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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的秋意,像一滴悄然坠入池塘的墨汁,在西里村广袤的田野上晕染开来。暑热那粘稠霸道的统治终于显出了颓势,早晚的风里挟裹了丝丝缕缕的凉气,刮过皮肤,激起一层细密的粟粒。天空变得高远而澄澈,呈现出一种清透的湛蓝。村小学后排西头那间昏暗的二年级教室,吴普同屁股底下那张吱呀作响的条凳还没坐热乎,窗框上糊着的旧报纸甚至还没来得及被新刻的“三八线”划破,秋假的钟声,便又猝不及防地敲响了。

“当——当——当——”

破铁钟的余音还在带着凉意的空气里颤抖,孙老师站在讲台上,花白的头发被窗外透进的秋阳映得发亮。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台下几十张带着新学年伊始、尚未完全褪去麦假黑红、又添了秋日困顿的小脸,宣布了放秋假的消息。短暂的、属于二年级的新鲜感,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本能的松懈感取代。秋假,意味着田里沉甸甸的谷穗等着收割,意味着红薯藤蔓下的宝藏等着挖,意味着田野里无数野趣的召唤!

“放假期间,”孙老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打断了孩子们心底悄然滋长的雀跃,“有两项任务,开学必须完成!”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讲台,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放假还要任务?

孙老师拿起半截粉笔,转身在斑驳的黑板上,用力写下两个词:

苍耳。指甲。

粉笔灰簌簌落下。

“第一,”他指着“苍耳”二字,“每人上交苍耳子一包,要饱满、带刺的,越干越好!”

“第二,”他又指向“指甲”,“上交剪下来的手指甲和脚趾甲,要干净的,用纸包好!”

“啊?”

“苍耳子?那刺球?”

“指甲?要那玩意儿干啥?”

“老师,剪指甲疼……”

短暂的沉寂后,教室里炸开了锅。孩子们面面相觑,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种被强行摊派了古怪差事的抵触。苍耳子?那浑身是刺、粘在裤腿上甩都甩不掉的讨厌玩意儿?还有指甲?剪下来又脏又恶心,老师要这个干什么?莫非……是熬药?还是什么古怪的仪式?各种稀奇古怪的猜测在教室里嗡嗡作响。

吴普同也懵了。他看着黑板上的两个字,又看看自己刚剪过不久、还秃秃的手指头。苍耳他熟,田间地头、沟渠旁边到处都是,秋天成熟了,变成一个个褐色的小刺球,硬邦邦的,沾满了倒钩小刺,一不小心就扎进衣服里、甚至肉里,又疼又痒。可收集它干嘛?至于指甲……他下意识地蜷了蜷脚趾头,袜子里的大拇趾指甲好像有点长了,顶得难受。

“安静!”孙老师用教鞭重重敲了一下讲桌,压下议论,“问那么多干什么?这是任务!必须完成!开学检查!谁完不成,看我怎么收拾!”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台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好了,放学!秋假注意安全!”

任务像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秋假的第一天。收谷子的活计立刻变得不那么纯粹了。吴普同跟着父母钻进自家那两亩谷子地。齐腰高的谷子秆早已褪去青翠,沉甸甸的金黄谷穗谦卑地低垂着头,压弯了纤细的秸秆。枯黄的谷叶在秋风中发出干涩的“沙沙”声,如同大地疲惫的叹息。空气里弥漫着谷物干燥醇厚的香气和泥土被翻动的湿润气息。

吴建军和李秀云在前头开路。吴建军挥动磨得雪亮的镰刀,“嚓嚓”几声,利落地将一丛丛谷子齐根割断。李秀云紧跟其后,麻利地将割下的谷子拢成一小捆一小捆,用搓好的谷草绳在中间拦腰捆扎结实。动作熟练而迅捷,带着一种与时间赛跑的节奏感。割下的谷捆整齐地码放在田垄上,像一个个等待检阅的金黄色小士兵。

吴普同和妹妹吴小梅则负责将这些沉甸甸的谷捆抱到地头,装上排车。金黄的谷穗沉甸甸、毛茸茸的,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泥土的气息。抱谷捆是力气活,更是需要技巧的活。谷叶边缘干燥锋利,像无数细小的锯齿,稍不留神就在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划出细密的红痕,又痒又刺。谷穗上细小的谷芒更是无孔不入,钻进衣领、袖口,粘在汗湿的皮肤上,带来持续的刺痒。

就在吴普同奋力抱起一捆谷子,谷芒刺得他脖子痒得直缩时,眼角余光瞥见了谷子地垄沟边几株枯败的野草。枯黄的茎秆上,赫然挂着几个深褐色、浑身布满尖刺的小球!苍耳!

