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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懋饭店二楼的露台,今夜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与楼下宴会厅隔成了两个天地。楼下是衣香鬓影的喧嚣,爵士乐队的铜管乐混着宾客的笑语欢声,透过雕花窗棂飘上来时,已变得模糊而遥远,反倒衬得露台愈发寂静。

夜风裹着黄浦江上独有的气息吹来,那气息里藏着江水的微腥、码头货轮的煤烟味,还有远处租界里洋行飘来的淡淡香水味,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成了上海夏夜特有的印记。

风掠过林薇的发梢,将她鬓边那朵珍珠绒花吹得轻轻颤动,也稍稍驱散了夏末残留的闷热——这种闷热不像北方的干热那般灼人,而是裹着湿气的黏腻,贴在皮肤上,总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她抬眼望向远处的外滩,万国建筑群在夜色里舒展着恢弘的轮廓。汇丰银行大楼的穹顶缀着鎏金灯光,像一颗倒扣的巨大宝石;江海关钟楼的指针刚过九点,沉闷的钟声顺着江面飘来,敲在人心上,带着几分岁月的厚重。那些哥特式、巴洛克式的建筑比肩而立,灯光勾勒出它们的尖顶、廊柱与浮雕,远远望去,真如一条镶嵌着无数碎钻的华丽缎带,缠绕在黄浦江畔。

近处,饭店花园里的法国梧桐在朦胧的壁灯下发着微光,叶片被风拂动,投在露台的地砖上,影子斑驳摇曳,像一群不安分的幽灵。偶尔有晚归的夜莺在枝头叫两声,声音清脆,却瞬间被夜风吞没,只留下更浓的静谧——那静谧里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像细密的针,轻轻刺着林薇的神经。 林薇独自站在露台边缘,指尖抵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栏杆被夜风沁得发寒,寒意透过她薄薄的真丝手套渗进来,顺着指尖往手臂上爬。她下意识地微微握紧栏杆,汉白玉的纹路硌着掌心,这触感让她勉强找回了几分冷静。 心跳还是有些快。

方才在宴会厅与沈惊鸿跳的那支华尔兹,旋律仿佛还在耳边打转——他的掌心干燥而有力,扶在她腰际时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舞步精准得像是经过千百次演练,每一次转身、每一个停顿,都让她不得不全神贯注,生怕露出半分破绽。而此刻,比那支舞的余韵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接下来这场未知的“叙话”。

她太清楚沈惊鸿这类人的脾性,他从不会无缘无故做任何事,邀她来露台,必然带着目的。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踩在露台的木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那脚步声沉稳、从容,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隔都几乎分毫不差,像节拍器般规律,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林薇没有回头。

这脚步声她太熟悉了——方才在宴会厅,沈惊鸿走过大理石地面时,她便留意过这独特的节奏,那是长期处于上位者才有的从容,不慌不忙,却自带威慑力。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衫领口系着真丝领结,袖口露出的腕表应该是百达翡丽的经典款,低调却贵重。

沈惊鸿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也投向远处江面上的灯火。

江面上停泊着几艘货轮,甲板上的灯像散落的繁星,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偶尔有小汽艇驶过,留下一道白色的水痕,很快又被江水抚平。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沉默地站着,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唇线紧抿,仿佛真的只是在欣赏夜景。

可林薇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气场——那是一种久居高位、习惯掌控一切的人特有的压迫感,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悄将她笼罩。即使他什么都没说,空气里也仿佛带着张力,让她不得不时刻警惕。

“林小姐似乎对上海的夜景,别有一番感触。”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像大提琴的低音弦被轻轻拨动,在夜风中散开,却精准地落在林薇耳边。

林薇心中警铃骤然响起。他这话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她现在的身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姑娘林薇,可内里却是来自几十年后的灵魂。方才她望着外滩时,眼神里难免带着几分陌生与感慨——那是属于“外来者”的视角,难道被他捕捉到了?他是在暗示她这个“本地人”却对熟悉的景色流露出异常,进而试探她吗?

