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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的灰光像一层薄盐,轻轻覆在城脊上。

北门楼阴里,风从槛间穿过,先凉后暖,像有人用指腹在鼓面上试音。

鼓台下,郭嘉立在鼓钉旁,袖口束得极紧,指腹轻轻点了三下——晨风已偏南半线,他在心里替这座城又往后挪了一格。

“第一道令,”他低声道,“今日城内‘忙乱’全撤,白榜止出。市口让半街,人退有序,不许嘶喊。第二道令,北市三口井——绳再短一寸。第三道令,午时前,闸匠各守其闸,不开不闭,只听铃。”

传令官领命退去。荀彧立在侧,铃不响,只目送那一行人影被风切成几段,复又粘回去。

“法先立,术藏之。”荀彧道。

“先立的是‘静’。”郭嘉望向天色,“越静,越显得我们心虚;越心虚,他越想补一刀的‘痛快’。痛快到喉,就渴。”他收回目光,咳了一声,用袖背挡住,眼里的锋却更亮了一分。

鼓台台阶下,许褚来了,护手“咔”的一声扣紧:“军师,羊脂不添了?”

“止。”郭嘉道,“香足了,再添便假。让他闻到的,换成水气。”

许褚咧嘴笑:“是。”

——

城外营地,雾薄得像一张半透明的纸。

赤兔在栅前刨了两下地,鼻端喷出两缕白丝。

吕布披红披风,半臂裸露,肌间纹理起伏如鳞。他接过斥候回报,草草扫一眼便丢在案旁,笑意张扬:“二处皆验,第三处……呵,越看越要命。”

陈宫收袖上前,将夜探简报简短复述。

高顺垫后一步,压着声道:“主公,南坊一条小巷‘空’,无影、无火、无人,似避战。”

吕布挑眉:“避,正好。我们找他。今日仍不鸣鼓,不扬旗,取右廨旁夹道,再探那条‘空巷’。”他握戟,红缨漾开一圈细颤,“陈卿,汝说太巧;高将,汝说太静。巧也好,静也罢——我只问,能不能‘记住’今天的半柱香。”

陈宫不再劝。

他知道温侯的“记住”就是军心的“凭证”。

他只在心里又把退路默了一遍:横档、廨后墙、空场折出——一处不成,二处;二处不成,借巷而退。狐在猎人的背后,不能只盯猎人的眼睛。

——

巳初前,北市的井沿泛出一圈浅浅的湿光,像一只睁着却不说话的眼。

挑水的人提着空桶从井口绕一圈,故意在石沿上磕一下,水气便更重了一分;走过巷口,脚印沿着鹅卵石拉出一串浅深不一的湿印,通往闹市的阴影。

廨后墙的黑影因昨日薄火留下的烟痕而更长,长到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绷向井边。

郭嘉在鼓台阴里看了一会儿井,笑得很轻:“够了。”

荀彧侧头:“风正?”

“正。”郭嘉道,“天时,地利,人和——‘和’便是这口渴。”

——

三营无旗无鼓入城。赤兔一马当先,铁蹄点在湿石上发出干净的“答答”,像在敲某人的心弦。

夹道窄得只能并两人,雨棚半塌,竹竿还挂着昨夜没收的衣。第一排曹军抬盾而退,退得整齐,有章法,也留空。吕布笑:“好一个‘怕得齐整’。”

高顺不言,眼角余光始终盯着右侧廨后墙那条墨影——它太直了,直得像裁缝的粉线。他知道城里有人在“拉线”,看不见的手,在“缝人”。

陈宫压阵,目光一寸寸从井到影,复又扫向南坊那条“空巷”。

空巷的风凉,他鼻端嗅出一点若有若无的湿意,像刚揭开的井盖。狐的毛在风里朝一个方向起伏——他心里那根警弦绷了一下,又被两处“皆验”的真压住。

“探空巷。”他令。

一队轻骑疾入空巷。巷内如他所料:无人、无火、无响。甚至连昨夜人停过的脚印都没有——太干净。干净得像给聪明人看的“空”。

轻骑回报时,吕布已在夹道里三进三出,将右廨旁的小院打穿一线。赤兔跃廊过窗,戟背扫下门梁,木屑溅在他臂上像飞雪。他笑声炸在低檐之下:“也不过如此!”

“撤!”陈宫及时收束,“拿到就退!”

