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第十六街区的浓雾没有散去。
两人在街边屋檐下躲雨时，看见了墙上一张被雨水浸湿的招租纸条。字迹模糊，只勉强能看清一个地址和“有空房”的字样。
伊恩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最终决定去看看。
房东是一个干瘦的老头，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衣衫破旧的两人，不耐烦的吐出一口烟圈。
“就剩一间杂物间，没窗户，漏风。要就拿钱，不要就滚。”
伊恩交出了几枚赤羽币。
老头数了数钱，随手扔给他们一把生锈的钥匙。
来到杂物间，湿气从墙缝和门缝里钻进来，带着一股子煤灰和铁锈的混合味道。
伊恩和米迦尔蜷缩在杂物间那个唯一的、还算干燥的角落里，身上裹着破旧的毯子。
逃亡的紧张感已经过去，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更具体、更磨人的东西——饥饿。
伊恩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
他按住腹部，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台燃料耗尽的机器，每个零件都在抗议。
米迦尔的状况更糟，他灵性透支，又没得到足够食物补充，整个人都蔫了，那条平时总爱甩来甩去的尾巴，此刻无力的搭在地上，一动不动。
“伊恩……”米迦尔有气无力的开口，“我好饿。”
伊恩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蓝色的眼眸里一片平静。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但坚定：“我们得开始工作了。”
“工作？”米迦尔抬起头，金色的竖瞳里满是困惑，“我们能干什么？去工厂拧螺丝吗？你这身子骨，别说拧螺丝，走路都费劲。”
“不，”伊恩摇了摇头，“我们去表演。”
他从那个装着他们全部家当的布包里，拿出了那张“小丑”牌。
“别忘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滑稽二人组’。”
“你，是那个活泼、贪吃、爱闯祸的红鼻子小丑。我，是那个沉默寡言、永远在倒霉地替你收拾烂摊子的白脸小丑。”
米迦尔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觉得伊恩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表演？小丑？”他指了指自己那张还算可爱的脸，又指了指伊恩，“就我们两个？给谁看？”
“给所有愿意停下脚步的人看。”伊恩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米迦尔。我们必须活下去。”
准备工作，比想象中更艰难。
他们没有任何道具，更没有像样的化妆品。
伊恩拄着临时做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在杂物间里翻找。
他从已经熄灭的炉灶里，刮了些黑色的锅底灰，混上一点水，调成了黏糊糊的黑色颜料。
他又找到半袋受潮的、已经结块的廉价面粉，用手指捻开，作为白脸的底妆。
“过来。”伊恩对米迦尔招了招手。
他用冰冷的手指，蘸着锅底灰，在米迦尔的脸上画了一个夸张的、上扬的笑脸，又在他的鼻尖上，用捡来的半块红砖磨出的粉末，涂了一个圆圆的红鼻子。
- “别动。”伊恩的声音很专注，像是在进行一项精密的炼金实验。
他给自己画的，是一个截然相反的妆容。
惨白的面粉底，眼角用锅底灰画下两滴黑色的泪珠，嘴角则是一个向下撇的、悲伤的弧度。
当两人画完妆，互相看着对方时，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陌生和一丝荒诞的滑稽。
伊恩那张总是冷静自持的贵族脸庞，此刻被悲伤的油彩覆盖，显得格外落寞。
而米迦尔，他那张活泼跳脱的脸，在夸张的笑脸衬托下，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心酸。
“我们的衣服……”米迦尔拉了拉身上那件又硬又粗糙的工人服。
“不用换。”伊恩说，“这样正好。”
他甚至把自己那件还算平整的衣服，又故意撕了几个口子，让它看起来更破烂，更符合一个倒霉小丑的形象。
道具更简单。
伊恩从屋外的垃圾堆里，捡回了两个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酸味的苹果。
他对着墙壁，尝试着抛接。
他的动作很僵硬，很机械。
这不是表演，只是单纯的、重复的物理运动。
- 苹果一次次从他手中脱落，滚在肮脏的地面上，沾满更多的泥污。
米迦尔则被要求练习翻跟斗。
他以前仗着龙族的身体素质，做这个动作轻而易举。
但现在，饥饿和灵性的亏空，让他每一次翻滚都显得那么笨拙和吃力。
他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疼得龇牙咧嘴，引得伊恩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们就这样，在第十六街区这个漏风的杂物间里，进行了一场全世界最寒酸的彩排。
