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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刚过,大地便显出迫不及待的苏醒迹象。西里村周遭的田野里,去岁秋收后留下的麦茬地里,干枯的茬子底下,悄悄探出嫩绿的新芽,怯生生地宣告着春的回归。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在一天比一天暖和的日头下,渐渐消融、松软,踩上去,留下一个浅浅的泥印子,带着湿漉漉的土腥气。

吴家那二亩预备着种红薯的闲地,如今被赋予了更紧要的使命——为新家提供坚固的基石。吴建军蹲在地头,粗糙的手指捻着脚下颜色较深、相对松软的表层土,又用力抠了抠底下那颜色更浅黄、更板结的生土块,眉头习惯性地锁着,眼神里是对土地了如指掌的审慎。

“就这儿了。”他最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他弯腰,拾起倚靠在地头排车上的铁锹和锄头,动作沉稳有力。

“这最上面半米来深的土,”他用锹尖点了点脚下颜色深褐、结构松散的土层,“是‘熟土’,是咱庄稼的命根子,油性大,有肥劲。得仔细点,一整片地揭起来,堆到旁边空地上,好生护着,一点都不能糟蹋,更不能混了。”他的语气严肃,仿佛在交代一件珍宝。“等咱把下面的生土挖够了,这熟土还得原原本本填回来,地才能接着种,红薯才有好收成。”

他顿了顿,锄头重重地顿在颜色浅黄、颗粒粗硬的下层土上:“垫地基要用的,是这下头没‘熟’透的‘生土’。它板实,没肥性,种不了好庄稼,正好拿来打地基。咱的法子就是:先清干净熟土,露出这生土面,再使劲往下挖,挖出来的生土,直接装车,拉到地基那儿去!”

李秀云站在一旁,目光顺着丈夫手指的比划,落在那片空旷的地块上,又投向远处村西北角那一片刚划定的、还空荡荡的新宅基地,眼神里交织着憧憬与沉甸甸的忧虑。她没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家里的钱匣子刚松快没两年,每一分都得精打细算。请人?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开销。这活儿,注定了是她肩上的担子,吴建军在窑厂上工,只能趁着早晚和窑上歇工的日子搭把手。主力,就是她自己,还有放学归来的吴普同。

取土垫地基的活儿,就在这初春略带寒意的清晨,伴随着锄头第一次小心翼翼剥离表层熟土发出的“嚓嚓”声,正式开始了。

吴普同放学回来,书包刚扔到炕沿,李秀云的喊声就从院里传了进来:“普同,快!拿上你那个小点的铁锹,跟妈走!”

吴普同心里咯噔一下,嘴里答应着,脚下却像灌了铅。学校里林老师新布置的日记还没头绪,张二胖说好了今天要去他家看新买的《恐龙特急克塞号》贴纸…… 他磨磨蹭蹭地挪到院里,接过母亲递来的那把旧铁锹,木柄磨得溜光,铁锹头也小了一号。

“妈,家宝和小梅呢?”他试图寻找同盟。

“家宝野得没影,小梅去英子家借个鞋样儿。”李秀云麻利地把排车套绳挎在自己肩上,招呼吴普同,“别磨蹭了,趁着天还亮,能多拉几车是几车。”

母子俩沉默地走向村外那片闲地。空旷的田野里,风似乎更大些,吹得人脸上发紧。到了地头,吴建军已经按早上划定的区域,用锄头极其小心地剥离开了一小片熟土,像揭起一层珍贵的地毯,整齐地堆放在地头预留的空地上。露出的浅黄色生土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贫瘠、生硬。吴建军正弓着腰,用锄头奋力挖掘着这坚硬的生土层,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流下来,洇湿了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后背。

“来了?”吴建军头也没抬,声音带着用力时的短促,“普同,你用锹,把爹挖松的生土往排车边上拢,方便你妈装车。小心点,别把旁边堆的熟土给弄混了!”

