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总督的急报送到东宫时,太子裴昭衍正在翻看户部呈上的粮册。他手指停在“江南三月粮运”一行,眉头皱了起来。
这份奏折说,七日前自扬州出发的十二艘粮船,在入京口前遭水匪劫掠,两船沉没,余者受损,押运官重伤。可奇怪的是,沿途驿站并无遇袭火信号记,沿岸渔户也未见异常船只出没。
裴昭衍召来工部与户部官员议事,几人你推我挡,都说需等漕运司详查后再定论。有人低声嘀咕:“若是真劫了粮,米价该涨才是,可这几日市面平稳得很。”
这话传进内殿耳房,沈知微正饮茶。
她放下瓷杯,指尖轻叩桌面。影六悄然进来,递上一份密档——是京口码头昨日进出船只的登记簿。她扫了一眼,提笔圈出第七号船:申报为赈灾粮运,由“恒丰号”承运,押船吏名叫周通。
她起身往外走。
东宫议事厅外,裴昭衍还在听户部主事啰嗦章程。沈知微站在廊下,并未进去。她看着那主事嘴唇开合,袖中默启心镜系统。
三秒后,机械音响起:“只要不牵出盐商后台,便无大祸。”
她收回目光,抬步进厅。
“儿臣参见母后。”裴昭衍连忙迎上。
沈知微点头,在侧位坐下。“你说粮船被劫,百姓当受其苦。可我昨夜路过菜市,见米铺照常开张,盐价反倒降了两成。你说这是为何?”
裴昭衍一怔。
她继续道:“若真是失粮,官仓必补缺,米价必动。如今米不动,盐却贱,说明有大量私盐混入市井。而你们接到的劫案奏报……怕是个幌子。”
厅内众人脸色微变。
沈知微转向户部主事:“第七号船何时靠岸?”
“回娘娘,明日午时。”
“那就等它靠岸。”她说,“我要亲眼看看,船上装的是粮,还是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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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午,京口码头。
阳光直照河面,水面泛着白光。太子率刑部、户部官员立于岸边高台,四周百姓围聚观望。第七号船缓缓靠岸,船身漆色陈旧,写着“恒丰”二字。
押船吏周通下船跪拜,声音发颤:“小人奉命运粮,途中未遇劫匪,一切安好。”
裴昭衍看向沈知微。
她微微颔首。
刑部郎中带人登船,掀开几袋米查验,表面皆为新米。但当他们撬开舱底夹层时,一股刺鼻气味冲出。数十袋粗盐藏于木板之下,盐粒灰黄,掺杂泥沙。
“这不是官盐。”户部官员取样细看,“制法不符,产地不明,确系私盐。”
人群哗然。
沈知微走上甲板,拎起一袋盐,用力摔在地上。麻布破裂,盐粒洒出,有几颗弹到围观百姓脚边。
“这东西吃多了会伤肾。”她说,“朝廷定盐价,控产量,是为了不让奸商哄抬民生成本。你们倒好,拿这种脏盐冒充官盐,低价倾销,搅乱市场,还敢谎报劫案?”
周通伏地发抖,不敢抬头。
她转身对裴昭衍道:“此物不能入库,也不能流入民间。烧了。”
裴昭衍迟疑:“母后,这毕竟是粮食换来的货……”
“它是毒。”她打断,“留着就是纵容。今日不烧,明日就有更多人敢往米里掺沙、往油里兑水。你信不信?”
裴昭衍咬牙:“焚。”
士兵搬来柴堆,将查获的三百二十七袋私盐全部倾倒其上。火把落下,火焰腾空而起,黑烟滚滚升天。
百姓站在远处,看着那火,有人开始鼓掌。
一个老妇人抹着眼角对旁人说:“我家儿子前些日子买了便宜盐,吃了三天就吐血。要是早知道是这个……”
话没说完,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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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户部衙门前排起长队。
沈知微下令:凡购得私盐者,凭残盐或卖家凭证,可至官府登记领款。赔偿金额为原价十倍,由主犯盐商承担。
消息传出,数千百姓涌来。有人抱着半包盐,有人拿着卖盐人的字据,还有人直接跪在台阶上磕头。
“我一家五口省吃俭用买盐,结果全吃了假的!”一个汉子嗓门嘶哑,“现在居然还能拿回钱?这是活菩萨啊!”
户部尚书亲自坐镇,监督发放。每一笔款项都记录在册,三日内到账。京城内外,哭声、谢声不断。
与此同时,沈知微召见 surviving 盐商家主。
八人跪在偏殿,额头贴地。为首的杜元昌曾是江南三大盐商之首,如今浑身冷汗。
“你们知道贩卖私盐,按律当如何?”她坐在上首,声音不高。
“抄家流放,三代不得经商……”杜元昌声音发抖。
“我知道你们背后有人撑腰。”她说,“但我不问后台是谁。我只给你们一条路:自首名下所有船只、仓库、账目,接受户部监管;今后所售之盐,必须标明来源、批次、价格,每日上报。”
她顿了顿:“能做到,既往不咎。做不到,明天烧的就不止是盐了。”
杜元昌抬头,脸上全是挣扎。
“娘娘……我们若照做,别的盐商不服,联手罢市怎么办?”
“罢市?”她冷笑,“百姓刚拿回十倍赔款,谁还肯买你们的高价盐?你们不开市,自然有人愿意开。育才坊出来的账房、码头练过的搬运工、新设的官营盐铺,哪一个不是我能用的人?”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杜元昌重重磕了个头:“我们愿遵旨行事。”
其余七人纷纷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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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清晨,紫宸殿外。
八位盐商家主联名上书,请求设立“盐业自律会”,主动稽查各地私贩,配合官府执法。他们在奏折末尾写道:“愿为沈后马前卒,清剿天下伪盐。”
裴昭衍将奏折递给沈知微时,语气带着敬佩:“母后这一手,不但灭了私盐,还把敌人变成了帮手。”
她站在窗前,望向京口方向。那里昨日焚盐的灰烬已被清扫,河道上船只往来如常。
“商人重利,不怕管,只怕乱。”她说,“只要你给他们一条明路,他们比谁都走得快。”
裴昭衍点头:“儿臣明白了。治国不在压,而在导。”
她转过身,拿起案上一份新报:“西北军屯那边,盐供有没有问题?”
“已经安排恒丰号第一批合规盐北运,七日后到。”
“好。”她放下纸页,“让他们走官道,插红旗,一路公开押送。让所有人看看,守规矩的生意,也能做得下去。”
裴昭衍应下,转身欲走。
“等等。”她叫住他,“下次再有类似案子,不必等我出面。你可以直接下令开舱、验货、焚盐。你是太子,不是传话的差役。”
裴昭衍站定,回头看着她,眼中闪过震动。
他重新跪下,行了大礼:“儿臣……谢母后教诲。”
她没扶,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起身离去。
殿外风起,吹动檐下铜铃。她走到沙盘前,手指划过漕运路线,在京口处点了点。
远处传来一声孩童喊声:“官盐来了!真的官盐来了!”
她抬头,看见一群孩子跑过宫墙外的街口,手里挥舞着新发的《百工谱》页子,大声念着上面的话:
“技非一家之私,乃万民之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