她定了定神,斟酌着用词,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听不出波澜:“确实。上海的夜景,每次看都觉得既熟悉,又陌生。表面的繁华之下,总像是藏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让人猜不透内里的样子。”

这话半真半假——熟悉,是因为原身的记忆里满是上海的街巷;陌生,是因为她终究是个“闯入者”;而“繁华下的迷雾”,既是她的真实感受,也符合一个刚经历家庭变故、看清人情冷暖的年轻女子的心境,不会显得突兀。

沈惊鸿侧过头,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夜风拂动她的发丝,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灯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让她的眼神显得有些朦胧。他看了她几秒,才缓缓开口:“迷雾之下,往往隐藏着真相。就看有没有拨开迷雾的勇气,和……能力。”

他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带着分量。

林薇听得明白,他这是在暗示她——他知道她在“隐藏”什么,也在试探她是否有能力继续隐藏,或者说,是否有能力揭开某些秘密。 她不想再绕圈子。面对沈惊鸿这样的人,过度的伪装只会让他更加怀疑,不如主动出击,哪怕冒险也要掌握一点主动权。

“沈先生邀我上来,不只是为了探讨上海的夜景吧?”

她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平静却坚定,没有丝毫躲闪。

沈惊鸿低笑一声,那笑声很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玩味。他也转过身,背靠着汉白玉栏杆,双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这个姿势比刚才随意了些,却让他的目光更加直接、锐利,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的内心。

“林小姐快人快语,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又像是在组织语言,“那沈某便直说了——我注意到,林小姐自月前落水醒来后,与以往……颇有些不同。”

来了!林薇的心猛地一沉。

他果然查过她,而且查得很细!原身性格怯懦、胆小怕事,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更别提有什么“才华”;而她醒来后,不仅敢拒绝林守业的安排,还能设计出超越当下潮流的旗袍图样——这些变化太明显,根本瞒不过有心人。沈惊鸿能注意到,并不意外。 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微微垂下眼睫,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黯然与自嘲。

她轻轻攥了攥裙摆,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却又透着几分坚定:“经历过一次生死,总能看透些人情冷暖。叔父婶娘的态度,家里的变故,这些都让我明白,再像过去那般懵懂无知、任人拿捏,迟早会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有些改变,也是被逼出来的,算不得什么特别。”

她巧妙地将行为的改变归因于心境的转变和生存的逼迫,这是最合理、也最容易让人相信的解释。

“哦?”

沈惊鸿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怀疑,“仅仅是看透人情冷暖,便能无师自通,拥有如此精妙的服装设计天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她身上的旗袍——这件旗袍是她根据原身的旧衣改的,领口加了一圈珍珠滚边,裙摆处用暗线绣了缠枝莲纹样,比当下流行的款式更显精致典雅。

“甚至对服饰的审美与见解,远超当下的潮流?林小姐,这似乎不是‘被逼出来’就能解释的。”

他果然抓住了最关键的“破绽”。

林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神坦然,却又带着一丝倔强,像是在坚持自己的说法:“沈先生或许不信,但有些东西,仿佛是沉睡在血脉里的。我父亲生前对美学颇有研究,家里藏了很多书画和古籍,我小时候常跟着他看,只是那时不懂。落水那天,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那些东西,像是……忽然开了窍。或许,是继承了他的一点灵性吧。”

她再次将原因引向已故的父亲林翰文——死人无法开口,这是最无从考证,也最能让人信服的理由。

“林翰文先生……”

沈惊鸿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说道:“林先生确实是一位雅人。当年他在静安寺路开的‘翰文斋’,不仅卖丝绸,还常举办书画品鉴会,不少文人雅士都愿意去捧场。可惜,天不假年。”

林薇心中一动。沈惊鸿竟然认识她的父亲?这一点超出了她的预料。原身的记忆里,父亲只是个普通的丝绸商人,性格温和,不喜应酬,怎么会认识沈惊鸿这样背景神秘的人物?难道父亲的“雅人”身份背后,还藏着别的秘密?

没等她细想,沈惊鸿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林小姐可知道,令尊生前,除了丝绸生意和古玩字画,还对什么特别感兴趣?”