下午，街上的工人多了起来。
伊恩觉得，时间到了。
他们走出了那个临时的家，第一次以“小丑”的身份，走在兰利卡罗的街头。
他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一些目光。
但那目光里没有期待，只有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两个穿着破烂衣服，画着可笑油彩的怪人，在这样一个连呼吸都觉得奢侈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伊恩目不斜视，领着米迦尔，来到一个稍微开阔的街角。
这里是两条小巷的交汇处，地上积着黑色的污水，旁边是一个已经废弃的公共水泵。
伊恩停下脚步，回头对米迦尔点了点头。
表演，开始了。
没有音乐，没有开场白。
伊恩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开始用他那笨拙的、不带任何节奏感的方式，抛接起那两个已经烂了一半的苹果。
苹果在他手中摇摇欲坠，有好几次都险些掉落，引来围观者一阵低低的哄笑。
米迦尔深吸一口气，开始翻他那练习了半天的、笨拙的跟斗。
他很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滑稽一点，但他脸上的假笑，却比哭还难看。
“砰！”
他再一次摔倒了，结结实实地摔在一个水坑里，溅起一片泥水，糊了他满脸。
这一下，彻底引爆了观众的笑点。
“哈哈哈哈！看那个蠢货！”
“他是在翻跟斗，还是在学狗打滚？”
“这两个家伙是从哪个马戏团跑出来的失败品？”
刺耳的、毫不掩饰的嘲笑声，像一把把小刀，扎在米迦尔的心上。
他趴在冰冷的泥水里，脸上画的笑脸被冲刷得斑驳，他不想起来。
他只想让这个世界就此毁灭。
但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不含任何恶意的笑声，穿透了所有的嘲讽，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米迦尔愣了一下，抬起头。
他看到，在人群的最外围，几个穿着破烂工装、脸上沾满机油的童工，正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的牙齿因为营养不良而发黄，他们的笑容却干净得像天上的星星。
他们不是在嘲笑他，他们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大哥哥摔倒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米迦尔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他看着那些孩子，脸上那僵硬的假笑，似乎也变得真实了一点。
他爬了起来，故意又装作脚滑，以一个更狼狈的姿势，再次摔倒在地。
“哈哈哈哈——”
孩子们的笑声更大了。
伊恩依旧面无表情地抛着苹果，但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一切。
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蓝色眼眸里，似乎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的情绪。
表演在稀稀拉拉的掌声和更多的嘲笑声中结束了。
人群很快散去，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比如，去黑市上抢购今天刚到的、发霉的面包。
街角很快又恢复了冷清。
伊恩弯下腰，捡起了那两个已经被摔得不成样子的烂苹果。
一个满身油污的男人走过来，将两枚沾着泥的灰币，扔进了伊恩面前那个破旧的礼帽里。
“给你们的，”男人用一种施舍的语气说，“下次记得翻得更卖力点，说不定我女儿会多赏你们五十灰币。”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伊恩沉默地拿起那两枚冰冷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硬币。
这就是他们今天的全部收入。
米迦尔脸上的油彩已经被雨水和泥水冲花，看起来像一个哭花了妆的小鬼。
“伊恩，”他小声地问，“我们……明天还来吗？”
伊恩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远处，那几个刚刚还在大笑的童工，正被一个监工模样的人粗暴地推搡着，赶向工厂的方向。
他们的笑声消失了，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与年龄不符的麻木。
伊恩握紧了手中的两枚灰币。
“来。”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语气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