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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鼓将近,北风渐直。

鼓楼影被风拉细,像一根紧到发颤的弦。白榜在夜里褶着光,荀彧最后一行字已干——“扰阵者,且押;留尾,不杀;三日并裁。”

城中井口覆了第三层粗麻,窑场火降了一齿,暗渠口罩风灯罩得稳。

北闸上,夏侯惇手扶铁链,铁在他掌里像伏住的蛇;再远一点,是一抹更深的影,张辽立在闸侧的石栏后,不言不动,像一把刚学会“收”的刀。

郭嘉在内署,灯不点,袖中星图只展开半寸。他在心里默念方才刚刻下的规矩——“星图之用,不越三指;每用必记;每记必对人。”

黑龙伏在胸骨下,鳞片一层层贴紧,偶尔用尾尖轻轻刮他一记;他不躲,任痛沿着肋间滑下,像刀过水。

“走吧。”他对影子说。

影从门缝里滑出一线光,落在西市的夜。

——

鸩把铃藏在掌心。铃不响。

她穿的还是那件被洗到发白的青布衣,袖口整齐,耳后别了一支最普通的木簪。夜市里一锅一锅的汤泡着灯影,糖人的叮当、卖鞭绳的吆喝、醉汉的笑,都是她此刻最好的遮蔽。

第一件事:在“看见”里消失。

她先去买了一张油饼,掂了掂,又递回去,说太硬;摊主骂骂咧咧,她低头笑,赔了句不是。

她绕过两名在赌骰子的军士,停在他们笑声爆出来的“空”里——那一息,她的影子被笑声压住,整个人向后退了半寸,恰好让身旁一名卖灯的小贩以为她在看灯。她把腰微一向后,背挨上灯杆,灯杆轻轻摇了下,灯影合拢,把她盖住。

第二件事:在“照旧”里做一笔很小的更正。

半开不关的小典铺在街尽头。门牙掉漆,招牌“当”字下两只铜铃——左新右旧。

鸩站在门口,像来当戒指的小娘子。掌柜瞧她衣上没有贵气,搭眼就想打发,她便掏出一个极普通的银包,打开的一瞬亮了一亮,随即用袖子挡住,露出里面几枚铜钱。

她把其中一枚放在柜角,指着架子上最便宜的漆盒问价,掌柜欠身去拿,袖子露出一点因为翻账累积的墨光。

鸩这才把铜钱顺手压在账册页角,让它与另一枚掌柜刚压下的铜钱错开——错开半指。她不翻页,她只把“页角”的重量换了一个角度。

掌柜抬头,她又把铜钱推回自己这边:“太贵了,不要了。”掌柜皱眉,她就退,退时指尖轻轻点过账册边缘,蘸了一点热汤摊子溅上来的薄雾水气,汤气把一行微不可见的粉印化开,像有人用指腹在暗里写下两个看不见的字:左收。

第三件事:在“线”里放一枚针。

她转出典铺,沿街入寺,廊下钟未敲,人却多。那位“无影”的僧仍在,左捻鞋结,右手捻珠;廊角有鞋印,鞋底横纹,石上草汁色。

一名挑柴的少年从井口回来,胸口鼓起,像塞了东西。鸩从他身侧擦过,袖口轻轻掠过他衣襟下缘,指腹一触,一个极细、极轻的“扣”就系到了少年衣内布袋的线头上。

那“扣”不是钩,是一枚线环——只要被拉住,会在下一次用力时把衣袋口向里扯紧半寸。她没有偷,她只是让“袋口”误会自己被主人缝得更紧。

少年走远。她不追。

第四件事:归还,不留痕。

她把先前在典铺推回掌柜的那枚铜钱转到左手,沿着香火的烟走到后院水缸旁,把铜钱“啪嗒”一声丢进缸里。那声清脆,恰好被钟声第一下吞没。

僧人回头——看向水,而不是看向她。她扬扬眉,像做了一件与她无关的坏事。

——

城北风直时,夏侯惇在闸上打了个哆嗦:“真冷。”他向后一看,张辽还在他身后,影薄,挺直。夏侯惇闷声道:“今夜要是有人作乱,我这一刀能不能砍?”

