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方案，为何弃而不用？”
夏综略带窘迫地答道：
“有些方案耗资甚巨，朝廷立国未久，一时难以筹措钱粮；另一些则碍于运河之利……沿河两岸养活了众多百姓，不少官员家乡亦在运河之畔，更有人与漕运衙门交好。”
夏综言语婉转，朱元璋却立刻听出其中深意——工部某些官员与漕运衙门勾结，或许还涉及贪腐。
朱元璋双眉倒竖，目光锐利地盯住夏综。
“你此言当真？”
夏综额上冷汗直冒，声音微颤。
“臣绝不敢欺瞒陛下！”
朱元璋心中涌起一阵失望。他本以为经过严惩，官场贪腐之风已得到遏制，未料仍有人铤而走险。
先前的太仓军粮被盗案尚未平息，如今又冒出工部与漕运衙门勾结之事，连锦衣卫都未曾上报。朱元璋不禁感到疲惫，他自问惩处 ** 从不手软，为何仍有人前仆后继？
若非眼下有更紧要之事，他恨不得立刻返回京城，将漕运衙门上下全部收监，严加审讯，揪出蛀虫！
朱元璋仔细端详夏综。
“你叫夏综？”
夏综小心翼翼答道。
“正是。”
朱元璋对夏综并不熟悉，也不清楚他是否真有治水之才，但眼下只能从有限的人选中择取。
工部内部显然也存在问题。治水工程关系重大，相较才能，在此职位上更需品德端正、清廉自守。
这一点，夏综似乎符合要求。
沉吟片刻，朱元璋开口道。
“朕将治淮重任交予你，你可愿承担？”
夏综一时愣住。他不过六品小官，从未料想如此重任会落在自己肩上。
他担心朱元璋不了解水利工程的复杂，急忙解释。
“陛下，此事关系重大，臣恐难以胜任。”
区区六品官职，确实难以震慑运河沿线那些利益交织的官员，就连调动淮河流域的民力也缺乏威信。
朱元璋却态度坚决，霸气回应。
“朕说你可以，你就可以！”
夏综热泪盈眶，跪地叩首。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必当重新勘察淮河、洪泽湖一带地形，全力治理淮河。
只要朝廷供给充足，若治水不成，请陛下将臣投入江中！”
对夏综这般痴迷治水之人而言，朱元璋的信任令他感动至极，唯有鞠躬尽瘁以报君恩。
第303章 议洛阳
何秋在一旁暗自欣慰。此事未落在他肩上已属万幸。
观夏综言行，似乎确有其才，应当不会贻误治水大业。
朱元璋沉思片刻，令二人先行退下。
待他们离去后，朱元璋脸上浮现犹豫之色。他对任命夏综治淮的决策，仍存几分不确定。
当下真正能拿出可行方案的，也只有何秋和夏综二人。而夏综提及工部对此类事务资料储备颇多，与何秋相比，朱元璋更倾向于信任有专业背景的夏综。
理清思路后，朱元璋召来随行的几名六部侍郎，向他们宣布决定：
“朕决定擢升夏综为工部郎中，兼治淮都督衔，专职负责治淮水务。之后他不必随驾，待方案完善，直接呈交太子，由百官共议，择期开工。”
众侍郎暗暗羡慕夏综一步登天，从工部主事一跃成为工部郎中，专管治淮，更挂着都督头衔。事成之后，入主侍郎之位亦非难事。
但治水终究是桩苦差，在座无人愿将一生耗于此地。
朱元璋冷眼旁观众人神色，心头唯有冷笑。
他遣退众人，亲自给朱棣写信，命他派遣得力之人监守祖陵。
治淮刻不容缓，运河水量稍减，尚可接受。
此时，何秋另寻时机求见朱元璋。
朱元璋略感意外——治水之策何秋已献策在先，难道还有更深的谋划？
何秋入内后，郑重进言：
“陛下，治淮一事，实则牵涉另一要务——大明国都。”
朱元璋神色一动。自朱标去世，已多年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迁都之事。
尽管众臣皆知圣上不喜南京，一因体制惯性，二因懿文太子之故，皆恐触怒天颜，无人敢言。
但时隔三年，何秋既敢提出，朱元璋亦愿一听。
“你且说来。”
何秋从容陈词：
“臣知陛下曾有迁都长安之意，然长安如今残破，关中八百里秦川亦不复汉唐沃土，不足以支撑都城之需——归根结底，粮食不足。”
“若迁都长安，朝廷携十数万人口迁入，一旦定为京城，人口聚集，轻易可达百万。而现今关中，岂能供养骤增之众？”
朱元璋默然不语。长安不宜为都，朱标生前亦曾与他论及，却未如何秋这般直指要害。
“继续。”
“自唐宋以降，河北、关中皆已衰败，唯江南为朝廷财赋根本。故欲迁都，必先考量一事——”
“都城须有通畅粮道，连接江南，漕运无阻……”
言及此，朱元璋忽然打断。他看穿了何秋今日所谓治淮、论都城，实则仍在言运河一事。
“你的意思，是唯有迁都北平一途？”
开封、洛阳和运河的水道已经残破不堪，这事朱元璋之前就清楚。