孙老师的“任务”瞬间跳进脑海。他心头一动,趁着父母埋头捆扎、无暇他顾的间隙,飞快地溜到地垄边。小心翼翼地避开谷茬尖锐的断口,蹲下身。那几个苍耳子已经完全成熟,干透了,硬邦邦的,颜色是深沉的棕褐,形状像个微缩的流星锤,密布着细密、坚硬、顶端带着倒钩的小刺,在秋阳下闪着微光。

吴普同伸出手指,试探性地碰了碰。指尖立刻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他“嘶”地吸了口凉气,赶紧缩回手。果然扎人!他想起张二胖说过,这玩意儿粘上头发能扯掉一撮!他不敢再用手碰了。环顾四周,看到一根被父亲割断丢弃的、还算结实的谷草杆。他捡起来,用谷草杆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苍耳的枯茎。那几个刺球很顽固,倒钩死死抓着枯枝。他屏住呼吸,用谷草杆的断口处轻轻撬动、推搡。终于,“噗”地一声轻响,一个苍耳子掉落在松软的泥土上。他如法炮制,又弄下来两个。

收获三个“战利品”!吴普同心里有点小得意。他不敢用手拿,用谷草杆把它们拨拢到一起,又摘下头上那顶破旧的单帽(麦假时戴的,边缘都磨破了),小心翼翼地将三个刺球兜进帽子里。刺球在帽子里滚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把帽子团了团,塞进裤兜。裤兜立刻被刺球硌得鼓起一块,还传来细微的刺痛感。

整个秋假,收集苍耳成了吴普同劳作间隙下意识的“副业”。割谷子、捆谷子时,在低垂的金黄谷穗丛里搜寻;刨红薯时,在翻开的湿润泥土边缘留意;去沟渠洗红薯,在长满荒草的沟渠边上逡巡……他的眼睛仿佛装了自动扫描仪,总能在各种犄角旮旯发现那些深褐色的小刺球。沟渠边、田埂上、废弃的土墙根,甚至村口老槐树下的枯草丛里,都成了他的“宝藏点”。

收集的过程充满了挑战和“血的教训”。有一次,他在一片茂密的苍耳丛中发现了十几个聚在一起的刺球,兴奋地伸手去薅,结果整个手背瞬间被扎成了“刺猬掌”!细密的尖刺深深嵌入皮肉,又疼又痒,拔都拔不干净,最后还是母亲用缝衣针在油灯下一根根挑出来的,疼得他龇牙咧嘴,眼泪汪汪。自那以后,他学乖了。要么用两根硬树枝当“筷子”,小心翼翼地夹取;要么干脆把旧褂子脱下来,包住手再去摘;更多时候,是像第一次那样,用谷草杆或小木棍拨弄。

裤兜里那个破单帽,成了他的专用“苍耳收纳袋”。随着秋假的推进,帽子越来越鼓,越来越沉。深褐色的刺球在里面互相挤压、摩擦,发出细碎的、如同虫豸啃噬般的声响。每次跑动或弯腰,裤兜里就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痛和摩擦感,时刻提醒着他那个古怪任务的存在。他有时会好奇地隔着裤子捏一捏那个鼓囊囊的帽子包,感受着里面无数硬刺的触感,心里嘀咕着:孙老师要这么多刺球,到底要干啥?莫非真能熬药?治啥病?

苍耳的任务在裤兜的刺痛中稳步推进,而另一项任务——指甲,则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地拖延着。直到秋假尾巴上,谷子割完捆好码上了垛,红薯也挖完入了窖,新播的冬小麦刚冒出嫩绿的尖芽,空气里的凉意愈发明显,眼看着开学的日子近在眼前。

这天吃过晚饭,昏黄的煤油灯光在低矮的屋顶上摇曳。弟弟妹妹在炕角玩着磨得光滑的羊拐骨。父亲吴建军坐在门槛上,就着灯光,用一把豁了口的旧剪刀,“咔嚓咔嚓”地修剪他那双饱经风霜的大脚趾甲。他的脚趾甲又厚又硬,边缘发黄、开裂,布满了纵横的纹路,像干涸龟裂的河床。剪刀剪下去,发出沉闷的“咔哒”声,碎屑簌簌落下。

吴普同看着父亲专注的动作,又看看自己光秃秃的手指和感觉有些顶脚的脚趾,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从炕席底下翻出孙老师发的那张用来包作业本的粗糙草纸(他特意省下了一小张),又找来了母亲缝补用的、家里唯一一把还算锋利的小剪刀。

