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娅如同踩在云端，恍恍惚惚地乘着天后那匹神骏的、生有雪白羽翼的良驹，回到了分配给她的那座小小神殿。坐骑温顺地俯身，待她轻盈落地后，发出一声清脆的嘶鸣，旋即振翅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她驻足片刻，望向眼前这座在阿斯加德金碧辉煌的建筑群中，显得格外不起眼的神殿。
它小巧、朴素，甚至有些寂寥，与不远处美酒之神那终日喧闹、规模宏大的华丽宫苑形成了鲜明对比。由于“美貌”在崇尚勇武与力量的阿斯加德并非核心神职，所能获得的信仰之力微乎其微，艾莉娅的地位自然高不到哪里去，这座神殿便是最直接的体现。
然而，艾莉娅对此没有丝毫的不满或苦恼。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更深远、更紧迫的事情上。地位高低、神殿大小，这些外在的浮华，于她而言，远不及脑海中那个亟待解决的危机重要。
她快步走入寂静的神殿内部，简单的陈设反而让她更能集中精神。关上殿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她靠坐在窗边，任由阿斯加德永不落幕的瑰丽天光洒落在身上，眉头微蹙，开始飞速盘算起来。
“冰霜巨人的阴谋……”她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
直接跑去向奥丁告发？且不论奥丁是否会相信她这个毫无根基、甚至曾触怒过他的小神，单是如何解释情报来源，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难关。她“预知未来”的能力，在弗丽嘉那里得到了理解与接纳，但在敏感多疑的神王面前，很可能被视为更大的威胁，甚至是一种巫术。
那么，唯一的途径，就是让阿斯加德自己“发现”这个阴谋。
她需要证据，需要一场恰到好处的“意外”，让冰霜巨人的野心暴露在阳光之下。
艾莉娅回想起自己看过的资料，关于冰霜巨人劳菲，以及那个看似求和被送入阿斯加德作为质子的孩子——洛基。这本身就是一场政治算计的开端。巨人族绝不会安于现状，他们一定在暗中策划着什么。
也许是利用魔法悄然渗透阿斯加德的防御？也许是在某些关键物资上做了手脚？亦或是……他们在等待一个内部混乱的时机？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或许，她可以借助自己目前“人微言轻”、不易被注意的优势，在仙宫的边缘悄然观察，留意任何与约顿海姆相关的、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比如，某些特定物资的异常流动，某些边缘守卫的诡异行踪，或者……利用自己“美貌之神”的身份，在某些非核心的社交场合，从一些喝醉了酒、口风不严的小神或者侍女那里，探听些许风声。不能急，必须谨慎。
艾莉娅换下那身象征神位的长裙，穿上了一身阿斯加德平民少女常见的亚麻布衣，用一条素色的头巾稍稍遮掩过于惹眼的容貌，如同水滴汇入河流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自己那座偏僻的神殿，融入了仙宫下方繁华而喧闹的小镇街道。
整个阿斯加德依旧沉浸在远征胜利的巨大喜悦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蜜酒的甜香，金色的符文纸屑尚未完全清扫干净，家家户户门口还悬挂着象征胜利的旌旗。勇士们被簇拥着，讲述着征战的故事，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在这片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欢庆浪潮中，确实如艾莉娅所料，几乎没有人将目光投向那遥远、苦寒，且刚刚被再次重创的冰霜巨人国度——约顿海姆。
而这，正是她的机会。
她的目标明确，是那些位于市井深处、并非最高档，却是从前线归来的普通将士和最老练的佣兵们最常光顾的酒馆。那里流淌的，不仅仅是劣质的麦酒，更是未经官方修饰的、最真实的前线消息和士兵们的牢骚。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主干道上庆祝的人群，拐进了一条略显狭窄、石板路面被磨得光滑的小巷。巷子深处，一家名为“断矛与盾牌”的老旧酒馆门口挂着歪斜的木牌，里面传来粗犷的喧闹声和浓郁的麦芽发酵气味。
艾莉娅深吸一口气，压低了下巴，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走了进去。
酒馆内部光线昏暗，烟雾缭绕。空气中混合着麦酒、汗水、皮革和烤肉的味道。粗糙的木桌旁坐满了形形色色的顾客：有刚刚卸下铠甲、身上还带着伤疤和疲惫的士兵；有眼神精明、穿着实用皮甲、武器靠在手边的佣兵；也有一些本地的工匠和农夫，正津津有味地听着勇士们吹嘘战功。