队伍顺利后撤。

出巷口时,吕布忍不住回望井沿。

两名并州骑正俯身捧水,脸上的骨线松了一寸,像鱼入水。他鼻翼微张——渴,是实在的。他轻啧:“明日再吃一口。”

——

午时将近。城头日影斜,风彻底偏到南,稳得像被温柔牵住。郭嘉合扇:“诸位就位。”

“司闸!”

“在!”

“北洄渠——上游第一闸,半阖;东引河——二闸挂钩,听铃;西泗渠——三闸只取一寸水位,不许多。”

“喏!”

许褚握拳:“军师,何名‘三闸’?”

郭嘉伸手在沙盘上画了个弧。“看。”他的指尖从城外的河势轻轻滑过,河在沙盘上是一道大弯,“这条大河,抱城半臂,是‘弓背’;三条渠如弦,牵在城肋下,是‘弦’;城中井、暗廊、廨后水道,是‘矢眼’。半阖上游、挂钩东引、轻挑西泗,是拉弦。铃响那刻,落两闸,掣一闸,水头就入,‘矢’便发。”

“若他不靠井?”荀彧问。

“不靠井,就靠‘渴’。”郭嘉道,“他若嫌‘井’是假的,便去巷口找‘真水’;巷口没有水,他就会找更近的井。人渴时,聪明会让位给本能。‘本能’是一条向下的坡,我们只在坡底放上一只瓮。”

他顿了顿,扇骨轻敲掌心:“再添一件小事——城上石灰与豆糠,准。灰打眼,糠吃水,地就‘死’;地一死,马踏不动,人退变慢,我们‘水箭’才扎得稳。”

“这也算术?”许褚憨笑。

“术藏于法。”郭嘉答,“法是闸,术是灰。”他抬眼,眸光沉静,“天时既备,地利既具,下一步——人和。”

“人和在谁?”曹操到了,立在鼓影里,语气平平。

“在对面。”郭嘉垂目笑,“温侯要‘痛快’,士卒要‘解渴’,陈宫要‘自证不被人牵着鼻子走’。这三样凑在一处,就是我们的‘和’。”

曹操沉吟点头:“铃,何时响?”

“日过正中,影入半阶。”郭嘉答,“此时风稳,水头不散。”

——

日轮正中,城墙影子切到了台阶半寸处。

荀彧的铃,在掌心里轻轻一转,终于发出第一声细响——清,稳,如针刺薄冰。

闸匠同时拉动绳索。外河上游第一闸半阖,水头在闸面上起了一朵并不夸张的花;东引河第二闸挂钩落下,金属“叮”的一声,小闸门乖顺地偏开一个角度;西泗渠第三闸仅仅撬出一指水位,像慢慢吐出的一口气。整个城的地下轻轻颤了一下,极浅,像一头沉睡的兽翻了个身。

市口忽有两阵铜钹声,短促,是城中“退”的暗号。

并州骑正赶着从右廨旁折出,队列整齐,退得很快——快到高顺心里都满意。

就在此刻,北市井沿“咕”的一声低吼,一股青黑的水柱从井口猛然喷出,溅得井沿的湿光跳了一跳;紧接着,巷底另一口小井也“咯”的一声,水沿着石缝涌出,顺着鹅卵石飞快铺开。

“井爆水!”有人惊叫。

陈宫的指尖猛地一紧,马鞍上的革发出一声“吱”。他立刻抬手:“回!避井——”话未落,廨后墙根又涌出一道更细的水线,贴着墙面往前窜,像蛇。

就在水将路抹平的一瞬,城楼上有人抛下一蓬粉白的灰,随即又是一捧豆糠——灰先落眼,豆糠后吃水,地皮“唧”的一声,像被人按死。

赤兔前蹄一蹬,铁蹄在湿糠上划出刺耳的滑响,吕布身体前倾,戟尾往地上一拄,人没有失衡;只是他眼角压出一条极细的冷纹。

“有器械!”高顺喝,“护眼——列楯!”

豆糠迅速吸水成浆,鹅卵石之间的缝隙被黏住。

井口再喷一股水,这一次微带着土腥与盐涩。并州骑军靴陷入半寸,赤兔后蹄一踏,溅起的浆糊糊住了马膝,速度被拖了一线。这一线,足够让暗巷尽头的重弩“咔”的一声上弦。

“放!”

