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里的街巷窄而直,覆着一层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莫罗与傅清额并肩走在最前,身后跟着洛夫斯基一行及一众差役,从驿馆到大牢不过半刻钟路程,转两个弯便望见那座圈着木栅栏的小院落——说是大牢,实则是当地临时羁押人犯的地方,几间灰扑扑的瓦房歪歪斜斜立着,门口两个差役抱着长刀,见众人前来立刻挺直了腰板。
“傅大人!莫大人!都准备好了。”刘安早已领着牢头和几个差役候在门口,见队伍走近,快步迎上前来躬身行礼,说话时侧身让出身后的人——两个差役各捧着一套乌黑的镣铐枷锁,铁件相撞发出“哗啦”的冷响。傅清额微微颔首,莫罗目光扫过刑具,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这声响却让洛夫斯基心头一紧,他上前一步拦住莫罗,眉头拧成疙瘩,语气里满是不悦:“莫大人,这些镣铐是做什么用的?我们是来接人回去的,不是来受刑的。”
莫罗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指尖摩挲着官袍上的盘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洛夫斯基先生,这三人在我大清境内蓄意杀人,按《大清律例·刑律》,当判斩立决。如今贵方愿赔付银两、登门致歉,我才网开一面饶他们性命。但在取得受害者家属谅解之前,他们仍是戴罪之身,佩戴刑具出行,是律法规定,无可通融。”
“可他们是俄国士兵!”洛夫斯基的声音拔高了些许,攥紧了拳头,“戴着刑具去道歉,是让整个俄国使团蒙羞!莫大人,这未免太不给我们面子了!”
“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莫罗嗤笑一声,眼神陡然锐利如刀,“他们杀人时,怎么没想过给我大清百姓留面子?若你觉得刑具不妥,那今日这放人之事,便到此为止。”说罢,他甩了甩石青色的官袍袖子,转身就往回走,步履干脆,半分不带犹豫。
洛夫斯基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伸手拉住莫罗的衣袖,先前的强硬瞬间消散,语气软了下来:“莫大人留步!是我思虑不周,贵国律法如此,便按莫大人的意思办!”他眼底藏着滔天怒火,却不得不强行压制——伊万诺夫的命令是“务必带人回去”,若是因为这点小事谈崩,他没法交差。更何况,方才瞥向牢房的一眼,已让他瞥见里面三人的惨状,再拖下去恐怕要出人命。
“早该如此嘛。”莫罗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洛夫斯基先生倒是明事理。牢头,开门放人。”
牢头连忙掏出钥匙,打开最靠里的一间牢房外围的木门。“吱呀”一声,一股混杂着霉味、尿骚味和血腥味的恶臭瞬间涌了出来,众人下意识地捂住口鼻,连傅清额都皱了皱眉。牢房不过五六个平米大小,角落里摆着一个裂了口的尿桶,三个俄国士兵蜷缩在地上,头发结成毡片,衣衫破烂,裸露的皮肤上满是淤青和流脓的伤口——那是前日莫罗下令打板子留下的痕迹。
看到洛夫斯基,三人眼中迸发出求生的光芒,嘴里叽里呱啦地用俄语喊着,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双手死死抓着牢门栏杆,指节泛白。洛夫斯基看着昔日还算精神的士兵变成这副乞丐模样,怒火顺着脊梁骨往上窜,眼眶突突直跳。他虽然巴不得瓦西里这蠢货死在牢里,好让伊万诺夫被瓦西里家族记恨,但看着同胞受辱,心底还是泛起一阵尖锐的怒意。可对上莫罗冷沉沉的目光,他终究把火压了下去——莫罗这人油盐不进,真闹僵了,搞不好真的不让自己把人带回去了。
洛夫斯基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隐凸起。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可尾音处还是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怒火憋到极致的震颤,是自尊被按在地上摩擦的隐忍。“莫大人,现在……可以放人了吧?”他说着,视线刻意避开牢房里那三人的惨状,怕多看一眼,眼底的怒火就会再也藏不住。
莫罗将他这副模样看得一清二楚,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他当然知道洛夫斯基在极力压制怒火,也清楚这俄国人是碍于要救人,才不得不忍气吞声。可他半点不在意对方的情绪,在他眼里,杀人偿命本是天经地义,如今饶了三人性命已是恩典,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莫罗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转头朝候在一旁的牢头扬声道:“牢头,把他们几个拉出来,上刑具!”
几个差役捏着鼻子走进里面的牢房,粗鲁地将三人拖了出来。三人腿上的伤口被拉扯得裂开,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哼一声,只能一瘸一拐地挪着步。他们身上的臭味实在太重,连常年守牢的差役都皱着眉,强忍着将冰冷的镣铐锁在他们手脚上,铁链拖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寂静的街巷里格外刺耳。
洛夫斯基快步走到三人面前,用俄语压低声音警告:“我知道你们受苦了,但现在不准闹事,不准说半句废话!一会给面馆老板家属道歉,必须做出该有的姿态!”他朝莫罗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更沉,“这个清朝官员不好惹,要是敢惹他不快,我也保不住你们!”三人看着洛夫斯基严肃的神情,又瞥了眼面无表情的莫罗,连忙点头如捣蒜,眼底的愤恨被恐惧压了下去。
“好了,走吧。”莫罗看了眼天色,朝傅清额递了个眼神。一行人随即启程,六个差役分两侧押着戴镣的士兵走在最后,铁链拖地的声响一路回荡。街上的百姓听到动静,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指指点点间,洛夫斯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知道,这趟道歉,不仅是给受害者家属的,更是莫罗故意让他在满洲里百姓面前,丢一次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