艾莉娅的出现，引起了一些注意。她虽然衣着朴素，但那份过于干净的气质和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以完全掩盖的清丽轮廓，与这里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几道带着审视和些许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并未慌乱，只是像个寻找空位的普通客人一样，目光快速扫过全场，最终选择了一个靠近角落、灯光尤其晦暗的位置。那里已经坐了一个抱着鲁特琴、昏昏欲睡的吟游诗人，和一个独自喝着闷酒、满脸风霜的老兵。
她向走过来的、身材壮硕的女侍者点了一杯最普通的蜂蜜酒，然后便微微侧身，将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倾听周围的谈话上，耳朵如同最灵敏的探测器，努力从嘈杂的声浪中筛选有用的信息。
“……该死的，那些蓝皮杂种这次倒是溜得快！”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灌了一大口酒，瓮声瓮气地说，“要不是他们缩在老巢里靠着那些冰墙魔法，老子非得再砍下几个脑袋当酒壶！”
“得了吧，奥拉夫，就你？”他同伴嘲笑道，“要不是海拉殿下撕开了他们的防线，我们连门都摸不到。”
“哼，死亡女神……确实厉害得吓人。”另一个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敬畏和后怕，“我亲眼看见她抬手间，一整队冰霜巨人就化作了冰雕，然后碎成了粉末……那力量，简直不像……”
不像什么，他没说下去，但周围几人都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
艾莉娅默默记下，海拉的力量在军中留下了深刻且复杂的印象，既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又将注意力转向旁边一桌，几个看起来像是后勤补给队伍的士兵正在抱怨。
“……约顿海姆那鬼地方，冷得骨头都要冻裂了。运送物资的路上还老是遇到小股骚扰，烦不胜烦。”
“是啊，而且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这次我们缴获的那些巨人武器，有些上面附着的寒气，感觉比以前更阴冷了，好像……带着点别的什么味道。”
“别瞎说！能有什么味道？不就是冰霜魔力吗？”
“不一样……感觉更……邪恶一点。算了，可能是我感觉错了，喝酒喝酒！”
“更阴冷……邪恶……” 艾莉娅心中一动，这或许是个线索。冰霜巨人的力量是否在发生变化？或者，他们在尝试融合其他黑暗的力量？
就在这时，她旁边那个一直沉默着喝闷酒的老兵，突然用嘶哑的声音，对着空酒杯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淹没：
“……荣耀……都是荣耀……但那些死在那片冰原下的亡魂……谁还记得他们真正的死因……”
艾莉娅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状似无意地转过头，看向那位老兵。他眼神浑浊，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仿佛沉浸在某种痛苦的回忆里。
“冰原下的亡魂……” 这指的是什么？是阿斯加德的士兵？还是冰霜巨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潜伏在约顿海姆？
艾莉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杯边缘，蜂蜜酒微甜的香气此刻闻起来有些腻人。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位独坐老兵含混的低语上。
她必须知道更多。
正当她思索着如何自然地与老兵搭话时，酒馆大门被猛地撞开，几个穿着华美铠甲、明显是贵族子弟的年轻人大笑着涌入。他们旁若无人地高声谈论着即将举行的胜利庆典，谈论着父辈的功绩，声音盖过了酒馆原本的嘈杂。
“要我说，这次要不是我父亲率领右翼冲锋，战果绝不会如此辉煌！”
“得了吧！真正奠定胜局的，是死亡女神撕裂敌军中阵的那一击！那才是真正的力量！”
“海拉殿下……”其中一人语气变得有些暧昧不清，“力量确实无人能及，只是……她终究是要去冥界的。阿斯加德的未来，还是要靠奥丁陛下和……”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味不言自明。酒馆里不少士兵闻言都沉默下来，有人面露不忿，却也不敢公然反驳。一种微妙的、对海拉既敬畏又排斥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
艾莉娅注意到，她身旁那位老兵在听到“冥界”二字时，握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痛苦，随即又化为更深的麻木，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发出一声闷响。
机会来了。
艾莉娅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动的蜂蜜酒，状似被那几个贵族子弟吵到，微微蹙眉，自然地挪到了老兵对面的空位上。