吴普同拿起铁锹,学着父亲的样子去铲那刚挖松的生土。生土板结,又带着没化透的冰碴子,一锹下去,震得他虎口发麻,只铲起浅浅一层。他咬着牙,把土扬到排车附近,动作笨拙而费力。没干几下,就觉得胳膊发酸,腰也僵硬起来。他偷偷瞥了一眼父亲,吴建军动作不快,每一锄下去都深而稳,仿佛不知疲倦。李秀云则负责把吴普同拢过来的生土一锹锹吃力地装满排车,每一锹都尽量拍实,堆出尖儿。

“普同,拢土得用点巧劲,别光使蛮力!”吴建军直起腰,抹了把汗,看着儿子脚下散落的土块,眉头又锁紧了,“拢一堆再铲,省力气。”

吴普同脸上臊得慌,闷头调整动作。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棉袄里衬,冷风一吹,贴在背上冰凉一片。他脑子里一会儿是没写完的日记题目,一会儿是张二胖家花花绿绿的贴纸,手脚却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拢土的动作。日头一点点西斜,影子被拉得老长。排车终于装满了,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车胎深深陷在松软的田埂里。

“走!”李秀云把套绳在肩上紧了紧,身体前倾,几乎与地面平行,双脚用力蹬地。排车发出痛苦的呻吟,车轮在泥地上碾出深深的辙印,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

吴普同赶紧跑到车后,使出吃奶的力气推。车轮每碾过一个稍大的土坷垃,车身就剧烈地颠簸一下,他推得东倒西歪。从闲地到村西北角的新宅基地,不过七八百米,却感觉无比漫长。一趟下来,李秀云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大口喘着气。吴普同更是累得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手指头都在微微发抖。

“起来,地上凉!”李秀云喘匀了气,催促道,“还得回去装车呢。”

天色擦黑,母子俩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空了的排车回到家。灶膛里的火映着李秀云疲惫的脸。吴小梅已经懂事地把饭焖在锅里,吴家宝则围着灶台转悠,眼巴巴等着开饭,嘴里还嘟囔着:“妈,今天集上有卖糖瓜的,栓柱他爹给他买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吴普同没好气地冲弟弟吼了一句,把满身的疲惫和无处发泄的烦躁都撒了出来,“没看见妈累成啥样了?”

吴家宝被他吼得一哆嗦,委屈地瘪了嘴。李秀云摆摆手,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洗手吃饭。”

昏黄的灯光下(为了省电,灯泡是15瓦的,光线极其微弱),一家人围着小桌默默吃饭。饭后,吴普同强打精神,在油灯摇曳的光晕下摊开他那个宝贝日记本。本子封面的蓝色塑料皮已经磨得有些发白,边角也起了毛边。他先拿出一个用过的作业本背面当草稿,咬着铅笔头,盯着跳动的灯火苗,白天拉车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3月17日,晴,有风。**”他工工整整地在草稿纸上写下日期和天气,“今天放学,又跟妈去拉土了。爸说最上面那层黑土叫‘熟土’,是宝贝,要留着种地。我们挖的是底下黄黄的‘生土’,硬邦邦的。那车真沉,妈在前面拉,肩膀勒得都弯了。我在后面推,推得胳膊都酸了,车也走不快。土坷垃好多,车一颠,差点把我晃倒。累。手也磨得有点疼。什么时候才能拉完啊?真不想去……”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抬头看了看油灯下母亲低头缝补衣裳的侧影,灯光勾勒出她眼角的细纹和鬓边几丝过早出现的白发。他犹豫了一下,把“真不想去”几个字重重地划掉了。他重新在草稿上写:“……妈拉车的样子,看着真累。我要快点长大,力气大了,就能帮妈多拉点。”

第二天是星期六,学校只上半天课。吴普同背着书包走出校门,远远就看见妹妹吴小梅小小的身影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等他。

