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宇轩被训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张老师严厉的逼视下，终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蚊子哼似的三个字：“知道了……”
李明宇则依旧倔强地歪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蹭破了一点皮的膝盖，闷声闷气，没有任何回应。道歉？向戴宇轩？他做不到！他只是把牙关咬得更紧，下唇几乎被咬出血印。
“这才对嘛。认识到错误就是进步的开始。” 张老师看着两人至少表面上不再顶撞，语气缓和了些，象征性地拍了拍两人的肩膀，算是给这场调解画上一个句点——至少在她看来是句点。
“现在，” 她的目光落在戴宇轩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戴宇轩，为你刚才不当的言行，向李明宇道歉。关于班费硬币真假的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戴宇轩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扭过头，极其勉强地、飞快地瞥了李明宇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屈辱和不甘。要他向这个他打心眼里瞧不起的“穷鬼”道歉？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但他不敢违抗张老师。几秒钟的沉默后，他终于极其敷衍地、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对不起……”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毫无诚意。
李明宇的身体在听到这句“道歉”时，剧烈地绷紧了。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戴宇轩那张写满虚伪和不服的脸。那句轻飘飘的“对不起”，非但没有平息他的怒火，反而像滚油浇在了火焰上。侮辱了他最敬重的父亲，就用这样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打发？他胸口剧烈起伏，愤怒的质问几乎要冲破喉咙——那钱到底是不是假的？凭什么说“到此为止”？！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再次瞥见了自己敞开的书包口——里面那个用塑料袋裹着的馒头，又冷又硬，边缘甚至有些干裂发硬了。那是他省掉的午饭。父亲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块一块地攒着硬币；他自己饿着肚子，只为省下几毛钱……这些卑微的努力，在戴宇轩轻蔑的“穷鬼”二字和张老师看似公正实则息事宁人的“到此为止”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愤怒。他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将头扭向一边，避开所有人的视线。他硬生生地将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委屈，连同戴宇轩那毫无诚意的道歉，一起咽回了肚子里。书包里那个冰冷的馒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剧烈跳动的心上，也压碎了他仅存的一丝争辩的力气。
“……到此为止了！”
戴宇轩那声轻飘飘、毫无分量的“对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李明宇的耳朵里，哽在他的喉咙里。他胸中翻涌的岩浆几乎要冲破那层被强行压抑的薄壳。侮辱！这根本就是侮辱！他凭什么接受？那句关于硬币真假的质问几乎要冲口而出——但当他紧握的拳头触碰到书包里那个坚硬冰冷的馒头时，所有激烈的言语都冻结在了舌尖。父亲佝偻的背影和母亲苍白的脸交替闪过眼前，压垮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他猛地垂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避免自己像个懦夫一样颤抖起来，只剩下肩膀僵硬地耸着，无声地对抗着这巨大的屈辱。
“别往心里去。” 张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调刻意放得温和，试图修补这尴尬冰冷的局面。她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放在李明宇面前的办公桌边缘，泛着消毒水气味。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想去拍拍少年那过于单薄紧绷的肩膀，以示安慰，却在触碰到那硌人的肩胛骨的瞬间顿住——那骨头硬得像石头，却又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沉重的现实压碎。张老师的手在空中尴尬地停滞了一瞬，最终无声地收了回去。
“距离中考还不到一年了，”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惯常的训导腔调，试图将一切拉回“正轨”，“这才是关键！你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学习，心无旁骛，争取考上重点高中，给自己争口气，也给家里争光。不要被这些……”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掠过一旁神色复杂的戴宇轩，“……这些闲杂人等的干扰，影响了你的前程。”
李明宇猛地抬起头。头顶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惨白刺眼的光晕笼罩着张老师的身影，将她脸上那层刻意涂抹的关切镀上了一层模糊不清、近乎虚伪的假面。这场景何其熟悉！
他清晰地记得上学期家长会。父亲特意向工地请了半天假，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膝盖处打着两块灰色补丁的旧工装裤来了。他局促地站在教室最后一排，像一棵不合时宜的老树桩，与周遭衣着光鲜的家长们格格不入。散会后，张老师也是这样，语重心长地拍着父亲的肩（那动作似乎也是这般犹豫和敷衍）说：“明宇爸爸，家校配合很重要！以后要多沟通……” 可父亲粗糙的手攥着汗湿的衣角，除了连连点头称是，还能说什么呢？那些“配合”从未真正解决过什么，就像今天一样。
他又想起了更久远的画面——母亲躺在医院惨白的病床上，窗外是灰蒙蒙的天。戴着口罩的医生递过来一张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缴费单，脸上挂着那种程式化的、疲惫而疏离的微笑，声音平静得像在念说明书：“……情况不太乐观，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费用方面，我们尽力就好……” “尽力就好”——多么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像四座大山，压垮了父亲本就佝偻的脊背，也碾碎了李明宇心中关于“希望”的最后一点微光。
