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号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一遍又一遍地撕裂着寒冷的空气,不仅没有停歇,反而愈发急促、高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在这催命符般的号角驱使下,北方那片原本躁动混乱的火光海洋,开始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和规律重新排列、凝聚。
落鹰涧营墙之上,每一个守军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远方正在成型的景象。
那不是散兵游勇的冲锋,也不是以往那种凭借血勇之气的杂乱攻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支真正战争机器的启动,是草原蛮族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严谨到可怕的军事艺术的展现。
最先稳定下来的是前军。数以千计的北蛮步兵,身披简陋但实用的皮甲,手持巨大的包铁木盾,如同移动的城墙,层层叠叠地排列成紧密的方阵。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缝隙中,探出无数闪烁着寒光的长矛,密密麻麻,如同钢铁刺猬伸出了它的尖刺。这些步兵沉默着,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摩擦的哗啦声汇成一片低沉的轰鸣,踏着被薄雪覆盖的冻土,一步步向前推进。他们的步伐并不快,但异常整齐,每一步落下,大地都仿佛随之微微震颤。这种缓慢而坚定的推进,比疯狂的呐喊冲锋更让人窒息,它带来的是一种无处可逃、必将被碾碎的绝望感。
在这厚重的步兵方阵之间和后方,是如同幽灵般散开的弓骑兵。他们驾驭着矫健的草原战马,在马背上起伏的身形稳如磐石,马鞍旁挂着的硬弓和满满的箭囊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死亡之雨。这些弓骑兵并不急于靠近,而是围绕着主阵两翼游弋,如同盘旋的秃鹫,用冰冷的目光搜寻着营垒防御的薄弱点,随时准备用精准的箭矢覆盖任何敢于露头的守军。
更令人心惊的是中军方向。那里,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狼头的苍狼旗在寒风中狂舞,旗下,隐约可见一群身披精良铁甲、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簇拥着一个人影,正是赤术。中军周围,是数量更多、装备也更精良的重甲步兵和少量的攻城器械——虽然简陋,不过是加了铁撞角的冲车和高达数丈的简易云梯,但在此刻,它们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北蛮决心已下,不惜一切代价要踏平这座营垒。
整个北蛮军阵,层次分明,攻守兼备。前军如铁砧,稳固推进;两翼弓骑如铁锤,伺机猛击;中军如大脑,统筹全局。一股无形的、凝若实质的杀气从这庞大的军阵中弥漫开来,如同冰冷的潮水,率先涌上了落鹰涧的营墙,渗透进每一个守军的骨髓里。
“咕咚。”一名年轻的新兵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握着长矛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他身边的伍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脸色也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低声咒骂道:“狗日的,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赤术把他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了。”
压抑!难以言喻的压抑!
敌军没有呐喊,没有鼓噪,只有那整齐划一、如同敲击在心脏上的脚步声,只有那无数兵刃反射着惨淡天光形成的连绵寒芒。这种沉默的推进,比任何喧嚣都更能摧垮人的意志。它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抵抗是徒劳的,毁灭是注定的。
营墙上,一些心理素质稍差的士兵已经开始额头冒汗,呼吸急促,若不是身后就是家园和同袍,恐怕早已转身逃跑。就连赵虎这样悍勇的将领,此刻也收敛了脸上的兴奋,紧紧攥住了刀柄,肌肉紧绷。他所在的东侧陡坡,正是敌军前军一个方阵明显偏转的方向,压力巨大。
冯坤站在李文渊身侧,目光锐利如鹰,快速扫过整个敌军阵型,语速极快地向李文渊汇报:“大人,看其阵势,主攻方向应是我方正门及东侧陡坡。前军盾阵厚重,强弓难以穿透,需待其进入百步之内,以床弩和集中抛射破其盾阵。两翼弓骑威胁极大,必须压制,否则我军墙头守军无法立足。中军暂未动,赤术是在等,等我军防御现出疲态或破绽。”
李文渊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那步步逼近的钢铁森林,牢牢锁定在中军那面狂舞的苍狼旗下。他能感受到赤术那隔着遥远距离投射而来的、充满怨毒和决绝的目光。这种严谨的军阵,正是赤术被逼到绝境后,摒弃所有花哨,回归最本质、最残酷的战争形态的体现。它不给你奇袭的机会,不给你瓦解士气的空隙,它就是用绝对的力量,一寸一寸地碾压过来。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却无法冷却他脑海中飞速运转的思绪。敌军的严谨,意味着他预先准备的许多常规防御手段效果将大打折扣。滚木礌石或许能砸倒一片,但后面立刻会有新的盾阵补上。金汁沸油能造成惨烈杀伤,但对方必然有所防备,会用盾牌格挡和快速通过。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也压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告诉神射手,优先狙杀敌军阵中的旗手和鼓手。”李文渊终于开口,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打乱他们的节奏。”
“是!”传令兵飞奔而去。
命令很快得到执行。几支从墙垛缝隙中精准射出的箭矢,成功放倒了一名北蛮的号手和一名掌旗兵,引起了一阵微小的混乱。但北蛮军纪严明,立刻有人补上了位置,推进的速度几乎没有受到影响。这种尝试,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很快便被更大的浪潮吞没。
敌军前军,已经进入两百步距离!
这个距离,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盾牌后面那些北蛮士兵狰狞的面孔,看到他们眼中混杂着狂热与麻木的眼神。那一片钢铁森林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和心理压迫感,达到了顶峰。
营墙上,许多守军士兵的呼吸几乎要停滞了。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身体前倾,如同被拉满的弓弦,只等着那最后碰撞的时刻。空气凝固了,时间也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李文渊缓缓抬起了右手。
在他的意志深处,那悬浮的幽冷系统界面上,数个选项的光芒似乎随着敌军逼近的脚步声而同步闪烁起来,带着一种诱惑与危险并存的气息。是时候了吗?要用那不确定的“坑爹”手段,来打破这令人绝望的严谨军阵吗?
他看到了冯坤紧绷的侧脸,看到了赵虎眼中燃烧的决死战意,看到了周围士兵们苍白但倔强的面容。
他的右手微微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落下。
还不到时候。系统的力量是双刃剑,必须在最关键、最无法挽回的时刻动用。现在,还需要依靠这座营垒本身的力量,依靠这些将士的血肉之躯,先顶住这第一波、也是最凶悍的一波冲击。
他放下右手,声音穿透了死亡的寂静,清晰地传遍了他所在的这段主墙:
“床弩准备——!”
“弓箭手——仰角,四十五度!”
“刀盾手,上前一步,举盾!”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敲击在冰面上的石子,清脆而有力,瞬间打破了那几乎要令人发疯的压抑沉默。守军们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依令而动。巨大的床弩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粗如儿臂的弩箭被推上箭槽;弓箭手们深吸一口气,将弓弦拉至满月,箭簇斜指飘雪的天空;前排的刀盾手齐刷刷地将盾牌顿在墙垛上,组成一道临时的盾墙。
敌阵中,战鼓声陡然变得急促如雨点!
“呜嗬——!”
一直沉默的北蛮前军,在进入一百五十步距离时,终于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那压抑已久的野性和杀戮欲望,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黑色的潮水,骤然加速,变成了汹涌的狂涛,带着碾碎一切的声势,朝着落鹰涧这座孤岛,狠狠地拍击而来!
严谨的军阵,化为了狂暴的冲击。最残酷的考验,在这一刻,正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