“妈,”他拿着剪刀和纸,凑到正在灶台边刷碗的李秀云身边,“老师让交指甲……得剪了。”

李秀云停下手里的活,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剪刀看了看刃口:“行,剪吧。剪仔细点,别剪着肉。”她又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坐这儿剪,亮堂点。”

吴普同搬了小板凳坐下,就着灶膛里未熄的、跳跃着微弱红光的余烬光亮。他先剪手指甲。指甲不长,剪起来还算容易。“咔嚓,咔嚓”,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灶房里格外清晰。半透明的、带着微微弧度的月牙形指甲碎屑,像小小的贝壳,落在摊开的草纸上。他剪得很小心,尽量贴着指尖,剪得整齐些。

轮到脚趾甲了。他脱下那双露着大脚趾的破布鞋,又褪下同样打着补丁的袜子。一股混合着汗味和泥土的气息弥漫开来。大拇趾的指甲果然长得有点长,边缘还嵌了点黑泥。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脚丫子翘起来,凑近灶膛的微光。用剪刀尖小心地探进指甲缝里,一点点地清理掉里面的泥垢。然后,对准那略厚的趾甲边缘,用力剪下去——

“咔!”

一声比手指甲更闷的脆响。趾甲碎片掉落在草纸上。剪脚趾甲比手指甲费劲多了,位置别扭,用力也不方便。他笨拙地调整着姿势,小心翼翼地修剪着。剪到小脚趾时,剪刀刃口一滑,稍微剪深了一点!

“嘶——”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吴普同倒吸一口凉气,赶紧缩回脚。低头一看,小脚趾边缘的嫩肉被剪掉了一小块,渗出了一点鲜红的血珠。

“咋了?剪着了?”李秀云闻声看过来,眉头微皱。

“没……没事。”吴普同忍着疼,把流血的小脚趾在裤腿上蹭了蹭,胡乱止住血,继续笨拙地剪完了剩下的趾甲。

终于,所有该剪的指甲都剪完了。草纸上堆了一小撮颜色深浅不一、形状各异的指甲碎屑,混杂着一点脚趾上蹭下来的泥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他仔细地将草纸的四角折起,小心翼翼地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再用一根细麻绳扎好。那小小的纸包,捏在手里没什么分量,却让他感觉比裤兜里那包沉甸甸的苍耳刺球还要别扭。

“哥,我也要剪指甲!”弟弟家宝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吴普同手里的小纸包,又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我也要!我也要!”妹妹小梅也跟着嚷嚷,把自己同样不干净的小脚丫子伸了过来。

吴普同皱起了眉头:“去去去!老师没让你们剪!剪了也没用!”他赶紧把小纸包揣进裤兜,生怕被弟弟妹妹抢去玩。

“娘!哥不给我们剪!”家宝立刻瘪着嘴告状。

“娘!我也要包指甲!”小梅也拉着李秀云的衣角撒娇。

李秀云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刷了一半的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好好好,剪!都剪!省得你们到处抠泥巴!”她拿过剪刀,拉过家宝和小梅,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给他们修剪指甲。家宝扭来扭去,剪一下就叫唤一声“疼”。小梅倒是乖些,但剪脚趾时也痒得咯咯直笑。灶房里充满了剪刀的“咔嚓”声、孩子的嬉闹声和母亲无奈的呵斥声。

吴普同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在灯下为弟弟妹妹修剪指甲的剪影,又摸了摸裤兜里那两个任务包裹——一个鼓胀坚硬、充满刺痛,一个方方正正、带着一丝隐秘的别扭。窗外的秋风吹过院子,带来远处田野里新翻泥土的潮湿气息和几声零星的犬吠。明天就要开学了。孙老师那张严肃的脸和黑板上的“苍耳”、“指甲”两个字,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忽然觉得,这个秋假,似乎比麦假更短,也更……奇怪。收获谷穗的喜悦被两样莫名其妙的任务冲淡了。裤兜里的刺球隔着布料硌着他的大腿,指甲小包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微妙的触感。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有对任务完成的如释重负,有对那堆刺球和指甲最终去向的好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这个糊里糊涂就升上来的二年级新学期的隐隐抗拒。

秋风带着凉意,吹动灶房门口挂着的破草帘子,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昏黄的灯光下,母亲还在耐心地哄着弟弟妹妹剪指甲。吴普同将手更深地插进裤兜,紧紧攥住那两包凝聚了整个秋假古怪记忆的“作业”,仿佛攥住了两个沉甸甸的、带着田野刺痕和灶房烟火气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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