张辽道:“砍他胆。”

“怎么砍胆?”

“盯着他,别眨。”

夏侯惇“哼”一声,忍不住笑了笑,又把笑硬压回去,像把刀往鞘里摁。

——

三鼓,寺钟第二声落下。鸩在钟声与风声交界的缝里,动了。

她绕出了寺门,不快不慢,走到西佑巷的尽头。那条被堵死的“私排沟”旁,一只麻袋靠在墙根,袋口向外,粗麻绳系了个左压右缠的结,结底层却是反着的——市井绳匠的手。

她不解开,她只是把袋口下面的砖轻轻推平,让袋底挨实,以免待会儿被人一脚踢翻;她捻起袋口垂下的一线麻股,缠在绳结的阴影里,让绳结“看起来”像被拽紧了。

她右拇指在指腹上一划——那柄尚未命名的短匕,从袖里滑出半寸,又被她按回去。

刀不饮血,刀先学会在袖里呼吸。她从袋底抽出一丝极细的麻毛,攥在掌心,风吹不走。她要拿这丝“毛”,去接另一丝“线”。

她回到典铺门下,门牙上两只铃被夜风吹得轻摆,仍旧不响。她抬手,像是在整理鬓角,指尖在“旧铃”的铃口里轻轻一拂,拂出一小粒几乎看不见的灰——那是上午落在她指上的香灰,此刻被她放回“钱”的地方。

她屈指一弹,灰落在柜角,正对账册。她退开一寸,看见掌柜抬眼,抬到门牙,再抬到铃;她低头,像在找掉落的发簪,实则在铃影下匀了一口气。

第五件事:把“看见”交出去。

她没有折回寺,她直直走向北闸。

北风直得像刀。闸下水面被风抹出一条长而细的银线。鸩走到闸下桥洞,跪下,像一个来寻亲的妇人,双手搭在石沿上,头埋得很低。

她把掌心的那丝麻毛搭在桥洞内侧的铁栓上,麻毛随风微颤,像一根被风拨动的琴弦——**这是“铃”的替身。**北闸上有人若碰动铁链,麻毛会“弹”一下,带动她袖里那只不响的铃微不可察地颤,她就能知道上面谁动了手。

