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叙刚把散落的几份文件塞回柜子，活动室刺眼的白光下，漂浮的尘埃都清晰可见。他正准备弯腰去拾地上的一个空饮料罐——
“嗒。”
门口传来一声轻响，并非开门声，而是鞋子踏上地板的声音。
韩叙动作一顿，直起身，目光转向门口。
一个短发女生站在那里。她身形偏瘦，穿着朴素的旧校服外套，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蓝色文件夹，侧边还夹着几本厚厚的档案册。几撮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看向韩叙，又扫了一眼空旷的活动室，仿佛在确认是否还有别人。
她走进来，脚步声很轻，但怀里的文件夹和档案册让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她走到韩叙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会长，”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运动后的微喘，但吐字清晰，语气平和得不带任何波澜，“打扰了。我刚核对完明天的议程材料，有几份签字的文件需要放进保险柜。看到灯还亮着，就过来了。”
她把怀里的文件夹向上托了托，目光透过镜片落在韩叙脸上，像是在等待指示，又像是在观察他深夜独自在此的原因。
“我是林汐玥。”她简单地补充了一句，仿佛这个名字只是当前事务中一个必要的注脚，在深夜寂静的学生会活动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刺眼的白光下，活动室空旷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韩叙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活动室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李明宇和万宇同时抬眼望去。
林汐玥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短发利落，细框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她怀里抱着的蓝色文件夹和厚厚档案册似乎更沉了些，让她步履略显急促。她径直走到活动室中央那张宽大的会议桌旁，将文件小心放下，发出一声闷响。
她抬手轻轻扶了下镜框，视线在李明宇和万宇之间短暂停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刚想起他们存在的客气询问。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两位……是特意在这个时间来咨询新生入会的事情吗？”她的目光扫过两人，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在确认。
李明宇，万宇沉默地点了点头。
“嗯。”林汐玥轻轻应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是热情的表情，仿佛这只是她日常工作流水线上的一环。她转身，在那堆有些凌乱的文件里精准地抽出两份装订好的文件。文件的封面简洁，印着“学生会成员职责细则（试行）”的字样。
她将两份文件分别推到了李明宇和万宇面前的桌面上。纸张滑过光滑的桌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这是学生会各部门的常规工作概要，以及新成员入会后需要承担的基础任务。”她的指尖点在文件封面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包括会议记录整理、活动场地协调、物资清点、外联对接响应流程、以及……”她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短暂地锐利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平静，“部分校内活动档案的记录与初步归档工作。”
她重新站直身体，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端正而职业化。她的目光再次依次落在两人脸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询问：
“工作内容比较繁琐，有时候也需要占用课余时间。”她微微偏了下头，像是在观察他们的反应。
“如果确定好了，报名表填一下。”她的指尖点了点报名表，“截止日期是……”
她的语速放慢了半分，似乎在脑海中确认一个关键信息点，目光掠过墙上某个不存在的日历。
“3月20号。”她清晰地吐出这个日期，目光重新聚焦在两人身上，“3月20号是最后提交期限。”
约20天）。
林汐玥继续说道：“3月21号晚上7点， 会在学校的大礼堂进行公开竞选演讲和投票。”她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届时所有候选人都有5分钟陈述时间，由全校具备投票资格的同学现场投票。”
她又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李明宇和万宇之间缓缓移动，似乎在掂量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一字一句地补充了最关键的结果判定：
“最终，获得投票数最多的候选人，将成为新的学生会正式成员。”
规则简单、残酷、公开透明。没有任何模糊地带，胜者通吃。
说完这些，林汐玥似乎完成了这个深夜流程的全部事项。她不再看两人，开始着手整理桌上剩余的那堆散乱文件，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利落和平静，仿佛刚才那段关于竞选的宣告只是日常通知的一部分。
