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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级的夏天,蝉鸣把空气都泡软了。周明宇总爱在上课铃响前,从书包里掏出块木板,放在课桌上摩挲。那木板方方正正,像块被水泡透的砖头,边缘被磨得溜光,露出里面浅黄的木纹,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又拿你那破板儿出来炫。”同桌王磊用胳膊肘撞他,铅笔在练习册上划出道歪线,“老师说了,再带这玩意儿来学校,就给你扔垃圾桶里。”

周明宇没理他,从铅笔盒里摸出把小刀,刀尖在木板上轻轻划着。他的手指又短又粗,指甲缝里总嵌着泥,可握刀的姿势却稳得很,刀尖游走在木纹里,像条小鱼在水里钻。

“刻啥呢?”我凑过去看,木板上已经有了浅浅的刻痕,像个字的轮廓。

他把木板往怀里收了收,嘴角勾出个笑,露出颗小虎牙:“秘密。”

这木板是周明宇半个月前掏出来的。没人知道他从哪弄来的,只知道他走哪带哪,上课藏桌洞里,下课揣裤兜里,连睡觉都压在枕头底下。王磊说见过他在河边磨这木板,用河里的细沙,一下下蹭,太阳把他的影子钉在河滩上,像块歪歪扭扭的碑。

“他就是闲的,”班长赵小雅用橡皮擦掉作业本上的错字,橡皮屑落在桌上,像堆碎雪,“上次被老师抓去办公室,罚站了两节课,还敢惦记着去河里玩。”

周明宇爱去河里玩,是全校都知道的事。村东头的小河湾,水不深,底下全是软泥,夏天长满了水草,像谁在河底铺了层绿毯子。老师三令五申不准去,说去年有个外村小孩在那淹死了,可周明宇总偷偷溜去,裤腿卷到膝盖,光脚踩在泥里,手里拎着根竹竿,说是在摸鱼。

他被老师抓过三次。第一次站在教室后面罚站,课本顶在头上,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课本上,晕开片深色的印子;第二次被请了家长,他爸拿着竹棍在办公室外追他,他绕着梧桐树跑,笑声比哭还响;第三次,老师放学后蹲在河边,亲眼看见他从水草里钻出来,浑身湿淋淋的,像条刚上岸的泥鳅。

“再去,我就把你家长叫来,让他们天天盯着你。”老师揪着他的耳朵往学校拽,他的鞋掉在泥里,露出的脚后跟沾着片绿藻,像块发霉的豆腐。

从那以后,周明宇确实消停了。不再往河边跑,课间也不疯闹,就坐在座位上磨他的木板,小刀划在木头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直到那天下午,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应用题,周明宇突然举起木板,冲我们晃了晃。

木板上刻着三个字:周明宇之墓。

刻得很深,笔画边缘的木屑还没清理,像刚长出的刺。“之墓”两个字小些,挤在名字后面,透着股说不出的怪。

王磊吓得手里的笔都掉了:“你疯了?刻这玩意儿!”

“不吉利。”赵小雅皱着眉,往旁边挪了挪凳子,像怕被什么沾染上,“赶紧扔了!”

周明宇只是笑,把木板翻过来,背面还是光溜溜的,木纹在阳光下蜿蜒,像条小河。“怕啥?”他用小刀敲了敲木板,发出“咚咚”的响,“这叫未雨绸缪。”

那天的夕阳把教室的窗户染成了橘红色,周明宇的木板放在窗台上,三个字被照得发亮,像在淌血。我突然觉得,那木纹不像小河,像缠绕的水草,正一点点把名字勒紧。

周明宇刻完木碑的第三天,就出事了。

那天是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周明宇没来。老师问起,王磊支支吾吾地说,早上看见周明宇揣着木板,跟几个邻村的小孩往河边走,说要“给木碑开光”。

“又是去河边!”老师把教案往讲台上一拍,粉笔灰腾起来,在阳光里打着旋,“这孩子,是要把命扔在水里才甘心!”