“哥!”小梅跑过来,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妈让我来叫你,直接去地里。”

吴普同心里叹了口气,认命地点点头。到了地里,吴建军今天窑厂歇工,也在。他正挖新的熟土,回填前面的生土坑。回填完了,新的生土又露出来了。

吴建军抡起锄头,继续向生土深处掘进。李秀云和吴普同则负责把挖松的生土装车。效率比昨天高了些。排车装满的频率也快了起来。

“普同,学着点,看妈怎么装车,土要拍实,堆得有尖儿,不能散。”吴建军一边挥汗如雨地深挖,一边指点着。

吴小梅人小力气弱,就拿着个小耙子,跟在哥哥后面,把散落的生土块耙到一起,或者帮妈妈把排车边上溢出的土往里拢拢。她干得很认真,小脸上也沾了泥道子。

“哐当!”一声闷响和吴家宝“哇”的一声大哭同时响起。原来是吴普同用力过猛,一锹生土扬出去,带飞了一块冻得结实的土疙瘩,不偏不倚正砸在蹲在旁边“监工”的吴家宝脚面上。

“怎么了?怎么了?”李秀云赶紧扔下铁锹跑过去。

吴家宝抱着脚,疼得眼泪直流。李秀云蹲下身,小心地检查,脚背上红肿了一片,好在没破皮。

“哭啥!谁让你不离远点看!”吴建军吼了一声,但眼神也扫了过来。

李秀云心疼地给儿子揉着脚背:“你凑那么近干啥!普同,你扬土也看着点人啊!”

吴普同看着弟弟红肿的脚背,心里一阵愧疚,嗫嚅着:“我……我没看见他……”

一场小风波后,吴家宝被勒令坐在更远更安全的田埂上“监工”,哭丧着脸。吴普同干起活来,下意识地多了几分小心,每次扬锹前,总忍不住先瞄一眼弟弟的方向。看着家宝抱着脚委委屈屈的样子,再看看母亲弯腰铲土时显露出的疲惫背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他胸口弥漫开来。他抿了抿嘴,握紧铁锹的木柄,手上似乎多了点力气。

“突突突……”一阵拖拉机有力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田野的宁静。一辆崭新的、漆成深绿色的“东方红”牌小四轮拖拉机,冒着黑烟,威风凛凛地从地头的土路上驶过。开车的是村东头的张有福,穿着崭新的蓝布工作服,神气活现。他儿子张二胖坐在车斗里,得意地朝这边挥手。

“建军哥,嫂子,忙着垫房基呐!”张有福在驾驶座上高声打招呼,声音洪亮。

“嗯,拉点土。”吴建军停下锄头,抹了把汗,抬头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盖新房是大事!辛苦辛苦!回头要用车拉砖拉瓦,招呼一声啊!”张有福笑着,也没多停留,拖拉机便突突着开远了,留下一股浓重的柴油味和飞扬的尘土。

吴普同望着那远去的“东方红”,那巨大的车斗,再看看自家那辆破旧的、深陷在泥土里的排车,父母沾满泥土的裤腿和鞋子,一种巨大的差距感,像初春的寒气,悄然渗入心底。他默默转过身,拿起铁锹,更加用力地铲起生土来,仿佛要把什么憋闷的情绪都发泄在泥土里。生土块冰冷坚硬,震得他手臂发麻。他听见父亲低沉的声音传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们说:“机器是好,烧油的,金贵。咱有咱的过法,一车一车拉,踏实。”

日子就在这单调重复的剥离熟土、挖掘生土、装车、运输中一天天过去。新宅基地上,生土堆渐渐有了规模,像一个不断生长的土丘。吴普同也慢慢摸索出一些门道。他知道生土哪里冻得浅些好挖,知道怎么用锹才能省力地把土扬进车斗,也知道在车后推的时候,如何看准车轮的轨迹,把力气用在最能使上劲的地方。尽管每次拉完车,肩膀、手臂、腰腿依旧酸疼,但他抱怨得少了。每当看到母亲独自拉车时那几乎弯成一张弓的背影,他就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只能更用力地去推车。