“吵死了，”她轻声抱怨，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女孩的娇气和不耐烦，“想安安静静喝杯酒都不行。”
老兵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盯着空酒杯。
艾莉娅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小声说道：“他们懂什么前线……只知道吹嘘。真正的战斗，哪是那么光鲜亮丽的。”她的话音里带着一种超越外表的成熟洞察。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老兵。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嘲讽，又像是赞同。
艾莉娅趁热打铁，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分享一个秘密：“我听说……约顿海姆的冰原下，埋着很多回不来的勇士。他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恐惧和好奇，“我有个远房表哥也在那边服役，上次寄信回来，说死去的将士们灵魂没有回到故土，怪吓人的。”
老兵的脊背几不可查地绷直了一瞬。他再次抬头，这次仔细地打量了艾莉娅几眼，目光在她过于清澈的眼睛和细腻的皮肤上停留片刻，沙哑地问：“你表哥……在哪个军团？”
艾莉娅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迅速回忆着之前听到的零碎信息，含糊道：“好像是……跟随主力行动，具体番号我不太清楚，家里人不让我多问。”她适时地流露出担忧，“他只提过，有些死去的兄弟，尸体被发现时，状态很……奇怪。”
她紧紧盯着老兵的眼睛，捕捉到他瞳孔细微的收缩。
“奇怪……”老兵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啊……奇怪……那些蓝皮崽子的冰，以前只是冷，现在……”他摇了摇头，仿佛要甩掉某种不愉快的记忆，“现在那冰里，好像藏着东西。能钻进伤口…”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梦魇般的质感：“我们在一次清扫战场时，遇到一个本该死透了的巨人……它爬了起来，眼睛是全黑的，没有眼白，动作僵硬，力气却大得吓人，普通的武器很难造成致命伤……最后是几个法师联手用净化火焰才把它烧成灰烬。上面下令封锁消息，说是怕影响士气。”
“我死去的弟兄们，灵魂本该受到生命之树的指引，但他们的灵魂没有回到故土！”
艾莉娅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这绝不是普通的冰霜巨人！这听起来更像是……某种黑暗魔法的侵蚀，或者更糟——某种来自其他维度的力量污染了冰霜巨人？
“没有人调查吗？”艾莉娅追问，心脏怦怦直跳。
“调查？”老兵嗤笑一声，带着看透世事的嘲讽，“胜利就够了。谁在乎那些在胜利的黎明前牺牲士兵？谁又敢去深究约顿海姆那片被诅咒的冰原底下，到底藏着什么？只要它们不大规模冒出来，影响不了阿斯加德的‘荣耀’。”
他说完这番话，似乎耗尽了力气，也不想再多言，朝着女侍者喊道：“再来一杯！最烈的！”
艾莉娅知道，她无法再问出更多了。但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惊人。冰霜巨人可能并非唯一的威胁，他们的背后，或者他们的领土深处，潜伏着某种未知的、更具侵蚀性的黑暗力量。而这，很可能就是未来引发更大灾难的导火索。
她放下几枚阿斯加德钱币在桌上，覆盖了自己的酒钱，低声对老兵说了句“谢谢”，便起身离开了喧闹的酒馆。
外面的阳光依旧灿烂，庆祝的欢呼声依旧震耳，但艾莉娅却感觉周身发冷。她抬头望向仙宫最高处，那里是奥丁的金宫，也是权力的中心。
必须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但通过官方渠道显然行不通，正如老兵所说，在胜利的光环下，这种“细枝末节”的异常很可能被忽视，甚至被刻意压下。
这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异常，这直接触及了生与死的边界，触及了宇宙间最根本的法则之一——灵魂的归宿。而在阿斯加德，乃至整个九界，执掌这条法则的，正是那位刚刚被流放、力量与死亡紧密相连的女神。
奥丁的金宫在阳光下闪耀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但艾莉娅知道，此刻能理解并可能干预此事的，绝非那座光辉神殿中的众神之父。在胜利的狂欢中，士兵灵魂的微小异常，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官方层面的涟漪。
她的目标，清晰而坚定——海姆冥界，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