放学铃一响,老师就带着我们往河边赶。夕阳把河面染成了紫黑色,水草在水里摇摇晃晃,像无数只手在招摇。河滩上空荡荡的,只有周明宇的一只鞋,陷在软泥里,鞋口冲着河水,像在等人回来穿。

“周明宇!”老师的喊声顺着河风飘出去,撞在对岸的柳树上,弹回来,变成细碎的回音。

王磊突然指着水边的芦苇丛:“老师!那儿有块木板!”

我们跑过去,芦苇被踩得“哗啦”响。木板躺在水边,被浪花打湿了半截,刻着字的那面朝上,“周明宇之墓”五个字泡在水里,笔画变得模糊,像在哭。

“人呢?”老师的声音发颤,往水里探了探身子,河水凉得刺骨,“跟他一起的那几个孩子呢?”

就在这时,芦苇丛里钻出个小脑袋,是邻村的二柱子,他浑身湿淋淋的,嘴唇发紫,看见我们就“哇”地哭了:“周明宇……周明宇被水拉走了!”

二柱子说,他们约好半夜来河里“探险”,周明宇说要让木碑沾沾“河神的气”。半夜的河水凉得像冰,周明宇抱着木板往河中间走,水没过膝盖时,他突然尖叫起来,说脚被水草缠住了。

“我们想拉他,可水里好像有东西拽他!”二柱子的牙在打颤,眼泪混着河水往下淌,“他手里的木板掉在水里,漂了两下就沉了……然后他就……就没影了!”

大人们闻讯赶来,拿着渔网和竹竿,在河里捞了一夜。手电筒的光柱在水面上扫来扫去,像无数只慌乱的眼睛。周明宇的爸妈跪在河滩上,哭声被河风吹得七零八落,周明宇妈手里攥着他掉在河滩上的鞋,一遍遍往水里扔,又一遍遍捡回来,鞋上的泥蹭了她满脸。

我和王磊、赵小雅蹲在柳树下,谁也没说话。河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把光柱都染成了白色,雾气里好像有个影子在漂,抱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顺着水流往下游去。

“你看那是不是……”王磊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赵小雅赶紧捂住他的嘴,眼睛死死盯着河面:“别瞎说!”

可我看见了,那影子穿着周明宇常穿的蓝校服,怀里的东西是浅黄色的,像块木板。它漂得很慢,快到河湾时,突然停了一下,好像回头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就钻进雾气里,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了河湾,水草缠在脖子上,越勒越紧。周明宇站在水面上,手里举着他的木碑,碑上的字在发光。他冲我笑,小虎牙白得吓人:“你看,我说了要未雨绸缪。”

周明宇失踪的第四天,镇上的派出所来了人,说小河下游汇入了大江,要去江里找找。周明宇的爸跟着去了,临走前把那只鞋揣在怀里,说要让儿子认认路。

我们几个同学凑钱买了叠黄纸,跑到河边烧。纸灰被风吹得漫天飞,落在水面上,打着旋往下游漂。赵小雅一边烧一边哭,说不该跟周明宇吵架,上周他借橡皮,自己还没借给他。

“他刻木碑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自己要出事了?”王磊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写“周明宇”三个字,写了又划掉,划掉又写上。

没人说话。河面上的雾气还没散,水草在水里轻轻晃,像在点头。

第七天头上,大江那边传来消息——找到人了。

周明宇的尸体被冲到了江滩上,泡得像发面馒头,衣服紧紧贴在身上,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的爸妈去认尸,回来后就病倒了,躺在床上,眼神直勾勾的,谁也不理。

王磊偷偷跑去问跟着去的大人,那人叹了口气,说尸体手里攥着东西,掰都掰不开。

“啥东西?”我追问。

“像块木板,”王磊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水听见,“方方正正的,上面好像……有字。”

我突然想起周明宇的木碑。那天在河边看见的木板,不是沉了吗?怎么会跑到江里,还被他攥在手里?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不太平。总有人说,半夜听见小河里有“哗啦啦”的水声,像有人在水里走路。还有人说,看见河面上漂着块木板,上面的字在月光下发亮,跟着水流往下游漂,漂到河湾就停下,好像在等什么。