林薇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他果然把注意力引向了她的父亲!难道父亲真的与那枚凤凰胸针有关?或者说,父亲与沈惊鸿所在的“秘密”有牵连?她不敢轻易透露信息——她只从原身父亲留下的日记里看到过只言片语,提到过“凤凰”“约定”“故人”之类的词,却没弄明白具体含义。

如果现在说错了话,很可能会暴露自己没看过完整日记的事实,甚至引火烧身。 她垂下眼睫,露出一副回忆的模样,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父亲兴趣确实广泛,除了字画,还喜欢收集一些老物件,比如古玉、瓷器之类的。他也常和一些文人学者往来,有时会在家中讨论诗文。只是我那时候年纪小,心思都在玩闹上,具体的细节,记不太清楚了。”

她刻意说得模糊,既回应了问题,又没有透露任何关键信息,同时符合“年幼无知”的设定。

“古玩字画,老物件……”

沈惊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锦盒是暗红色的,上面绣着缠枝纹,边角有些磨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他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胸针——那枚林薇在原身父亲的资料照片上见过、与她穿越息息相关的凤凰胸针!

林薇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血液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她死死盯着那枚胸针,目光几乎无法移开。 胸针的主体是一只展翅的凤凰,用金丝细细盘绕而成,凤凰的羽毛层层叠叠,每一根金丝都打磨得光滑细腻,细节栩栩如生。凤凰的头部镶嵌着一颗暗红色的宝石,像是眼睛,在露台朦胧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羽翼上点缀着细小的珍珠和蓝宝石,虽然颗粒不大,却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微的光芒,像是夜空中的星星。整个胸针透着一股古朴而神秘的气息,仿佛藏着千百年的故事。

更让她心悸的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枚胸针之间那种玄之又玄的联系——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她的灵魂与胸针紧紧绑在一起,胸针在轻轻“呼唤”她,而她的灵魂也在“回应”。这种悸动如此强烈,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想要立刻将胸针夺过来。

她用力掐了掐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知道,现在绝不能露出任何异样。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胸针上移开,重新看向沈惊鸿,脸上努力挤出一副茫然又带着几分欣赏的表情,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这枚胸针真精致,工艺这么复杂,应该很贵重吧?是沈先生的收藏吗?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

她刻意强调“没见过”,哪怕心里清楚这是谎言——她必须否认,否则立刻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沈惊鸿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从她的眼神里找出一丝破绽。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露台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只有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江轮汽笛,显得格外清晰。 林薇的手心已经冒出了冷汗,手套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但她不敢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坦然,努力不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过了好几秒,沈惊鸿才缓缓收回目光,将胸针放回锦盒,重新揣进西装内袋。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刻意观察她的反应。

“一位故人之物。”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故人临终前托付我,帮这枚胸针寻找有缘人。”

有缘人?林薇心中冷笑。他这是在试探她是不是那个“有缘人”吧?可他怎么确定谁是“有缘人”?难道这枚胸针有什么特殊的识别方式?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波澜,语气带着几分客套:“那祝愿沈先生早日找到合适的人,不辜负故人的托付。”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林薇能感觉到,沈惊鸿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他的眼神里依旧带着探究,但他没有继续追问胸针的事,似乎打算暂时搁置这个话题。

他换了个姿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江面上,语气随意了些:“今晚拍卖的那幅设计稿,虽非林小姐本意捐赠,但沈某既然拍下了,也算与林小姐结个善缘。”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不知林小姐对未来有何打算?难道甘心一直寄居在叔父篱下,帮他绘制图样,看他的脸色过日子?” 这个问题同样犀利。

林薇立刻明白过来,他是在试探她的野心,她的独立性,以及她是否容易掌控。如果她说想一直待在林家,他大概率会觉得她懦弱、无主见,或许会降低对她的警惕;如果她说想离开林家,他又会怀疑她的目的,甚至可能会出手干预。 她没有犹豫太久,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认真:“自然不甘。我现在寄人篱下,是因为势单力薄,没有足够的能力独立。帮叔父绘制图样,不过是权宜之计,既能暂时安稳下来,也能攒一点钱。我想要的,是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在沈惊鸿这样的人面前,过度的谦卑和示弱只会让他更加轻视,适当的坦诚反而更能赢得他的认可,甚至可能让他觉得她“有用”。