“资料收好。”她一边整理，一边头也不抬地提醒了一句，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送客意味。活动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和文件归拢的细碎声响，那刺眼的白光下，空旷感重新弥漫开来，将李明宇和万宇以及他们手中那份沉甸甸的职责文件与报名表，笼罩其中。竞选倒计时，从这一刻，无声地开始了。
推开502寝室的门，一股混杂着汗味、泡面调料包香气和熬夜特有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走廊的清冷。已经是午夜时分，寝室里却灯火通明，六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刚进门的万宇。头顶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光线比学生会404室那刺眼的冷光要昏黄温暖得多，却将狭小空间里弥漫的亢奋情绪暴露无遗——显然，所有人都在等他。
万宇手里那份印着“学生会成员职责细则（试行）”的蓝色文件夹格外醒目。他沉默地将文件放在自己靠门那张堆着书本和杂物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卧槽！回来了！”靠窗下铺的赵启明第一个蹦起来，手机游戏里激烈的打斗音效外放着，他毫不在意地把耳机撸到脖子上，声音洪亮带着调侃，“咋样万哥？林大美女没把你吃了吧？学生会那地方水深着呢！”他挤眉弄眼，但眼神里是实打实的关心和对消息的急切。
万宇没立刻回答，只是疲惫地拉开椅子坐下，手指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从404活动室那片压抑的寂静和冰冷规则中回到这喧闹拥挤的巢穴，反差强烈得让他有些恍惚。
“万宇，”李毅坐在对面的桌子旁，放下手里的笔，面前摊开的课本显示他刚才还在复习。他声音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份蓝色文件，“加入的事，定了没有？”
“嗯。”万宇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资料拿回来了，得好好看。报名表截止到7月20号。”他停顿了一下，清晰地说出关键信息，“3月21号晚7点，大礼堂，公开竞选投票，票数最多的进。”
“投票？！！！”睡在万宇上铺的王浩像被电了一下，猛地探出大半个身子，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靠！那不就是拼谁兄弟多、人缘好吗？万宇，这事儿稳了！”他洪亮的嗓音在狭小的寝室里回荡。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那必须稳啊！”靠在门边柜子旁的张淼淼立刻放下手机，他体型壮实，说话带着点烟嗓的沙哑，此刻用力拍了下桌面，震得桌上的水杯都晃了晃，“咱们502的兄弟，还有隔壁501、503那几个宿舍玩得铁的，我张淼淼打包票，有一个算一个，绝对都投你万宇！谁他妈不投，我跟他说道说道！”他语气豪迈，带着不容置疑的江湖气。
“没错！”平时话不多、戴着眼镜沉浸在书本里的学霸林修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语气认真而肯定，“万宇，你做事稳重可靠，我们信得过你。学生会需要你这样踏实的人。”
“算上我！万哥，我们都挺你！”赵启明又嚷了一句。
3月20日，23：55，学生会办公室走廊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吞噬了清北大学行政楼的轮廓。只有走廊尽头，值班室门缝下方泄露出的一线昏黄微光，勉强勾勒出冰冷的、铺着水磨石的地面轮廓。空气凝滞，带着灰尘和旧纸张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霉味。赵启明背贴着冰凉刺骨的墙壁，如同一条蛰伏在阴影里的蜥蜴。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的声音，砰砰作响，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发疼，几乎盖过了值班室内传来的、细微而规律的鼾声。
目标就在前方五米——那间挂着“学工处”标牌的房间。投票箱，此刻就锁在那扇厚重的铁灰色门扉之后。结束投票的时间早已过去，理论上，这个承载着几百张决定命运的纸片的箱子，本该固若金汤。
时间像粘稠的糖浆，缓慢流淌。赵启明的呼吸又轻又促，每一次吸气都小心翼翼，肺部传来细微的灼痛。掌心里那枚冰冷的黄铜钥匙，已经被汗水浸得滑腻腻的，仿佛一条冰冷的活鱼。钥匙的来源，他不敢细想，那是张淼淼不知从哪个见不得光的渠道弄来的，代价不明，风险巨大。
二十三时五十七分。值班室内鼾声的节奏毫无变化。
他动了。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身体贴着墙壁无声地滑动，动作机械而精准，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僵硬。五米的距离，在极度紧绷的神经下被无限拉长。终于，他停在学工处门口。铁门的冰冷触感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渗入皮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钥匙插入锁孔。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听起来如同惊雷。赵启明猛地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跳出喉咙。他像凝固了一般，侧耳倾听。值班室的鼾声……停顿了一下。几秒钟，宛如一个世纪。然后，那令人窒息的、规律的呼吸声又响了起来。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拧动钥匙。“咔嗒”。锁舌弹开的轻响，此刻却如同丧钟。