何秋摇头回应。
“并非如此，洛阳仍可作为都城备选，运河虽然残破，但可以重新修缮。
北平距离江南太远，离漠北又太近，不足千里就是关外，作为军事要塞还行，定都并不合适。”
何秋真心这样认为。历史上大明动不动就遇到 ** 逼近北平城下，京城震动，不正是由于离边关过近？
而江南地区天高皇帝远，税收难以征收，甚至出现过茶盐税仅收几十两的笑话。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都城太远，皇权难以触及，这才滋生出种种荒唐事。
大明的经济中心与政治军事中心相距太远，自然会逐渐分离。这不是有铁路、飞机的现代，统治成本大得多。
朱元璋脸色看不出情绪，只提醒道：
“洛阳不只是水道残破，城池也残破不堪，至今未恢复唐代盛景。重建城池、重修南北运河并在洛阳交汇，这两项工程加起来，难度不亚于治理淮河。”
问题关键在于钱粮。重建洛阳城，同时修复大运河南北线，在洛阳交汇，这两项工程至少花费四千多万两，甚至更多。朱元璋征发劳役也要发放钱粮，一点一滴累积起来，数目不小。
何秋憨厚一笑。
“不是还有 ** 和南方土司吗？”
朱元璋似乎明白何秋的想法。
“你是想在洛阳也采用当初修金沙江水道的办法？”
云南修金沙江水道的事，朱元璋一直关注。整个工程花费比朝廷预估的少，正是由于沐春调动土司，与明军组成小队，越境抓捕安南边境的土人。
这些人被全部投入水道工程，完工后幸存者又被送到东川矿山，几乎榨干所有价值。
云南这一做法在朝中引发了争议，被认为有违仁义道德。不少大臣上奏弹劾沐春，但都被朱元璋压了下来。
朱元璋乱世起兵，讲究实用，何况死的并非大明百姓，只是蛮夷，能减轻国内百姓负担，何乐不为？
但这事放在洛阳就不同了。云南地处边疆，眼不见为净；可洛阳若成为都城，必受群臣瞩目，再用此法，议论必然更多。
想到这，朱元璋有些犹豫，难以轻易决定。
何秋又进一步说道：
“臣听闻有朝臣议论，认为西平侯所为并非仁义，同情死去的土人。
但臣以为，这样的人爱蛮夷胜过爱本国百姓，岂不是与禽兽无异？”
“况且，大明早有惯例，以战俘充作劳役者比比皆是，这些人怎么就不是战俘了？”
朱元璋顿时恍然。没错，这些人都是云南擒获的“战俘”，即便是在中原内战中，败军之俘也常有被罚做苦役的。就连朱元璋自己也亲自下过令，把一些曾与他为敌的人贬为胥民。
区区苦役，本就是他们该受的！
朱元璋神色渐渐缓和，捋着胡须说道：
“说得不错。但重建洛阳城，不止是城垣，还有宫室。皇宫自有规制，需用大量巨木，洛阳本地似乎没有吧？”
“洛阳虽无巨木，但东北、南洋皆有，可通过海运转黄河，逆行至洛阳。如此安排，倒也并不费太多人力物力。”
何秋之所以极力主张大明定都洛阳，还有一个缘由：河南平原广阔，能养活更多人口。
只要再把黄河治理妥当，整个河南、河北都有望重现大唐时的景象。即便仍不及湖广等地富庶，也至少不至于让南方势力过于坐大。
朱元璋听得心喜。洛阳本就是他一度属意的都城。当年他打下洛阳后，还曾亲自巡视，有意在此建都，可惜当时洛阳太过残破。
但他忽然想起一事，含笑问道：
“你一向主张开海禁，但洛阳离海甚远，岂不是不利于你推行海贸之策？”
何秋早有准备，从容答道：
“洛阳虽不临海，可如今的京城又何尝临海？即便定都洛阳，也未必不能发展海贸与海军。海军终究离不开大陆——所有补给都仰赖陆地供应。都城离海稍远，并不妨碍朝廷对海军的掌控。”
这番话并非虚言。即便是在后世，远航依然令人压抑，船员上岸才有喘息之机。淡水和食粮补给，始终要依赖陆地。可见海军终究离不开陆地支撑。更何况，如今其他国家与大明的实力差距悬殊，在大明当兵，远胜在海外做野人头领。
朱元璋虽不谙海军，但他麾下曾有一支强劲水师，对船上艰苦略知一二，心知何秋此言不虚。
如此看来，洛阳似乎确实适合作为大明的都城。
朱元璋心头不禁跃动起来。手头宽裕了，做事自然也更有底气。若不是此时正在出巡，他恨不得立刻就在洛阳破土筑城。
他强压下这份冲动，对何秋说道：
“朕明白了，你先退下吧。”
待何秋离去，朱元璋在帐中来回踱步，暗自斟酌：洛阳、京城、北平，三者之中，何处最为适宜？
首先可排除现在的都城应天——此地湿气太重，地势低洼，居住不过一二十年，宫中已有大殿地基下陷。即便长住于此，朱元璋也难心安。
北平终究是元朝旧都，朱元璋依旧心有芥蒂。
看来，还是洛阳最为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