和利用。
他谨记那神秘女子的警告，暗中让王栓子派人盯紧赵横和钱先生的动静。赵横依旧蠢笨张扬，时常溜去库房找钱先生嘀咕，偶尔能听到他们抱怨柳娘子“偏心外人”、“纵容北营坐大”。钱先生则始终一副老谋深算、滴水不漏的样子，对北营的物资供给依旧克扣，却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一切看似平静，但林枫能感觉到，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柳娘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那个关于“三峰山”和“丙字货”的密信，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头，像是要下雪。林枫正带着弟兄们在屋后空地上练习弓弩瞄准，一名柳娘子的亲卫快步走来。
“林队正，寨主有请。”亲卫面无表情，语气却比往日更急。
林枫心中一动，放下弓：“何事？”
“不知。寨主只令你速去忠义堂。”
林枫对王栓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操练，自己整理了一下衣甲，跟着亲卫快步走向忠义堂。
忠义堂内，烛火通明，却更显气氛凝重。柳娘子端坐虎皮椅，面沉如水。下首除了钱先生、雷豹，还站着两个风尘仆仆、穿着普通山民粗布袄的汉子，两人皆面色疲惫，眼神却锐利如鹰，显然是外出探哨刚回来。
“属下林枫，参见寨主。”林枫上前行礼。
柳娘子抬抬手，目光落在那两个探哨身上：“再说一遍。”
其中一个探哨躬身，声音沙哑急促：“禀寨主！属下二人奉命监控三峰山动向。三日前，发现一伙形迹可疑之人潜入三峰山北麓老君洞一带，约二十余人，携带驮马，行动隐秘，似在等待交接。我等不敢打草惊蛇，日夜监视。直至今日午时，又一伙人从北面峡谷而来，约十人，与洞中人接触！双方…似乎发生了争执！”
“争执？”柳娘子凤眸微眯。
“是！洞中之人似乎…拒绝交接！双方言语激烈，甚至…动了兵刃！但很快被为首者压下。”探哨语气带着惊疑，“随后，北面来的人退入峡谷暂歇，洞中人则加强了戒备，气氛紧张！”
柳娘子手指轻轻敲击扶手，沉默片刻，又问：“可看清双方来历？所携何物？”
“洞中之人装扮混杂，有宋人，亦有…疑似北面打扮者。驮马所驮箱子沉重，用油布包裹，看不清具体。北面来的人…身手矫健，佩刀制式…像是…官军！”探哨艰难地说出最后两个字。
官军？！林枫心中剧震！王禀的人？！他们竟然真的出现在三峰山！还要进行交接？！
柳娘子眼中寒光一闪，转向另一个探哨：“峡谷那边呢？”
另一个探哨连忙道：“峡谷地形复杂，我等不敢靠太近。但那伙人退入峡谷后，并未扎营，而是散入林中隐蔽，似在等待接应，或者…另有图谋！我等撤离时，似已被对方暗哨察觉，故急速返回禀报！”
“做得很好。下去领赏休息。”柳娘子挥挥手。
两名探哨行礼退下。
堂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钱先生捻着胡须，眉头紧锁。雷豹瞪着眼睛，喘着粗气。林枫则垂手而立，心中飞快盘算。
三峰山…老君洞…官军…拒绝交接…争执…所有线索碎片似乎正在拼凑成一个模糊却骇人的轮廓！
柳娘子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看来，有人等不及了，想提前‘收货’。或者…想黑吃黑。”
她目光扫过三人，最后定格在林枫身上：“林队长，你怎么看？”
林枫心知这是又一次考验，沉声道：“禀寨主。官军现身，证实密信所言非虚。洞中之人拒绝交接，说明‘货’可能出了问题，或者…他们得到了新的指令。双方争执，证明其并非铁板一块，各有算计。此乃…良机！”
“哦？良机？”柳娘子挑眉。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林枫目光锐利，“无论他们因何内讧，皆是削弱对手、查明真相之机。若能趁乱拿到‘货’，或擒获关键人物，则主动权尽在寨主之手！”
柳娘子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微微颔首：“与本寨主所想不谋而合。”
她站起身，凤眸中杀意凛然：“雷豹！”
“属下在！”雷豹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点齐你本部五十精锐，即刻出发，秘密潜入三峰山南侧密林待命！没有我的信号，不得妄动！”
“得令！”
“钱先生！”
“老朽在。”
“寨中防务，由你暂代。严加戒备，若有异动，烽火为号！”
“遵命！”
最后，她目光落在林枫身上：“林队正！”
“属下在！”
“带你北营所有人，随本寨主亲自走一趟三峰山！”柳娘子语气决绝，“本寨主倒要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敢在我的地头上演这出好戏！”
亲自前往？！还要带上北营所有人？！林枫心中剧震，但毫不犹豫抱拳：“属下遵命！”