我们不敢再靠近河边。上学绕着路走,放学铃一响就往家跑,连晚自习都不敢留下来。教室靠窗的那个座位空着,周明宇的木板不见了,可总觉得课桌上还留着浅浅的刻痕,像他的影子没走。

有天晚自习,突然停电了。教室里一片漆黑,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树影,像张网。赵小雅突然尖叫起来,指着教室后门。

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后门的缝隙里,有个东西在晃。方方正正的,浅黄色,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是……是周明宇的木碑!”王磊的声音都变了调。

那东西停在门缝外,好像在往里看。突然,一阵风吹过,窗户“哐当”响了一声,等我们再看时,木碑不见了,只有后门的锁在轻轻晃,像被人碰过。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挤在赵小雅家,她妈给我们煮了姜汤,辣得人眼泪直流。“别自己吓自己,”她妈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她脸红红的,“那孩子是可怜,可不会害你们。”

可我总觉得,那木碑不是来害我们的。它好像在说什么,用木纹,用刻痕,用河面上的倒影。

周明宇的葬礼很简单,他的爸妈没力气操办,是村里人帮忙弄的。坟就埋在离小河不远的坡上,朝着河的方向,像他还在惦记着去水里玩。

我们三个去送了花圈,是用野菊花编的,黄灿灿的,摆在坟前,像堆小太阳。赵小雅把自己的橡皮放在坟头,说算是赔给他的。

“你说他会不会半夜从坟里爬出来,去河边找他的木碑?”王磊看着河水,声音有点发飘。

河水绿得发暗,河面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水草的“沙沙”声。

从那以后,每年夏天,小河边都会发生点怪事。有小孩在河滩上捡到过刻着字的木片,像从什么东西上掉下来的;有大人晚上钓鱼,看见河面上漂着块木板,想捞上来,木板却突然沉了,钓线被什么东西拽得笔直;还有人说,在周明宇的坟头,看见过块方方正正的木板,被露水打湿了,上面的字在晨光里发亮。

我们小学毕业那年,村里把小河湾填了,说是要盖新校舍。挖土机轰隆隆地开进来,把水草和软泥翻上来,空气中弥漫着股腥甜的味,像腐烂的西瓜。

挖土机挖到河底时,突然“哐当”一声,好像撞到了什么硬东西。司机下去看,从泥里挖出块木板,方方正正的,边缘被磨得溜光,上面刻着三个字:周明宇之墓。

木板被泡得发胀,可刻痕里的泥被清理干净后,字还是很清晰。村里的老人说,这木碑是跟周明宇的魂绑在一起了,他走了,碑还在,还在河边等着。

那天,我和王磊、赵小雅偷偷跑去看。木板被扔在河滩上,阳光把它照得发白,木纹里还沾着河泥,像没洗干净的眼泪。

“把它埋了吧。”赵小雅突然说,声音很轻。

我们找了把小铲子,在周明宇的坟旁边挖了个坑,把木板放进去。埋土的时候,我听见木板发出“咚咚”的响,像有人在里面敲,又像周明宇在笑。

新校舍盖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上了初中。偶尔回村里,会去校舍后面的坡上看看,那里的草长得很高,盖住了周明宇的坟,也盖住了埋木碑的地方。

只有在夏天,下过雨之后,草叶上的水珠会顺着坡往下流,在地上冲出浅浅的沟,像条小河。沟底的泥土里,偶尔会露出点浅黄的木屑,像谁的名字,被水浸得发胀,却总也冲不掉。

有时我会想,周明宇刻木碑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是真的未雨绸缪,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催着他刻?那木碑到底是他的墓碑,还是他留在这个世界的记号?

这些问题,大概永远没人能回答了。就像那条被填掉的小河,水没了,可底下的泥还记得,记得有个爱摸鱼的小孩,记得他刻在木板上的名字,记得那个夏天,木碑在水里漂着,跟着水流,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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