“掌握自己的命运……”沈惊鸿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像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

他沉默了片刻,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沉重:“在这乱世,谈何容易。你应该清楚,现在的上海,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日军在华北蠢蠢欲动,国内各派势力纷争不断,个人的命运,早已与家国大势紧密相连。有时候,你想走的路,未必能由你自己决定。”

林薇心中一凛。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是1936年,距离全面抗战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上海这座繁华的都市,很快就会被战火笼罩。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洪流面前,确实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但她不想认命——她既然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就不能只是苟活,她想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保护好自己,保护身边的人。

“大势不可逆,但如何在洪流中立足,甚至为改变这大势尽一份力,却取决于个人的选择与能力。”她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坚定。

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明确表达出超越个人生存的意向。她不知道沈惊鸿的具体立场——他可能是爱国志士,也可能是某个势力的代理人,甚至可能与日本人有牵连,但这番话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算不得错,甚至可能引起他的共鸣。 沈惊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探究少了些许,多了些别的、更复杂的东西——像是欣赏,又像是考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道:“林小姐的见解,令人刮目相看。或许,我们有机会合作。”

合作?

林薇心中一动,随即又警惕起来。与沈惊鸿合作,无疑是与虎谋皮。他身份神秘,心思深沉,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入他设下的陷阱。但反过来想,这也是她快速融入这个时代核心、获取资源和信息、甚至调查父亲和胸针之谜的捷径。如果能与他建立合作关系,至少能暂时消除他的敌意,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谨慎地问道:“沈先生指的是哪方面的合作?我只是个普通女子,既没有家世背景,也没有足够的能力,恐怕帮不上沈先生什么忙。”

她故意示弱,想看看他的反应。 沈惊鸿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莫测高深。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暂时还未确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带着几分肯定,“只是觉得,以林小姐的才华与心智,不应被埋没在林家那个小池塘里。或许,在更广阔的天地里,你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时机到了,我自然会让人联系林小姐。”

林薇心里清楚,他这是在画饼,也是在预留后手。他没有给出具体的合作内容,既保留了自己的主动权,也让她不得不对他保持关注。但无论如何,这至少意味着他暂时没有对她不利的打算,这对她来说,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她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夜风凉,林小姐穿得单薄,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惊鸿站直身体,恢复了之前那副矜贵疏离的模样,他看了一眼楼梯口的方向,补充道,“令叔父那边,我会让人打声招呼,不会让他再随意安排你的事。”

这就是要送客了。林薇知道,再多留也无益,今晚的谈话已经达到了双方的目的——他试探了她的底细,她也暂时稳住了他,还得到了一个模糊的“合作”承诺。

她屈膝行了一礼,动作标准而优雅,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激:“多谢沈先生关心,那我先告辞了。”

说完,她转过身,挺直脊背,一步步向楼梯口走去。她的步伐平稳,没有丝毫慌乱,即使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背上,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阴影里,那目光才缓缓收回。 走下旋转楼梯,重新回到宴会厅的喧嚣中,林薇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发现真丝旗袍已经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与沈惊鸿的这短短几十分钟交锋,耗费的心神远超之前应对林守业和王氏的所有刁难——沈惊鸿就像一只精准的猎手,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目的,稍不留意就会落入他的圈套。

“薇薇!你可算下来了!”

