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昺带着陈老倌离开喧嚣的码头,并未直接返回重庆府内。
而是命人备好车马,第一站便直奔正在加紧修缮的钓鱼城。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让这位如同亲人般的恩公,亲眼看看自己麾下将士与百姓共同创造的成果。
一路上,他兴致勃勃,侃侃而谈……
从奇袭重庆到智取白帝,从整军经武到安抚流民,言语间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在亲近长辈面前按捺不住的展示欲。
陈老倌听着赵昺的讲述,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那份自豪感油然而生,愈发膨胀。
他只觉得当初在崖山那片绝望的海域中,凭着一点朴素善心救起的少年,竟真能成长至如此地步,搅动天下风云。
他不禁回想起昔日在那海边石屋内,所见那“鱼鳞落碗”的奇异景象与古老的疍家谶语。
心中对此越发笃信不疑——身旁这位少年官家,定然是天命所归的真龙!昔日的海难,不过是幼龙初潜深渊时,必经的一番小小风浪磨砺罢了。
马车内,一同随行的文柳娘安静地聆听着,目光始终柔和地落在赵昺身上。
然而,与陈老倌纯粹的欣慰与自豪不同,她心中萦绕的,是另一番更为细腻复杂的心绪。
新年伊始,这位谈笑间便能决定一方局势、谋划千里之外的少年官家,按虚岁算,也不过将将十二岁的年纪。
她钦佩他年少有为、智勇兼备固然是真,但更多的,却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与心疼。
这个年纪的孩童,本应在父母膝下承欢,而他却已背负起山河破碎的重担,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的生母俞修容,自临安沦陷后便音讯全无,生死不明;视他如己出的养母杨太后,更是在崖山那场惨烈的终局中,毅然投海殉国。
深宫内苑之中,昔日种种蝇营狗苟、暗流汹涌,有过大都内苑宫女经历的文柳娘是能猜测到一二。
对于那位素未谋面的俞修容,她不敢妄加揣测其遭遇,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愿,盼其尚在人间,能有母子重逢、承欢膝下的那一天。
也好弥补这位少年君王内心深处,那份不为人知的孤寂与缺失。
马车,继续在崎岖的山路上微微颠簸。
车内,赵昺的意气风发,陈老倌的与有荣焉,与文柳娘那隐藏在微笑下的淡淡忧思,交织成一幅复杂而真实的情感画卷。
钓鱼城的轮廓,已在前方山峦间渐渐清晰。
赵昺的到来,如同给寒冬中奋力修缮城墙的军民注入了一股暖流。
虽值新春佳节,无法与家人团聚,心中难免酸楚,但想到守护家园的大义,无人有所怨言。
更何况,这位少年官家早已派人将足额的粮食分发到他们家中,确保亲眷能过个安稳年。
再看他身上那件与自己身上相差无几、打满补丁的棉袄。
“与民同甘共苦”这句话,在这位天子身上,并非虚言,而是实实在在的行动。
不过,此刻赵昺的心思并不在这些感慨上。
他指着城头那些因缺乏火药而显得残破寂寥的铁火炮,对身侧的冉平介绍道:
“冉将军,朕已请陈伯设法从南洋与江南秘密购置了一批硫磺与硝石。”
“数量或许不多,但支撑几场守城之战,应当绰绰有余。”
冉平闻言,精神大振,立刻抱拳,声音洪亮地禀告:“那真是太好了,官家!”
“有了这些火器之胆,日后元军若敢来犯,末将定保合州城固若金汤,让他有来无回!”
陈老倌望着城头忙碌的搭建景象,耳朵却一点都不落下官家与将领的谈话。
见时机差不多,他适时插话,语气带着完成任务的欣慰,也有一丝松懈后的疲惫。
“官家,您让老头我采买的这些东西,确实不易。都是私下里零散收购,小心躲避官府耳目,那价格,都快赶上盐价了。”
他略微估算了一下,“二十三艘船,拢共也就运来了大概两百石左右。”
说完,他脸上还带着些愧疚,毕竟两百石(约两万四千斤)听起来不少,但对于战争消耗而言,恐怕仍是杯水车薪。
赵昺听到这个数字和采买的艰辛,心中对陈老倌的感激与歉意更深。
他明白,花费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在元廷严控下,冒着风险辗转运输所耗费的心力与周折。
他温声安慰道:“陈伯辛苦了,能运过来已是天大的功劳。这些东西,主要是供给懂得配比炼制的工匠进行试制。只要他们能成功复原火药……”
他再次指向那些散落一地的铁火炮,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咱们守城便多了几分雷霆手段!您这是有功于蜀地万千百姓,该当高兴才是。”
听到自己奔波之物竟有如此大用,陈老倌这才真正舒展眉头,憨厚地笑了起来:
“能帮上官家就好,老头我费些功夫,值得,哈哈!”