“一炷香后，寨门集合！轻装简从，只带兵刃弓弩！”柳娘子令下，雷厉风行。
“是！”
林枫快步返回北营，立刻下令：“全体集合！披甲持械，带足箭矢！一炷香后出发！”
王栓子等人虽不明所以，但见林枫神色凝重，不敢多问，立刻行动起来。
一炷香后，寨门悄然打开。柳娘子一身黑色劲装，外罩斗篷，骑在一匹乌骓马上，面色冷峻。身后是二十余名黑衣亲卫，个个眼神锐利，杀气腾腾。林枫带着北营十余人，以及雷豹及其五十名精锐喽啰，静候一旁。
“出发！”柳娘子一挥手，率先策马而出。
队伍如同无声的暗流，迅速没入沉沉的夜幕和山林之中。
山路崎岖，夜黑风高。队伍沉默疾行，只有马蹄包裹软布踏地的闷响和衣甲摩擦的窸窣声。柳娘子一马当先，亲卫紧随其后。林枫带着北营的人处在中段，雷豹压后。
林枫能感觉到，柳娘子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出，带上了寨中最核心的战力。她对三峰山的“货”，志在必得！或者说，她对揭开这背后的阴谋，已经忍无可忍！
两个时辰后，队伍抵达三峰山外围。柳娘子示意下马，队伍分散隐蔽。
一名亲卫上前，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猫头鹰叫声。很快，黑暗中钻出两个身影，正是先前那两名探哨。
“寨主！”探哨低声道，“峡谷和山洞那边都没动静，但暗哨增加了不少。”
柳娘子点点头，对雷豹道：“带你的人，散开包围峡谷出口，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走！”
“明白！”雷豹领命，带人悄无声息地散入林中。
柳娘子又对林枫道：“带你的人，跟我来。钱六，前头带路。”
一名叫钱六的亲卫应声，率先向山上摸去。柳娘子、林枫等人紧随其后。
山路越发陡峭难行，林木茂密，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全靠钱六这等老手引路。北营的弟兄们咬牙紧跟，大气不敢出。
终于，爬上一处陡坡后，钱六示意停下，指了指下方。
透过林木缝隙，可以看到下方不远处有一片相对平坦的山坳，山坳一侧，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隐约有火光闪烁。洞口附近，人影绰绰，至少有十几个守卫，警惕地巡视着。那里就是老君洞！
而在山洞对面，隔着一道深涧的峡谷方向，一片死寂，但隐隐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杀机潜伏其中。
双方都在等！等一个信号？等一个时机？或者…等第三方？
柳娘子伏在一块岩石后，仔细观察着，眉头越皱越紧。情况似乎比预想的更复杂。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风刮过山林，发出呜呜的怪响。潜伏的众人冻得手脚发麻，却不敢稍动。
突然！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峡谷方向射向夜空，炸开一团醒目的红色焰火！
几乎同时！
老君洞方向也射出一支响箭，炸开绿色焰火！
信号！交接的信号！
山洞口的守卫一阵骚动，很快，几个人影押着几匹驮着箱子的马匹，从洞里走了出来，走向山坳中间的空地。
峡谷方向，也出现了十来个身影，快步走向空地。
双方在空地中央相遇，对峙。距离太远，听不清说什么，但能看到双方为首者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手势激动。
柳娘子眼神锐利，低声道：“弩！”
一名亲卫立刻递上一张精巧的强弩。柳娘子端起弩，通过弩机上镶嵌的望山（一种简易瞄准具），死死盯住空地中央。
林枫也紧张地屏住呼吸。要动手了吗？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空地中央，那伙从峡谷来的、疑似官军的人，毫无征兆地突然拔刀，砍向对面洞中出来的人！
“动手！”几乎同时，柳娘子也冷喝一声，扣动了弩机！
“咻！”弩箭破空而去！
但她的目标，并非火并的双方，而是——空地中央那几匹驮马上的箱子！
“噗！”弩箭精准地射中了一个箱子！箭头上似乎绑了什么东西，箱子瞬间冒起一股浓烈的白烟！
“敌袭！”
“有埋伏！”
空地上顿时大乱！双方人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下意识地互相砍杀，又试图去扑灭箱子上的烟！
“杀！”柳娘子厉声下令！
“杀啊！”雷豹的吼声从峡谷方向传来，埋伏的精锐喽啰们如同猛虎下山，从林中杀出，冲向混乱的战场！
“北营！随我抢占山洞！”林枫大吼，拔出刀，率先朝着老君洞口冲去！洞口那些守卫也被下方的变故惊呆，一时反应不及！
“挡住他们！”洞内传来惊怒的吼声！更多的守卫从洞里涌出！
林枫一马当先，刀光闪烁，劈翻一个守卫！王栓子等人红着眼跟上，与洞口的守卫厮杀在一起！
战场瞬间陷入彻底的混乱！峡谷杀出的雷豹部与那伙“官军”和洞中护卫混战成一团！林枫则带队猛攻洞口，试图冲进去！
