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面包的麦香,是伊恩和米迦尔在第十六街区闻到过的、最接近“幸福”的味道。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他们的日子似乎有了一点盼头。
每天下午,当工厂的汽笛声变得稀疏,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厂区里涌出时,“滑稽二人组”就会准时出现在那个熟悉的街角。
他们的剧目每天都在翻新,但核心永远不变——一个贪吃的红鼻子小丑,用尽各种笨拙的方法,试图从他那面无表情的倒霉搭档手里,骗来一点点可怜的食物。
有时候,是一根被米迦尔当成香肠的胡萝卜。
有时候,是一顶被米迦尔误以为是面包的、伊恩的破礼帽。
还有一次,他们甚至上演了一出“偷窃”一瓶牛奶(其实是装了泥水的瓶子)的闹剧。
米迦尔的表演越来越熟练了。
他学会了如何摔倒才能既不伤到自己,又显得最狼狈可笑。
他学会了在脸上那夸张的油彩下,挤出最真诚的、傻乎乎的垂涎表情。
当他假装被伊恩手里的食物香气吸引,伸长脖子,舌头夸张地舔着嘴唇,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吞咽声时,总能引来人群的第一波笑声。
而伊恩,则永远是那个完美的背景板。
他面无表情,动作僵硬,眼神空洞,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
无论米迦尔在他身边如何上蹿下跳,如何丑态百出,他都视若无睹。
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或是在最后关头,用一个意想不到的、看似无意的举动,让米迦尔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
他们的表演,成了第十六街区工人们下工后,一项固定而廉价的娱乐。
工人们围成一圈,嘴里叼着最劣质的烟草,看着那两个小丑在泥地里打滚,发出一阵阵粗粝而真切的笑声。
这笑声,能让他们暂时忘记冰冷的机器、监工的呵斥,和家里空空如也的米缸。
他们每天的收入,也从最初那可怜的两枚灰币,慢慢变成了一小把混杂着铜币的硬币。
这些钱,让他们彻底摆脱了饥饿的威胁。
虽然还远谈不上富裕,但至少,他们每天都能用赚来的钱,从街角那个总是板着脸的老妇人手里,买到几块烤得焦黑、但热乎乎的土豆。
土豆外面那层焦黑的硬壳带着一丝苦味,但掰开后,里面烫口的、绵软的薯肉,却带着最质朴的香甜。
对米迦尔来说,这就是他每天最幸福的时刻。
他会盘腿坐在杂物间的草堆上,一边呼着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啃着滚烫的土豆,吃得满嘴乌黑,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傻乎乎的笑。
但对伊恩来说,温饱,仅仅是第一步。
当生存的危机暂时解除,他那颗属于贵族魔法师、习惯于谋划与分析的大脑,便开始重新运转。
他很清楚,他们现在的安稳,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
莱特那双灰色的、冰冷的眼睛,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永远悬在他们头顶。
他们不能永远当一个街头小丑。
他们必须找到一条真正的、能长久活下去的路。
而要在这片混乱的、危机四伏的底层街区找到一条路,首先,就需要一张地图。
一张关于这里权力结构、人际关系、和信息流通的无形地图。
从那天起,伊恩的表演,多了一层新的目的。
他依然是那个沉默的、面无表情的白脸小丑。
当所有的目光都被舞台中央那个上蹿下跳的米迦尔吸引时,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站在背景里的、如同摆设般的搭档,他那双看似空洞的蓝色眼眸,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
他的耳朵,正贪婪地捕捉着人群中,那些夹杂在笑声里的、琐碎的、却至关重要的闲聊。
“……听说了吗?黑麦面包的价格,明天又要涨三个灰币!那群该死的粮商!”
一个穿着油污工装的男人,对他身边的同伴低声咒骂着,吐了一口唾沫。
伊恩的心里,默默记下了一个词:粮商。
“……妈的,上周在‘铁砧酒吧’输了五十个灰币,‘鼠王帮’的人今天就找上门了,再不还钱就要卸我一条胳膊……”
另一个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像码头工人的壮汉,正满面愁容地向朋友借钱。
伊恩的脑海里,又多了一个名字:鼠王帮。
“……我三舅家的儿子,前天在十三街区的纺织厂里干活,手被卷进去了,当场就废了。工厂就赔了二十个赤羽币,跟打发叫花子一样……”
“……别提了,我听说,上头派下来的那笔用于疏通下水道的拨款,又被第七街区的那个什么委员给吞了,这个雨季,咱们这片儿怕是又要被淹了……”
物价的波动,帮派的势力范围,工厂的黑幕,官员的贪腐…… 这些在工人们口中,不过是习以为常的抱怨和牢骚。
但在伊恩的耳朵里,它们却是一块块珍贵的拼图。
他用自己那颗精密的大脑,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一点点地筛选、分类、储存、关联。
他那张涂着悲伤油彩的、面无表情的脸,成了最好的伪装。
人们在欢笑,在咒骂,在发泄。
而他,则像一个最冷静、最客观的书记官,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苦难、罪恶与挣扎,都一一记录在案。
这个过程,一开始是艰难的。
伊恩的身体依然很虚弱,长时间的站立和精神的高度集中,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消耗。
好几次,他都在表演中途,因为一阵剧烈的咳嗽而险些站立不稳。
米迦尔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伊恩,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次表演结束后,米迦尔担忧地问,“我感觉你最近……总是走神。”
“我没事。”
伊恩摇了摇头,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在想一些……关于我们下一个剧本的事情。”
他没有告诉米迦尔真相。
因为他还不想让米迦尔那颗相对单纯的脑袋,过早地背负上这些沉重的东西。
他只需要米迦尔,继续扮演好那个能给人们带来欢笑的、无忧无虑的红鼻子小丑。
而所有的阴谋、算计和危险,都由他这个白脸小丑,一力承担。
夜晚,当他们回到那个漏风的杂物间,分食完那几块焦黑的土豆后,米迦尔很快就会因为一天的疲惫而沉沉睡去。
而伊恩,则会在昏暗的油灯下,借着那微弱的光,从怀里掏出一本用几张废纸装订成的、简陋的笔记本。
那是他用一天的收入,从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手里换来的。
他用一截烧过的木炭作为笔,开始在粗糙的纸上,写下一些旁人根本无法看懂的符号和图表。
那是一张正在被逐步完善的、关于兰利卡罗下层社会的势力分布图。
“第十六街区:主要势力为‘鼠王帮’,盘踞于东区的废弃仓库,控制着码头的搬运和大部分小商贩的保护费。头目未知,传闻外号‘铁爪’……”
“物价:黑麦面包由三大粮商控制,其中‘高庭商会’势力最大,与第七街区行政委员关系密切……”
“治安:城市卫队很少巡逻至此,大部分纠纷由帮派私下解决。南区有一个叫‘巴克’的治安官,收受贿赂,与‘鼠王帮’有染……”
“情报来源:‘铁砧酒吧’,工人聚集地,消息最杂。‘锈钉当铺’,销赃窝点,能打听到黑市的价格和动向……”
伊恩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窗外,是第十六街区沉闷而压抑的夜。
窗内,一个没落的贵族少年,正以一种最原始、也最坚韧的方式,为自己和唯一的同伴,编织着一张能在这片黑暗丛林里活下去的、由信息构成的网。
他们的生存问题,暂时解决了。
一个最底层的、被动的、却无比真实的情报收集渠道,也初步建立了起来。
他们的小丑之旅,正在从单纯的“求生”,慢慢转向一场更加危险,也更加深刻的“潜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