林守业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他和王氏正站在楼梯口不远处,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好奇,眼神里还带着几分讨好。

王氏也连忙凑上来,拉着林薇的手,语气热络:“是啊薇薇,沈先生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啊?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你可得跟婶娘说说。”

她的目光在林薇身上扫来扫去,像是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林薇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连续紧绷的神经让她有些头晕。

她抽回手,声音带着几分倦意:“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聊了聊上海的夜景。叔父,婶娘,我有些累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她不想在这个场合多说——宴会厅人多眼杂,保不齐有谁在偷听,万一话说漏了嘴,只会惹来更多麻烦。

见她神色疲惫,脸色也有些苍白,不欲多言,林守业也不敢逼问。他现在满心都是沈惊鸿拍下设计稿的一千元,还有林薇与沈惊鸿跳舞带来的“面子”,生怕惹林薇不高兴,断了自己的财路。

他连忙点头:“好好好,累了就赶紧回去休息!今晚可是大收获啊!”

他一边说,一边给王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再多问。 王氏虽然不甘心,但也不敢违逆林守业的意思,只好讪讪地闭上嘴,跟着他们一起往外走。 坐上来时的汽车,林薇靠在车窗边,闭上眼睛,想稍微放松一下。

汽车缓缓驶过南京东路,窗外的街景飞速掠过——霓虹招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永安公司”“先施百货”的大字格外醒目;街边的小贩在叫卖着香烟、糖果,偶尔有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匆匆跑过,车铃“叮铃铃”地响;舞厅门口穿着暴露的舞女倚在门框上,对着过往的男人抛着媚眼。 这就是1936年的上海,繁华、喧嚣,却又藏着无数的黑暗与罪恶。一片畸形的繁华之下,是无数人的挣扎与苦难。林薇看着这一切,心里却像沉在冰冷的湖底,没有丝毫暖意。

沈惊鸿的威胁近在眼前,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林薇知道,自己已经被他纳入了“观察范围”,未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而林家内部的暗箭也从未停止——林守业的贪婪,王氏的刻薄,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推她落水的凶手,都像一把把尖刀,时刻悬在她的头顶。 她必须尽快行动起来。 首先,是经济彻底独立。现在她帮林守业绘制图样,虽然能拿到一点“分红”,但主动权完全在林守业手里,他想给多少就给多少,想不给就不给。她必须拥有自己的收入来源,不用再依赖林家。 其次,要设法接触到父亲留下的东西。父亲的书房和库房现在被林守业锁着,他美其名曰“帮忙看管”,实则是想从中找出值钱的物件。凤凰胸针不在其中,但父亲留下的日记里提到过“一箱古董”,难保里面没有其他线索——或许是与凤凰胸针有关的物件,或许是能证明父亲身份的证据。 最后,必须揪出那个推她落水的凶手!那个人既然敢对她下手,就绝不会轻易罢手。不找出凶手,她永远无法安心,甚至可能再次面临生命危险。

接下来的几天,林薇一边继续绘制新的设计图样交给林守业,维持着表面的合作,一边暗中行动。她知道林守业现在把她当“摇钱树”,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不再限制她的自由,这给了她机会。 她让翠儿帮忙留意林家库房的动静——库房的钥匙由林守业亲自保管,只有他和王氏能进去,但负责打扫库房的老妈子每天都会去库房门口擦拭灰尘,或许能听到里面的动静,或者看到林守业进去时拿了什么东西。同时,她还让翠儿留意府内下人的言谈举止,尤其是那些在她落水前后表现异常的人。

翠儿对林薇忠心耿耿,自从林薇帮她摆脱了王氏的刁难后,她就一心向着林薇。接到林薇的吩咐后,她每天都借着打水、送东西的机会,在府里四处走动,留意着各种蛛丝马迹,一有消息就立刻告诉林薇。 除了这些,林薇还在想办法赚钱。她想起之前顾言笙说过,他认识几家杂志社的编辑,正在找画时装插画的人。于是她托顾言笙帮忙牵线,接了两单私活——一家是《良友》画报,需要画一组秋季女装插画;另一家是《上海画报》,要画几幅旗袍设计图。 这些私活的报酬不算高,一幅插画只有两块钱,但胜在隐秘——稿费直接由杂志社寄给她,她让翠儿帮忙去邮局取,完全避开了林守业和王氏的耳目。而且画插画对她来说并不难,她在现代学过美术,对服装的理解也远超这个时代,画出来的作品很快就得到了编辑的认可,甚至还收到了后续约稿的邀请。