柳娘子在山坡上，不断用弩箭点射下方的重要目标，箭无虚发！
那伙“官军”人数虽少，却极其悍勇，结阵死战，一时竟挡住了雷豹的进攻。而洞中冲出的护卫也拼死抵抗林枫的冲击。
混乱中，那个被柳娘子射中的箱子，白烟越冒越浓，突然“轰”的一声，竟然燃烧起来！火势迅速蔓延，点燃了旁边的箱子！
“货！快救火！”有人惊恐大叫！
但混战之中，谁也无法靠近！
林枫趁机猛攻，终于杀透洞口防线，冲入了老君洞！洞内并不深，却堆放着不少箱子和麻袋！几个留守的敌人惊慌地冲上来，被林枫等人迅速砍翻！
“搜！”林枫下令！
王栓子带人迅速翻查。大部分箱子都空着，似乎货物已经运出。但在洞底角落，他们发现了一个被石块半掩着的、异常沉重的铁箱！
“队副！这箱子锁着！很沉！”王栓子喊道。
“撬开！”林枫一边警惕洞口，一边下令。
几个弟兄用刀斧猛砸锁头！火星四溅！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和雷豹愤怒的吼声：“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林枫心中一凛，冲到洞口一看。只见下方战场上，那伙“官军”的头目，竟然带着两个亲卫，悍不畏死地冲破了雷豹的包围，抢了一匹无主马匹，朝着峡谷方向亡命狂奔！他马鞍旁，似乎还挂着一个不小的皮口袋！
柳娘子连发数箭，都被其用刀格开或伏鞍躲过！
“不能让他跑了！”林枫大吼，张弓搭箭！但那头目马速极快，且不断变向，难以瞄准！
眼看就要冲入峡谷黑暗之中！
突然！
“咻——！”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如同鬼魅般，精准无比地没入了那头目的后心！
头目身体猛地一僵，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落！那皮口袋也掉在地上。
全场瞬间一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精准狠辣的一箭惊呆了！
柳娘子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地扫向侧翼一片黑暗的密林！箭是从那里射来的！还有第三方埋伏？！
林枫也心中骇然！好可怕的箭术！是谁？！
雷豹趁机带人冲上去，将那头目尸体围住，捡起皮口袋。
洞内，传来“哐当”一声，铁箱的锁终于被砸开！
王栓子掀开箱盖，惊呼道：“队副！是…是甲胄！全新的步人甲！还有…强弓！是军械！”
军械？！林枫冲回洞内，只见铁箱里，赫然是几套保养极好的重型步人甲和数张制作精良的一石强弓！这都是宋军严禁外流的制式装备！
刘扒皮、王禀他们倒卖的“丙字货”，竟然是军械？！他们私通金人，贩卖军国利器？！
林枫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柳娘子清冷的命令声：“雷豹！清理战场！林枫！带上东西，撤！”
林枫不敢怠慢，让人抬起铁箱，冲出山洞。
战场上，战斗已接近尾声。那伙“官军”除头目被狙杀外，其余全部战死或自尽。洞中护卫也死伤殆尽。雷豹的人正在补刀和搜查尸体。山谷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
柳娘子站在山坡上，面色冰冷，手中拿着那个从“官军”头目身上搜出的皮口袋，正低头看着里面的东西，眼神变幻莫测。
林枫带人抬着铁箱过去：“寨主，洞中发现军械！”
柳娘子抬起头，深深看了林枫一眼，将皮口袋递给他：“看看这个。”
林枫接过口袋，入手沉重。里面是几封密信和…一块鎏金的、刻着复杂纹饰和女真文字的腰牌！
金人的腰牌？！
他迅速展开密信。信是用汉文和女真文双语书写，内容触目惊心——竟是金国某位权贵写给王禀的密函！信中承诺，若王禀能持续提供宋军制式军械及边防情报，待金兵南下之日，必保其高官厚禄，并许其节制河北之地！
通敌卖国！铁证如山！
林枫手一抖，密信差点掉落。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王禀要灭口，为什么巡边司要插手！这罪证一旦曝光，足以诛九族！
“寨主…这…”林枫声音干涩。
柳娘子夺回密信和腰牌，冷冷道：“这些东西，是催命符，也是护身符。就看…怎么用了。”
她目光扫过狼藉的战场和那箱军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王都头…这下，该他睡不着觉了。”
“撤！”她不再多言，下令撤退。
队伍带着缴获的军械和那口袋要命的证据，迅速撤离三峰山。来时无声，去时也无踪，只留下一地尸体和燃烧的灰烬，诉说着刚才发生的血腥与阴谋。
回寨的路上，林枫心情沉重如铁。真相比他想象的更黑暗，更可怕。王禀通敌，证据确凿。但柳娘子…她拿到这些证据，想做什么？扳倒王禀？还是…另有用途？
那支神秘冷箭的主人，又是谁？是友是敌？
乱局如棋，杀机四伏。他这只刚刚过河的小卒，下一步，又该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