林老师布置的日记,成了他唯一能喘口气、整理心绪的小天地。油灯下,他依旧先在草稿纸上涂抹,再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把定稿誊写到那本珍贵的蓝色塑料皮日记本上。日记里的内容,不知不觉被那“一车一车的生土”填满了。

“**3月24日,阴。**今天又拉了四车生土。妈拉第三车的时候,天快黑了,我看她拉得特别吃力,后背都湿透了。我使劲在后面推,感觉车轮还是转得很慢。张二胖他家的拖拉机开过去,突突突的,一车能装我们十车。爸说,那机器烧油的,金贵…… 我们家,只能靠人。我要快点长大,力气大了,就能替妈拉车。爸把那些能种庄稼的‘熟土’回填了挖生土的坑,说那是宝贝。原来土也分好坏。”

“**4月1日,晴。**小梅今天也来推车了,她力气小,推得脸都憋红了,也不喊累。家宝脚好了,他还是坐不住,老想溜。被妈训了几句,老实多了。地基那边的生土堆,看起来高了好多。妈说,照这样干下去,再有大半年,应该能垫个差不多?我偷偷数了数,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拉了七十三车生土了。七十三……”

写到这里,吴普同停下笔,抬头望向窗外。夜色浓重,村里大部分人家已经熄了灯,只有零星的几点昏黄光晕点缀着黑暗。他仿佛能穿透这黑暗,看到村西北角那个日益增高的土堆,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记录着父母和他一锹一铲、一车一车的艰辛。他合上日记本,蓝色塑料皮在油灯下泛着微光。胳膊的酸痛依旧清晰,但心底,似乎有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东西,正和那地基上的生土堆一样,在悄然累积,悄然成型。那是理解了土地的珍贵,也理解了父母肩上那份沉甸甸担子的重量。

窗外,寂静的村庄沉入梦乡,只有不知名的虫儿在墙角发出细微的唧鸣。远处,新宅基地上那堆日益增高的生土,在朦胧的星光下,沉默地勾勒出未来房屋模糊而坚实的轮廓。吴普同吹熄了油灯,爬上冰冷的土炕,钻进被窝。黑暗中,他睁着眼,耳朵里似乎还残留着排车木轴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还有铁锹铲进生冻土时那沉闷的钝响。那声音,一声声,都像是夯在他心上的印记。

他翻了个身,脸朝着墙壁。土墙粗糙的纹理在黑暗中无法分辨,只有一股陈年的土腥气淡淡地萦绕在鼻端。这气味,白天在生土堆旁挥之不去,此刻在夜里,竟也如影随形。手臂的肌肉还在隐隐作痛。他轻轻握了握拳,感受着指关节的僵硬和掌心被锹把磨出的薄茧。

七十三车。这个数字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每一车生土,都意味着母亲肩上深深勒进的绳索印痕,意味着父亲在窑厂劳作一天后,仍要挥锄的沉重喘息,也意味着他和小梅在地头奔忙的汗水。他想起张有福家那台突突作响的“东方红”,那巨大的车斗。差距是实实在在的。可父亲那句“咱有咱的过法,一车一车拉,踏实”的话语,连同那堆被精心保护的、深褐色的“熟土”,又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支撑。这个家,就像一辆巨大的、沉重的排车,正由父母咬着牙、绷紧全身的筋肉,一寸寸地往前拉。而他和小梅、甚至那个贪玩的家宝,都是这辆车后,那一个个小小的、用尽全力的推手。通往那个星光下土堆所代表的未来的路,注定还要撒满无数车沉重的生土。

夜更深了,西里村彻底睡熟。只有少年梦中那无声累积的土方,在星光下悄然丈量着一砖一瓦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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