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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住院手续,仿佛打完一场艰苦的战役,身心俱疲。吴小梅被护士带往病房,吴普同和父母跟在后面,穿过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墙壁是那种陈旧的、略带灰暗的绿色,仿佛将外界鲜活的光彩都隔绝开来。偶尔有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人面无表情地走过,或是独自呆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他们的存在无声地提醒着这里的不同寻常。

病房是六人间,拥挤但却异样地安静,只有仪器偶尔的滴答声和某个病人无意识的呓语。吴小梅的床位靠窗,这算是一点小小的慰藉,至少能透进些天光。她似乎对刚刚注射的药物有了反应,不再激烈地挣扎和胡言乱语,只是蜷缩在床上,眼神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像一只受惊后耗尽力气的小兽,只剩下细微的颤抖透露出内心的恐惧。

李秀云坐在床边的方凳上,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她。吴建军则站在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几棵稀疏的冬青树,背影僵硬,一言不发。沉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爸,妈,”吴普同看了看窗外渐晚的天色,打破了沉默,“这边……暂时安顿下来了。我……我得先回学校了,明天还有课。”他说得有些艰难,在这种时候离开,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背叛的内疚。

李秀云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点点头:“哎,回去吧,好好念书,别耽误了。这儿……有我和你爸呢。”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吴建军也转过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他挥了挥手,声音低沉:“去吧,路上小心。学校里……别跟人说太多。”他顾虑着女儿的名声,也顾虑着可能存在的异样眼光。

吴普同心里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明天下午没课,再过来看小梅。”他又俯身看了看妹妹,轻声说:“小梅,哥明天再来看你,你要听医生和爸妈的话。”吴小梅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怀着复杂的心情,吴普同离开了第六医院。门口的5路公交车摇摇晃晃,载着他从那个充满压抑和未知的世界,驶向相对熟悉的大学校园。窗外的街景流转,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喧嚣而充满活力,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他感到自己像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必须留在那间绿色的病房里,分担父母的忧愁,守护生病的妹妹;另一半,则要挣扎着维持学生的身份,应对学业和责任。

回到316宿舍,已是晚上。宿舍里亮着灯,李政和康大伟正在讨论着什么社团活动,梁天赋戴着耳机在看小说,李学家依旧在床上躺着。一切仿佛如常,充斥着大学男生宿舍特有的散漫气息。

“哟,普同回来了?家里没事吧?”康大伟见他进来,随口问了一句。

吴普同心里咯噔一下,父亲“别跟人说太多”的叮嘱在耳边回响。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含糊地应道:“嗯,没事,就是……一点小事情,处理完了。”他不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同学们解释妹妹的病情,那太复杂,太沉重,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他放下简单的行李,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去水房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暂时清醒了一些。看着镜中自己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眉宇间化不开的忧虑,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尽是妹妹惊恐的眼神和医院那片望不到头的绿色走廊。

周一的课程照常而来。坐在阶梯教室里,听着讲台上老师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家畜解剖学》的复杂结构,吴普同却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神。黑板上的解剖图、老师的声音,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模糊而遥远。他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保定的另一端,那家安静的、过于安静的医院。小梅今天怎么样了?药效过了吗?还会不会害怕?父母在那样的环境里,能撑得住吗?

笔记记得断断续续,心思明显不在课堂上。康大伟碰了碰他,低声问:“普同,你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吴普同猛地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昨晚没睡好。”他无法多言,只能将所有的担忧和焦虑强行压在心底。

从这一天起,吴普同的生活节奏彻底改变了。他不再是那个规律地穿梭于教室、食堂、图书馆的三点一线的好学生。只要下午没课,或者上午的课程一结束,他就会立刻背上书包,匆匆赶往公交车站,乘坐那趟熟悉的5路车,奔向第六医院。

病房成了他第二个,或者说,在情感上更为重要的“课堂”。

最初几次进入病房,他都需要暗自深呼吸来克服那种不适感。这里的气息是独特的,混合着消毒水、药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精神痛苦的味道。他目睹了人生百态中最为沉重和扭曲的一面。

斜对面床位是一个总是喃喃自语的老太太,她反复诉说着几十年前的往事,声音时高时低,时而哭泣时而咒骂,完全活在自己的时间河流里。靠门的那张床上是个年轻男子,有时会突然对着空气愤怒地咆哮,挥舞拳头,需要护士和护工赶来安抚;有时却又安静地缩在角落,用被子蒙住头,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还有一个中年女人,总是不停地整理床铺,将被子叠了又叠,床单捋了又平,仿佛要通过这种极致的秩序来对抗内心的混乱。

这些景象起初让吴普同感到恐惧和无所适从,但渐渐地,一种深切的悲悯取代了最初的震惊。他意识到,这些行为怪异的病人,和他妹妹一样,都是被某种无形的疾病攫住了灵魂,他们同样在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他看着护士们如何耐心地、有时也不得不强硬地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看着医生每日查房时冷静而专注地询问病情、调整用药。他开始明白,这里并非妖魔之地,而是一个与病魔艰苦斗争的战场。