第一排弩矢齐出,矢尾嗡作一片,像一阵被拉满的风。

并州骑用楯一遮,前三矢被挡,第四矢却钻过井绳与马颈间的缝,狠狠钉进后排士卒的小腿。人未倒,队形却皱了一褶。

“再放——二拍半节奏!”城上鼓点落下,重弩不急不缓,正好与井喷的水头错开半息——水声起时弩息,水声落时弩鸣,每一次鸣都打在人腿最难提起的那一刹。

“撤——列纵!”陈宫沉声。纵列比横列更能破水,但也更容易在狭巷里被溅开的“灰糠”黏住脚根。他一边退,一边死盯两侧高墙——他在找“破绽”,哪怕是一截没抹灰的砖缝。他找到了,果然在巷右一段旧墙下有一块碎砖未填。他扬下颌:“从那处抬墙——扛进!”

两名亲随同时上去,将楯当作撬杠,身子一发力,旧墙竟被撬开一个窄口。

“温侯!”陈宫抬声,“此处可折!”

吕布一戟挑开前排乱箭,回马半步,赤兔前蹄在湿糠上“咯”的一声,却稳住。他眸子发亮,不是怒,是被激起的战兴奋。他一声短喝,整队从那处窄口硬挤出去,像大鱼从网眼蹿出。

“退——”高顺断然,“留后三十!”

后列三十人反身立楯,楯面斜挡,承着弩矢与水。井口的水喷了一阵,忽又低了半寸,却更急,像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弦。

“他们在‘掣弦’。”陈宫咬牙,“狐的鼻子告诉我:这水不是天要的,是人拉的。”

他抬眼,目光穿过水汽,看向城楼阴影——那里站着一个披浅色氅衣的人,不动,像一枚按在棋盘上的钉。

那人没有笑,只有眼底极淡的一点亮,像深水里的磷。

“奉孝。”陈宫在心里吐出两个字,像是在牙缝里压住一团火,“好狠。”

——

鼓台上,荀彧铃声第二记,清而短。

“上游第一闸再阖一寸;二闸挂钩取位,预备落;三闸止。”郭嘉吐字如钉,“水势不可大——‘箭’要穿,不要淹。记住,我们要他‘退’,不是要他‘死’。”

许褚看向他:“军师,何故留?”

“狼要学记忆。”郭嘉道,“太狠,他只记恨;恨让人更慎。今天,只许他记‘渴’,记‘滑’,记‘怕井’,记‘夹道难行’。明日,他才会自己去找‘更近、更开阔’的水。那水,不在这座城里。”

“城外?”荀彧眼神一动。

“河外。”郭嘉轻声,“弓背之外,还有一层弧。”他没有细说,只把扇骨按在沙盘“河湾”外的一点,“此处,才是收。”

——

并州骑从撬开的旧墙折出一线,队列顺着陈宫预留的退路撤向北门外。

最后三十人楯列后退,换气极稳。赤兔反应最快,每一步都踩在未完全被糠浆抹死的石缝上,像在海面上找涌浪,步步得力。

吕布在半墙处回首一望,恰见城楼阴里那人掀了掀袖口,像对他微微一拱。

吕布眸光一凝,笑意反而更狠:“我记住你了。

“主公,井!”高顺低喝。

井口水势突然又高一指,地面如同生了一层皮膜。后队有两名骑卒一连蹬空,重楯一歪,肩膀被重弩擦出血线。

高顺反手一勒,将其中一个拽起,硬生生把他横塞回队列。

“走!”他咬牙,“不走,就真死在井边!”

“退!”陈宫第三次下令。

队列出巷,奔北门。城上并无追击,只是那种不紧不慢的重弩节奏始终吊在脊梁上,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指在背后敲。“嘣——嘣——嘣”,每一下都卡在“最不想回头”的瞬间。直到出门两百步,弩声才像被风轻轻抹掉。

吕布勒马,看向城影,胸口起伏一次、又一次,终于平。赤兔喷了一口重气,鼻端的白丝在阳里淡成烟。

陈宫拱手:“将军,今日之败,不在‘战’,在‘水’。对方以河为弓,以城为弦,以井为矢眼,以灰糠为羽翎——每一步都不急不燥。我们若贪胜一步,就给他多一寸‘渴’。”