顾言笙似乎对她颇为关心。他偶尔会借着送稿费或者新杂志的机会来林家拜访,每次来都会带一些小东西——有时是一本新出的小说,有时是一盒西式点心,有时是几份最新的报纸。他会和林薇聊上几句时事,比如华北的局势、上海的学生运动,也会聊一些文学作品,比如鲁迅的《呐喊》、茅盾的《子夜》。 林薇很乐意通过他了解这个时代更真实的一面。原身的记忆里只有林家的琐事和上海的街巷,对国家大事一无所知;而顾言笙作为记者,消息灵通,看问题也比普通人更透彻。通过与他的聊天,林薇对1936年的时局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也更加明白自己所处的环境有多危险。 两人渐渐熟稔起来,谈话也越来越随意。顾言笙说话温和,待人真诚,不像沈惊鸿那般深沉,也不像林守业那般贪婪,与他相处,林薇总能感觉到一丝轻松。 这天下午,顾言笙又来了。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却没有往常的温和笑容,反而带着几分凝重。

“林小姐,”

他走进客厅,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其他人,才压低声音对林薇说,“最近出门要小心些。”

林薇心中一动,连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顾言笙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更低:“我昨天去十六铺码头采访,听到几个混混在聊天,提到了张百万。他们说张百万对上次没能娶到你一事耿耿于怀,觉得丢了面子,最近一直在找关系,想给你和林家找点麻烦。”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我这几天跟踪采访一个案子时,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盯着我……后来才发现,那些人的目光好像不是针对我,而是……对着林家的方向。”

林薇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张百万不足为惧——他只是个暴发户,没什么真正的势力,而且林守业现在视她为“摇钱树”,绝不会轻易再把她卖给张百万,甚至会主动保护她,免得自己的财路被断。但“有人暗中盯着林家”这件事,却让她格外警惕。 是沈惊鸿的人吗?他想继续观察她的动向?还是那个隐藏的凶手,在暗中监视她,寻找下一次下手的机会?甚至,会不会是其他势力——比如父亲生前的旧友,或者敌人?

“我知道了,谢谢你,顾记者。”

林薇真诚地道谢。顾言笙完全可以不告诉她这些,毕竟这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但他还是选择提醒她,这份善意让她心里暖暖的。

顾言笙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担忧:“林小姐,你……很特别。我认识的很多女子,在你这个处境下,要么逆来顺受,要么自怨自艾,很少有人能像你这样冷静、坚强,还能靠自己的能力找出路。”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只是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艰难,你又是孤身一人,身边连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如果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别客气,尽管开口。”

林薇看着他眼中真挚的担忧,心里一暖。在这个冰冷陌生的时代,在经历了林守业的贪婪、王氏的刻薄、沈惊鸿的试探之后,这份纯粹的善意显得尤为珍贵。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感激:“我会的,谢谢你,顾先生。”

送走顾言笙,林薇的心情却更加沉重。被人盯梢,意味着她的行动会受到很大限制——她原本打算这几天找机会潜入父亲的书房,现在看来,必须暂时搁置这个计划,免得被人发现,打草惊蛇。而且,这也让她更加确定,那个推她落水的凶手就在附近,或许就是林家内部的人。

晚上,林薇坐在灯下看书。她看的是父亲留下的一本《诗经》,书页已经泛黄,空白处有父亲用铅笔写的批注。她翻着书页,试图从批注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小姐,是我。”

翠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紧张。 林薇连忙起身开门,让翠儿进来。翠儿一进门就反手关上房门,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和紧张,她凑到林薇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小姐,我今天听到一个消息,觉得事关重大,赶紧来告诉你。”

“什么消息?”

林薇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我今天去厨房帮你拿糖水,听到负责采买的刘妈跟洗碗的张妈嚼舌根。”

翠儿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林薇能听到,“刘妈说,前几天她去后院的菜窖取萝卜,看见表少爷鬼鬼祟祟地从后院月亮门那边过来。表少爷身上沾了好多泥巴,裤脚都湿了,脸色也慌慌张张的,像是在躲着什么人。刘妈还说,那天的时间……好像就是小姐你落水那天的下午!”