吴小梅的情况在药物作用下,有了一些缓慢的变化。最初几天,她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嗜睡和茫然的状态,醒着的时候也依旧沉默,对外界的反应迟钝。李秀云和吴建军轮番守着她,喂她吃饭,扶她上厕所,帮她擦洗身体。吴建军的话更少了,常常只是默默地做着事,或者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李秀云则变得有些絮叨,不停地跟女儿说话,哪怕得不到回应,她也坚持说着村里的事,说着哥哥在学校的事,说着等病好了带她去哪里玩……仿佛要用声音织成一张网,将女儿从那个孤立的世界里拉回来。

吴普同的到来,会给沉闷的病房带来一丝微弱的变化。他会坐在妹妹床边,给她读一会儿从学校带来的报纸,或者讲讲大学里无关紧要的趣事。

“小梅,我们学校有个湖,虽然不大,但里面有鸭子,还有鸳鸯,可漂亮了。等你好了,哥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今天我们上微生物实验课,在显微镜下面看东西,可神奇了……”

“王小军,就那个小时候老跟我们一块玩的,他上周来学校找我了,还请我吃了饭……”

他说的这些,吴小梅大多没有反应,只是偶尔,当她比较安静的时候,她的眼球会微微转动一下,似乎捕捉到了某个熟悉的词汇,比如“王小军”,比如“鸭子”。这种极其微小的反应,总能给吴普同和父母带来莫大的鼓舞。

“你看!小梅听到了!她听到了!”李秀云会激动地压低声音,眼里闪着泪光。

一个周末,吴普同全天都待在医院。下午,阳光透过窗户,在病房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吴小梅难得地没有睡觉,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焦躁,只是安静地靠在床头。吴普同打来温水,用毛巾仔细地给她擦脸和手。

动作间,吴小梅的目光似乎短暂地聚焦在了吴普同的脸上,非常短暂,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火星。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几乎听不清的音节:“……哥……”

吴普同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猛地松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头,紧紧盯着妹妹的眼睛:“小梅?你……你叫我?”

然而,那点微光很快又熄灭了。吴小梅的眼神重新变得涣散,恢复了之前的茫然,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幻觉,或者是不受控制溜出唇边的无意识音节。

但吴普同确信他听到了。那一刻,巨大的酸楚和微小的希望同时涌上心头,让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转过头,掩饰性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声音却有些哽咽:“没事,小梅,哥在呢,哥在呢……”

坐在旁边的李秀云也听到了那一声,她用手死死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滑落。连一直沉默的吴建军,也别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睛。

这短暂的一瞬,像黑暗隧道尽头闪过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支撑他们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它证明小梅的意识深处,依然保留着对亲人的感知,她并非完全迷失。

半个月的住院时间,在焦虑、期盼、失望与微茫希望的交替中,缓慢而坚定地流逝着。吴普同穿梭于校园和医院之间,感觉自己迅速成熟起来。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埋头读书、对未来怀着简单憧憬的大学生。家庭的重量,责任的实感,从未如此清晰地压在他的肩头。他目睹了父母如何在巨大的压力下日渐憔悴,也亲眼看到了疾病如何残酷地剥夺一个人的清明。他深知,妹妹未来的路还很长,需要长期的治疗和照顾,而这个家庭的经济和精神承受力,都已接近极限。

这半个月,他很少去自习室,笔记靠借同学的来抄,课余时间几乎都耗在了医院。他感到学业上有些吃力,但与妹妹和家庭面临的困境相比,那些暂时落后的课程似乎都变得不那么紧迫了。他深刻地体会到,有些课堂,不在明亮的教室,而在充满药水味的病房;有些责任,重于书本上的公式定理。

半个月后,经过评估,医生认为吴小梅的急性症状已经得到基本控制,情绪趋于稳定,幻觉和妄想出现的频率大大降低,可以出院进行后续的康复治疗了。但医生也严肃地告诫他们,精神分裂症的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出院不代表痊愈,必须坚持按时、按量服药,定期回医院复诊,绝对不能擅自停药,否则极易复发,而且每次复发都可能加重病情。

出院那天,天空有些阴沉。吴小梅穿着干净的衣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那种骇人的惊恐已经消退了不少,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沉默和反应迟钝,但至少能听从简单的指令,也能自己进行一些基本的活动了。

吴普同帮着父母办理出院手续,拿着医生开具的长长的服药说明和注意事项,以及一大包需要带回家继续服用的药物。那些白色、黄色的小药片和小胶囊,在吴普同看来,沉重无比,它们是维系妹妹现状的希望,也预示着未来漫长而艰辛的守护之路。

看着父母带着妹妹坐上返回县城的长途汽车,吴普同站在车站,久久没有离去。汽车卷起的尘土渐渐散去,他的心却依然沉甸甸地挂在那辆远去的车上。他知道,家庭的命运已经改变,而他的肩上,从此也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责任。象牙塔的光,依然吸引着他,但光影之下,现实的阴影已然如此清晰而深刻。他转身,再次融入了保定城的人流,脚步却比来时更加坚定,也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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