这些大人啊！总是在矛盾爆发后姗姗来迟，用一套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的“场面话”粉饰太平，像熟练的裱糊匠，试图把一切裂痕都涂抹得光鲜亮丽。没有人真正弯下腰，看看他因愤怒而颤抖、因委屈而紧握的拳头，看看那上面也许还残留着擦伤的痕迹；更没有人会去在意，他心底那块被反复践踏、早已千疮百孔的、名为“尊严”的土地。
“知道了。” 李明宇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割得喉咙生疼。他努力把鼻尖那股酸涩和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愤懑压下，将它们死死地摁回那个名为“忍耐”的冰冷容器里。这里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他僵硬地转动身体，准备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就在他抬脚即将迈出办公室门槛的瞬间，他的余光，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不经意地扫向了教导主任那张堆满文件的宽大办公桌旁边——
一个陌生的身影，突兀却又安静地闯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同学。她没有穿校服，而是穿着一身样式简洁、质地看起来柔软的白色连衣裙，像一朵悄然落在喧嚣角落里的栀子花，与办公室灰扑扑的背景和门外走廊污浊的喧嚷格格不入。她安静地坐在靠墙摆放的一张旧木头椅子上，微微垂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缎子，随意地披散在单薄的肩头。阳光恰好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尘埃在其中跳舞，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发梢处，一枚小巧精致的银色发卡正闪烁着细碎、清冷又神秘的光芒。
李明宇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在这个充满了吼叫、屈辱、压抑和虚伪成人规则的空间里，这个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白色身影，和她发间那点微弱的星芒，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异质石子，瞬间攥紧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她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穿着便服？
“知道了。”
李明宇那句冰冷的回应还悬在办公室压抑的空气里，他僵硬地转身，只想尽快逃离这片充斥着他屈辱和成人虚伪粉饰的泥沼。
就在他迈脚的刹那，一股清冽的风，裹挟着初秋特有的、馥郁甜润的桂花香气，仿佛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从敞开的办公室门口悄然探入。这风，带着操场青草的气息，调皮地拂过室内沉闷的空气，也径直吹向那个角落里的陌生身影。
那阵风，像有灵性般，轻轻撩开了女生垂落在脸颊旁的几缕乌黑长发。
李明宇的目光，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丝线骤然牵引，死死地定在了那里。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看到了她的侧脸。
那是一种与他所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宁静”。
眉梢弯弯，线条柔和得像夜幕初降时天边的新月牙儿；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白皙光洁的面颊上投下两排小扇子般细密而优美的阴影；鼻梁纤细挺直，勾勒出秀气的轮廓；粉色的嘴唇微抿着，看不出情绪，但唇角却似乎天然地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极其清淡的笑意——仿佛只是习惯了这样微微上翘的弧度。那是一张标准的、带着十四岁少女特有的、尚未被任何世俗尘埃沾染的清纯面容，纯净得像早春枝头初绽的花苞。
李明宇的呼吸，就在这一刹那，不自觉地停滞了。
苏晴。
这个名字在那一刻凭空出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像是某种神秘的启示。（注：此处暂且赋予少女名字以方便叙述，李明宇此刻应不知其名）
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质——不是顾晓妍那种和他一样、在生活的夹缝里挣扎求存所沾染的、洗也洗不掉的“烟火气”（那种在旁人眼中等同于“穷酸”的、渗透到骨子里的痕迹），那种痕迹体现在他们为了省几块钱而磨破的鞋底，体现在永远洗得发白、领口袖口磨出毛边的衣服上，体现在食堂餐盘里永远是最便宜的素菜和半个馒头的选择上。
更不是戴宇轩、蒋云那类人身上扑面而来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金钱味”。那种味道，嚣张地附着在他们脚上千元的名牌球鞋上，飘散在他们课间随手撕开的进口零食包装袋里，更弥漫在他们看向他和顾晓妍时，那种毫不掩饰的、高高在上的目光中。那种味道，在李明宇的感知里，如同污浊的粪土，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傲慢与偏见，是戴宇轩今日肆无忌惮侮辱他的底气来源。
然而，眼前这个穿着白衣的少女，苏晴，却仿佛不属于他所认知的任何一个世界。
她的身上，没有丝毫被生活重担压迫、扭曲的痕迹。那些困窘、挣扎、窘迫，似乎从未有机会靠近她。
同样，她的纯净里也嗅不到一丝被金钱浸染、异化后的庸俗和市侩。没有炫耀，没有跋扈，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清澈。
那种清新、纯净的气质，无法用语言精准描述。它像什么呢？
像初秋清晨，缀满晶莹剔透露珠、在曦光中悄然绽放的第一朵桂花，每一片花瓣都吸饱了天地间最洁净的空气。
又或是像幽寂山谷深处，从石缝中汩汩涌出、奔流而下的一条无名小溪，始终保持着山泉独有的清冽甘甜，冲刷着溪底的鹅卵石，发出纯净悦耳的泠泠声响。
一种不染尘埃、未经雕琢、天然去雕饰的美。
这惊鸿一瞥的瞬间，像一道强光，猛烈地刺穿了李明宇心头因愤怒、屈辱和长久压抑而笼罩的厚重阴霾。他僵立在门口，忘记了离开，忘记了身后还站着张老师和戴宇轩，忘记了书包里那个冰冷的馒头带来的钝痛。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道被桂花香裹挟的微风，以及微风拂过后，显露出的、足以冻结他所有混乱思绪的、宁静如月光般的侧颜。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仿佛被这纯净的光芒轻轻触碰了一下，激起一阵无声的、剧烈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