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浓郁的旧文件和打印油墨气味扑面而来。黑暗中，那只象征着“公平”与“未来”的木质投票箱，静静地蹲在墙角一张办公桌下，像一个沉默的黑色棺椁。
赵启明闪身进去，反手带上门。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微光勉强渗入，将屋内物体的轮廓描摹成模糊而诡异的黑影。他仿佛能听到箱子里面，几百张折叠的选票正发出无声的喧嚣。
他蹲下来，动作快得近乎粗暴，掏出随身携带的工具——不是万能钥匙，而是一根特制的细铁丝和一小瓶特制的胶水。目标清晰：撬开箱盖侧面的封条而不留下明显痕迹。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铁丝尖端在微光下闪着寒光，精准地探入封条与箱子接合的微小缝隙。每一次细微的撬动，都伴随着心脏的一次剧烈收缩。胶水的气味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刺鼻而隐秘。时间……时间……
箱盖无声地松动了。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探入那一片黑暗的内部。手指触碰到厚厚一叠选票，带着纸张特有的微凉和粗糙感。他胡乱地摸索着，指尖划过无数个写有“万宇”的名字，也划过其他陌生的名字。目标在哪里？他根本无暇细看，也无须细看。他的任务只有一个：用写满“李明宇”的伪造选票，替换掉尽可能多的选票。张淼淼提供的假票，纸质稍厚，边缘锋利得像刀片。
黑暗中，他的手在颤抖，动作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效率。厚厚一沓选票被粗暴地抽出，塞进自己宽大的外套内侧口袋。接着，另一沓尺寸、颜色几乎一样，但承载着截然不同名字的冰冷纸片，被他胡乱塞进了箱子深处的空隙。伪造的名字像冰冷的蛆虫，蠕动着侵入了本该纯洁的土壤。
盖上箱盖，用特制的胶水小心地复原封条。做完这一切，赵启明几乎虚脱。他靠在冰冷的桌腿上，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万宇感激的笑容，看到502宿舍兄弟们热切的眼神……还有，周小凡沉在湖底苍白的脸，以及林晚棠名字旁那句颤抖的铅笔字——“她不该带那本速写册”。赎罪……这是赎罪必需的代价。他这样告诉自己，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他像幽灵一样溜出房间，锁好门，将钥匙轻轻放回值班室门外的隐蔽位置。走廊依旧死寂。他融入更深的黑暗，脚步声被地毯彻底吸收，仿佛从未出现过。
3月21日，19：30，清北大学大礼堂
大礼堂灯火通明，穹顶高悬的吊灯洒下冰冷而辉煌的光芒，将一排排深红色的天鹅绒座椅照得如同凝固的血块。空气浑浊，充斥着数百人聚集的热气和窃窃私语的嗡鸣，如同一锅即将煮沸的水。学生会换届选举最终结果即将揭晓，气氛绷紧到了极致。
万宇坐在候选席靠边的位置，挺直脊背，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502宿舍的兄弟们分散在台下靠前的位置，张淼淼坐得笔直，像一尊紧绷的雕塑；赵启明低着头，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李毅和林修紧抿着嘴唇，目光死死盯着台上。他们心底萦绕着同一个念头：成了。赵启明的夜行，那些被塞进票箱的冰冷名字，将为他们铺平道路，也将为五年前的罪孽撬开一道缝隙。
主席台上，学生副会长林婉静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套裙，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扩音器里传出她清晰、平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声音：
“经最终计票复核，本次学生会预备成员竞选，有效票数总计876票。根据票数排名，入选者名单如下——”
礼堂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几百道目光聚焦在林婉静手中的那张薄薄的名单上。
“第一名：李明宇同学，得票：213票。”
台下李明宇的支持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李明宇本人从容起身，面带得体的微笑，向台下微微欠身致意。金丝眼镜的镜片在灯光下反射出两点刺目的白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林婉静的声音继续在礼堂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第二名：万宇同学，得票：212票。”
“第三名……”
掌声还在礼堂里回荡，热烈却空洞。万宇站在光芒之下，只觉得身处漩涡中心，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水和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口袋里的手指碰到了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那里面，存着林晚棠那张模糊的登山社合影。
赎罪的道路，在他以为即将开启的瞬间，不仅拐向了岔路，更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彻底焊死在了更冰冷的铁幕之后。礼堂的灯光，此刻亮得刺眼，却照不亮任何真相，只将两个新晋“预备成员”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扭曲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