就在这时,几位面容黝黑、双手粗糙的老汉在兵士引领下,小心翼翼地走上城墙。
他们见到赵昺,下意识地就要跪拜,赵昺连忙上前一步,亲手将他们扶住。
“朕不兴此礼。”他心中暗叹,这“不跪”的规矩,推行起来还真是任重道远。
随即,他眼神细致看着这几双布满老茧、却蕴含着技艺与经验的手,语气带着尊重:“想必几位老师傅,便是精于冶炼火器的能工巧匠了?”
为首一名叫王石的汉子,连忙代表众人回话,声音洪亮带着匠人特有的直率:
“官家抬举!小人王石,身后这几位兄弟,都是昔年重庆府转运司的老人,专司此道!官家有事,尽管吩咐!”
赵昺闻言心中一喜,昔年余玠抗蒙之时,把指挥全局的中枢机构“制置司”设在重庆,专管矿冶、军械的转运司自然也在此处。
这些老师傅,正是先辈留下的宝贵财富!他当即说道:“好!明日便有二百石硫磺硝石运抵此地,要劳烦诸位老师傅多多费心,务必将这铁火炮等守城利器重新启用起来,以待日后痛击来犯之敌!”
“官家放心!”王石拍着胸脯,信心十足,“这事交给咱们,二百石足够提炼万余炮石,准保给您办得妥妥帖帖!定让这些老伙计重新开口说话!”
赵昺心中感慨,正是这些看似平凡的工匠,支撑起了昔日蜀地数十年的抗蒙大业。
他当即宣布:“辛苦王师傅与诸位好汉了!朕今日来,也带来了一些肉食,稍后会分与城内所有军民,咱们一同过个好年!”
“嘿嘿,谢官家!”王石憨厚一笑。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抬手指向东面,语出惊人:“官家,其实咱们本地就有矿!”
“东边奉节县兴隆镇那边,就有硫磺硝石的矿场,早些年咱们抵抗鞑子,都是从那边采矿炼制。”
“要不是后来鞑子把外通路都给堵死,城里又断了粮,咱们凭着这些家伙事,再守他个百八十年都不成问题!”
“此话当真?!”赵昺闻言,神情骤然一凛,眼中精光爆射。
他立刻转向冉平,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几分杀伐之气:“冉将军!明日即刻点齐兵马,给朕把奉节县拿下来!城内元廷官吏,一个不留!”
冉平也深知此事关乎未来守城大业的命脉,毫不迟疑,抱拳领命:“诺!末将遵旨!”
然而,王石的话还未说完。
他再次抬手,这次指向了南方,声音带着更惊人的消息:“官家,奉节那边的矿洞其实不算多,真正多的……”
他顿了顿,浓眉大眼转了一下,认真道:“是南边昔年南平军治下的龙崖城,那边足足有五百多处矿洞。鞑子这群人根本不识货,占了之后也就丢在那里,无人看管,任由荒废了。”
“哈哈哈!好!好!好!”赵昺闻言,忍不住仰天大笑。
这真是新年以来他收到的最好的消息,比拿下白帝城三城更让他欣喜若狂。
他用力一拍王石的肩膀,声音洪亮地宣布:“王石!自今日起,朕便任命你为这川东转运司管事。”
“你要多少硫磺硝石,朕就给你弄来多少!给朕把这条火器血脉,彻底打通!”
此话一出,不当王石雀跃不已,连身后跟着那几位匠户也开心,几人连连抱拳领命。
对于他们这些闲置多年的匠户,这几年日子太苦了,无田可种,平日里都在码头给鞑子水师当杂役讨生活。
而今有活干、还有官身,就意味着日子就有奔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