表少爷?

林薇迅速在脑海中搜索这个身份。原身有一个远房表亲,叫赵天禄,他的父母是林薇母亲的远房亲戚,几年前因病去世,赵天禄就来投靠了林家。他今年二十出头,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平日里最喜欢巴结林守业和王氏,对原身这个寄人篱下的表妹更是没什么好脸色,时常言语轻佻,甚至偶尔会对原身动手动脚,只是原身性格怯懦,一直不敢告诉别人。 难道推她落水的人是赵天禄?林薇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可他的动机是什么?他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表亲,为什么要对她下杀手?是为了讨好林守业和王氏,帮他们除去自己这个“绊脚石”,好让他们能顺利掌控林家的财产?还是受了林守业或王氏的指使?

“刘妈还说别的了吗?比如表少爷那天去月亮门做什么?”

林薇连忙问道。 翠儿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几分遗憾:“没有。刘妈说她当时怕被表少爷发现,就赶紧躲进了菜窖,没敢再多看。后来她问过张妈,张妈也说那天下午看到表少爷出去过,回来的时候确实慌慌张张的,但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

林薇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这话你还跟谁说过?刘妈和张妈有没有跟其他人提起?”

“没有!”

翠儿立刻摇头,语气坚定,“我一听刘妈说的是小姐落水那天的事,就觉得不对劲,赶紧来告诉小姐了,谁也没敢说。刘妈和张妈也是偷偷嚼舌根,没敢让其他人听见,毕竟表少爷再怎么不好,也是林家的亲戚,她们这些下人不敢随便议论。”

“做得对。”

林薇点了点头,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还好消息没有传出去,否则打草惊蛇,就再也抓不到证据了。

她沉吟片刻,又问道:“翠儿,你再想想,这个赵天禄,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比如突然有钱了,或者跟王氏走得特别近?”

翠儿低头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好像……还真有。前几天我去给婶太太送衣服,看见表少爷偷偷摸摸地塞给婶太太身边的李嬷嬷一个小布包。李嬷嬷接过布包后,还跟表少爷说了几句话,脸色笑眯眯的。我当时觉得好奇,但没敢多问,也不知道布包里是什么。”

李嬷嬷是王氏的心腹老妈子,跟着王氏几十年了,王氏的很多事情都是交给李嬷嬷去办。赵天禄给李嬷嬷送东西,很可能是通过李嬷嬷给王氏传话,或者送什么好处。 线索似乎隐隐指向了王氏。难道是王氏指使赵天禄推她落水的?林薇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王氏一直看她不顺眼,觉得她是“外人”,占了林家的资源,之前还想把她卖给张百万换钱。如果她死了,王氏就能名正言顺地掌控林家的内宅,甚至可能说服林守业把林家的财产都交给她的儿子——

林守业和王氏有一个儿子,叫林家宝,今年十岁,被他们宠得无法无天。 如果真是王氏和赵天禄联手做的,那这个仇,她记下了。但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轻举妄动。她必须找到更多的线索,比如赵天禄那天去月亮门做什么,布包里装的是什么,最好能找到人证或者物证,才能揭穿他们的阴谋。

“翠儿,你接下来再帮我留意两件事。”

林薇看着翠儿,语气认真,“第一,留意赵天禄的行踪,看看他每天都去哪里,跟什么人接触;第二,留意李嬷嬷的动向,看看她有没有把那个小布包交给王氏,或者把布包里的东西藏在哪里。记住,一定要小心,别被他们发现了。”

翠儿用力点头:“小姐放心,我一定会小心的!有什么消息,我立刻告诉你!”

说完,翠儿又警惕地看了看门外,确认没人后,才悄悄打开房门,溜了出去。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林薇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月光透过云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坚定——赵天禄和王氏的嫌疑越来越大,她离真相也越来越近了。但她也清楚,接下来的路会更加危险,她必须更加谨慎,才能一步步揭开所有的谜团,保护好自己,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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