她伏在那儿,听风。风里有水声,也有一点被油压住的腥。

“来。”她在心里说。

果然,有人来。不是闸上,是水下。桥洞暗影里,两只手探出水面,先摸了摸石沿,又慢慢挪到铁栓处。

那手很老道,摸到“麻毛”时停了一瞬,像野兽嗅到异味,又很快屏过——鸩在那一瞬收了那根麻毛,像从空气里抽走一根发丝。

那人翻身上岸,身上挂着水,鞋底却干——寺里分发的布底。鸩不看脸,她看手:左手起线。他摸索铁栓,试图在链上一扣。她袖中铃轻轻颤了一下。

鸩把呼吸压到最浅,用力的时机放到“他与北风同时吸气”的那一刻——这一刻所有人的胸腔都会自然鼓起,肌肉松一寸,动作慢一寸。

那人吸气。风也吸气。鸩的影随风贴上去,指尖从他左手外侧擦过,像一只风吹来的落叶。

她没有掰他的手,她只是把他要扣的那一环提前“扣”进了已被程昱换位的“空槽”。那一扣卡在空处,发不出声。那人以为扣上了,手一松——链不动。

鸩在阴影里用口型说了一句:**“谢谢。”**谢谢他自己骗过了自己。

那人微愣,正要复查,闸上夏侯惇忽然重重咳了一声,那一声像一柄钝器砸在铁上,震得桥洞里细灰落了半把。

张辽平直的影移动了一寸,立在闸柱的影子里,眼睛没有眨。那人本能地缩回暗处,蹚水而逃。鸩不追。她起身,拍了拍膝头的灰——夜又把她盖住了。

第六件事:让“线”自己向你走来。

她回到城心,沿着沟渠走,走过窑场、走过白榜,最终在鼓楼下停住。鼓楼影里,郭嘉背着风站着,看她从夜里走出来。

“先生。”她只叫了一声,右手举起,又放下。袖里那只铃安安静静,像一只睡着的小兽。

“说。”郭嘉的嗓音像把石放在水里,不惊不响。

鸩把今晚做的事从后往前讲,一件件讲得极短。她没有夸张,也没有解释。讲到桥洞,她只道:“他以为扣上了。没扣上。”讲到寺前,她只道:“香灰回了铃。”讲到典铺,她只道:“页角轻了半指。”

郭嘉听完,忽然轻轻咳了一声,咳声被风吃掉。他把袖中的星图推开一寸——只一寸。

星光在他心里极轻地连出去:寺、井、典铺、北闸,一线四扣,线没有被斩,却被写了一遍。从今夜起,再有人照旧走这条路,走到“扣”时,自己会把自己挂住。这就叫“无声的獠牙”。

黑龙在这时狠狠咬了他一口,像对这份“冷”表示不满,血腥味一窜上舌尖。他把那口血咽下去,足背贴紧地面,把疼压成了一枚记号。他在心里记下:第一指——“见线”;第二指——“换槽”;第三指——“不杀”。不越三指。

夏侯惇从闸上来,看见两人站在鼓影里,开口就粗声粗气:“今夜这风,砍人都能砍出火星。”

郭嘉笑了笑:“砍胆就够。”

夏侯惇不懂他在说谁,依旧“哼”了一声,扛着铁链走了。

张辽站在稍远一点,背更直。他看了鸩一眼,只一眼,便转开:那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轻视,只有一种认同——“收”干净的人,才配同处一城。

荀彧从白榜前来,把薄簿交到郭嘉手里。

郭嘉把笔压在“未杀”上,又在旁边加了三个小字:**“无声裁。”**他不解释,荀彧看懂,收簿离去。

黄月英从井边回,手里拎着一个细匣,匣里是今夜打捞出的两颗小瓷珠和一截被吃油粉染黑的麻绳头。她把匣放在石案上,抬眼看鸩:“好手。”鸩点头,没笑。她把小铃从掌心翻出,晃了一下——铃不响。

“首秀,过。”郭嘉道。

鸩终于笑了一下,那笑轻得像吹散一小片雾。她把铃又合在掌心,像把一颗牙收回牙龈里。

——

夜更深,城像一只熬过疼的兽,呼吸慢了半寸。

郭嘉独自回到石案前,合上星图。他把手按在案面,掌心仍留着今夜那一线“冷”的余温。他知道“刀”尚未饮血,“名”不能落;他也知道第一口血若要给,就要给“值当”的那一刻。

黑龙伏在胸下,沉沉喘。它不甘,也不服,但它在学——学一件它从不屑学的事:忍。

天色将白。窑场火再降半齿,井水再凉一指。

白榜前第一缕晨风把纸角吹起,荀彧在“未杀”旁的“无声裁”下面又添了一句:“三日并裁:不噬人,噬线。”

鼓楼影从夜的缝里收回,城心“嗡”的余韵归入砖里。

鸩回工坊的小榻上,躺下,没脱鞋。她把小铃放在枕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扣在掌心,像把一只小兽圈回笼里。

她在将睡未睡之间,想起老师第一课的那句话——“真正的刺客,不是会杀人,而是会消失。”

她在心里把末尾悄悄加了一句:“真正的獠牙,不是出声,而是咬住了你也不知道。”

她笑,很轻。铃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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