吕布沉默了半息,忽然笑了:“你看,我还是很‘痛快’。”

陈宫也笑,只是苦:“痛快能记,但别被‘渴’带走。”

“明日,”吕布道,“我不入井巷——我要在城外吃他一口。”

“谨慎。”陈宫回礼,“若他弓背在外,必有‘第二弦’。”

——

午后日偏西,城里水势自减。井沿的湿光慢慢收缩,豆糠变成一滩泥。廨后墙的影渐短,像一条解开的绳。

荀彧铃声第三记,收。“上游第一闸轻开,二闸复位,三闸闭。”郭嘉垂目,“今日止于此。”

“军师!”许褚挠头,“要不要趁势追?”

“不可。”郭嘉摇头,“我们若追,他就不渴。他只会记‘杀气’,不会记‘水’。记杀气的狼会绕远路,记水的狼——必来。”

曹操微微一笑:“奉孝,弓已张?”

“张了。”郭嘉答,“只是今日发的是‘短矢’。明日,才是一枝‘长箭’。”

“河外?”曹操问。

“河外。”郭嘉抬指,轻轻点在沙盘外河湾的一隅,“大河弯如弓背,堤上有旧闸。我们今晚去‘抚弦’,明日请他射。”

——

黄昏。北门楼上,风把廨后的灰痕吹得更浅。

井沿的湿光在最后一丝霞里闪了一下,像一只终于合上的眼。鼓台里,郭嘉把罗盘搁回案角,掌心覆在盘背,静了半息。

他不是在看“策”,他在听自己的心跳。跳稳,才不贪。

荀彧进,递来各处回报:“敌退,未追。外营设三重警,陈宫加派夜探两队。”

“他会以为自己‘逃出网眼’,便要找更‘开阔’的地方。”郭嘉笑。

“开阔,才好渴。开阔,才好射。”他抬眼,“夏侯将军那边,仍旧‘怕’,仍旧远远地鼓一阵、骂两句就走。许将军,夜里让城河两侧的梁木预置到位;灰再筛一回,别糊了;豆糠换新。——最要紧,闸匠的手,别抖。”

“喏!”许褚瓮声瓮气,转身疾去。

曹操留步:“奉孝,今日之局——险。”

“险,是让他记住。”郭嘉坦然,“我们不收命,只收‘习惯’。明日,他就会带着今天的脚法、今天的退法,去找一条他以为‘更好退’的路。那条路——在河上。河宽,路直,风快,他会以为快进快出;我们再以河为弓,拉第二弦。”

曹操不语,忽然笑了笑:“你这只手,拉弦不见人,发箭不见羽,惟有‘落点’见真。”

郭嘉长出一口气,笑意浅:“主公,明日,请你看落点。”

——

夜。营外风越发稳。

陈宫在灯下把今日的败记成数条:“一,井不近;二,地不活;三,弩不疾,必有‘拍点’;四,水不淹,乃穿胆。——明日不入井,不踏灰,避拍点,以骑围击其城外‘弓背’。”他写到此处,笔锋顿了一顿,又添一句:“若弓背另有弦,择‘最浅’之处过。并备长楯与袋沙。”

他合卷出帐。

夜里的河有一股淡淡的腥甜,像刚被人摸过的琴弦。

赤兔在阴影里打了个响鼻。吕布站在栅外,望向城的方向,牙关轻轻一噙:“明日,再吃一口。”

——

更深。城中小闸旁,老闸匠抬着油灯,把一行铜铆依次抹净。

灯火在铜上跳了一下,像在眨眼。少年徒弟低声问:“师父,这么看紧,是怕漏水?”

“不是。”老闸匠笑,“是怕手抖。”

“手抖?”少年不解。

“手一抖,弓就走了弦。”老闸匠抬头,瞥见鼓台那边一道瘦影掠过,“那位军师的弦,拉得稳。”

少年“哦”了一声,忽然觉得夜风也稳,稳得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整座城的呼吸。

——

天将破。北门外,河湾的雾正从水面升起,慢慢铺成一条白色的道。道的尽头,是一弯看不见的弓背。

郭嘉立在城头,远远看了一眼,袖口里指腹按了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天时,地利,既在;人和,在对面。今日‘短矢’,明日‘长箭’。

他轻声吐出两个字,像对着大河点头:“请君。”

风,正好。

河,正好。

弓,已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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