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泰殿的门刚合上,沈知微便听见外头脚步声急促。一名女卫快步进来,双手呈上一封密报。她接过,拆开只看一眼,眉心微动。
太子裴昭衍巡狩归来,今日早朝复命。
她起身整理衣袖,没有多言,径直往太极殿去。沿途宫人低头避让,无人敢抬头直视。她走得不快,却每一步都稳。
早朝已开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裴砚端坐龙椅,目光沉静。太子立于殿中,身姿挺直,声音清晰地陈述此行所见:某县旱情属实,已令地方开仓放粮;某镇河道淤塞,已责令限期疏浚;另有三名低阶官吏办事拖沓,当场申斥,革去差事。
他说完,退至一旁。群臣未动,殿内安静。
沈知微缓步上前,站定。
“陛下。”她的声音不高,也不低,“臣妾有本奏。”
裴砚点头。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展开。“太子代天巡狩,所到之处皆察实情、断公案,百姓称颂。然有地方小吏,不知敬畏,竟欲以金银试探储君清廉。”
此言一出,殿内微动。
她继续道:“三日前,太子巡查永安县库时,该县令携礼盒随行,言称‘敬献殿下途中茶点之资’。礼盒内非茶点,而是金锭二十枚,银票三千两。”
群臣哗然。
那县令早已押入大牢,此刻被拖上殿来,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沈知微看着他,一字一句:“你可认罪?”
县令跪地磕头:“小人不敢!只是……只是心意……绝无贿赂之意!”
沈知微闭了眼。
心镜启动。
三秒。
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只要他收下一钱,这事就压得住。他若不收,我也能说是同僚陷害……”
她睁开眼,面无波澜。
“你心里想的是——只要太子收下一钱,此事便可遮掩;若不收,便嫁祸同僚脱身。”
这话出口,满殿死寂。
县令猛地抬头,眼中惊恐:“你……你怎么知道?”
没人回答他。
沈知微将手中账册递出:“户部三年赋税明细在此,该县虚报灾情,私吞赈银共计一万两千两。粮仓出入记录亦已核对,空仓充数,欺瞒上官。证据确凿。”
裴砚接过,翻阅片刻,抬眼看向殿中众人。
“朕立太子巡狩律,为的是让储君亲历民情,也让天下官吏知——自今日起,东宫所行,即朝廷之令。谁敢轻慢,便是藐视国法。”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此等贪腐之徒,若不严惩,何以正纲纪?”
玉圭掷地,发出清响。
“斩立决。午门执行。”
县令瘫软在地,被人拖走时仍在嘶喊:“我不是主谋!是上面让我试的!有人说了,太子年轻,未必懂规矩……”
声音渐远。
殿内无人再言。
退朝后,沈知微未回凤仪殿,而是去了东宫。
太子正在书房抄写《贞观政要》,见她进来,放下笔,起身行礼。
“母后。”
她走到案前,看了看他刚写的字,笔画刚劲,力透纸背。
“你知道刚才那一幕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停顿一下,“有人不信这道律令是真的。他们以为,太子还是个孩子,可以糊弄,可以收买。”
“现在呢?”
“现在。”他抬头,目光坚定,“他们会知道,太子不容欺。”
沈知微点头。
她从怀中取出一页纸,放在案上。“这是《巡狩条例细则》初稿。今后每一名储君出行,都有据可依。查账、问案、调兵、开仓,皆可依律行事,不必请旨。”
太子怔住。
“母后……这是要……”
“不是给你一个人的。”她说,“是给以后所有的太子。权力不能靠施舍,得靠制度站着。”
她转身欲走,又停下。
“你父亲毁过一件东西,我今天也用掉了最后一点力气。我们都不再靠捷径了。你要走的路,得自己踩出来。”
她走出东宫时,天色正好。
宫门外已有百姓聚集。听说贪官伏法,人人拍手称快。有人高喊:“太子清明!国运昌隆!”孩童在街边唱起新编的童谣:“太子巡,奸吏愁,清风起,万民讴。”
声音传进宫墙。
裴砚站在太极殿前,听了一会儿,回头对身旁内侍道:“传旨礼部,太子今后巡狩,仪仗规格升一级。”
内侍领命而去。
他望着远处,神情不动。
沈知微走来,站在他身边。
“你觉得他行吗?”他问。
“他必须行。”她说,“我们推倒了旧路,总得有人走新路。”
他侧头看她:“你不担心他犯错?”
“怕。”她答,“但更怕他不敢做决定。错了能改,沉默会亡。”
两人并肩站着,没再说话。
傍晚,沈知微回到凤仪殿。案上堆着各地送来的奏报,她一一翻开,批注,归档。窗外传来鼓声,是午门行刑结束的信号。
她停下笔,抬头看了眼天。
星子刚现。
女卫进来禀报:“娘娘,南方学堂第一批教席已抵达三县,明日开课。另,北境通判查账完毕,当地豪族私占屯田八千亩,文书已递刑部。”
“回话。”她说,“学堂那边,每月派医官巡诊一次。北境的事,交巡按御史彻查,主犯押解进京,当众审问。”
女卫应声退下。
沈知微继续写字。墨迹干得快,她沾了水,又磨了一阵。
笔尖落在纸上,写下第一句:“凡地方官阻挠巡狩者,不论品级,一律革职查办。”
她写得很慢,每一字都清楚。
写到“巡狩期间,太子有权调动府兵五百,用于维持秩序”时,笔尖一顿,墨滴落下来,在纸上晕开一小片。
她没擦,继续写下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裴砚来了。他站在门口,没进去。
“还在忙?”
“还有一半。”
他走进来,站在案边。“百姓都在说,太子这一趟,立住了。”
“不是一趟立住的。”她说,“是一刀一刀砍出来的。”
他看着她写的条文,沉默片刻。
“你用了最后一次?”
她没抬头:“嗯。”
“值得吗?”
“值得。”她说,“我不再为自己听人心。但为了他能挺直腰走路,我愿意再听一次。”
裴砚没再问。
他走到窗边,望出去。宫灯一盏盏亮起,映着青石路面泛光。
“明天早朝,你要提这个?”
“嗯。”她说,“先定规矩。以后他出门,不是去游山玩水,是去执掌国事。”
他点头:“我会准。”
她终于写完最后一行,吹了吹墨迹,合上册子。
“累了吗?”他问。
“不累。”她说,“反而觉得轻松。”
他伸手,轻轻碰了下她放在案上的手。
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她没动。
外面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一名小太监匆匆跑来,在门外跪下:“启禀娘娘,工部急报——北狄使团入境,声称有要事求见陛下,拒不说因由。”
沈知微抬起头。
裴砚皱眉:“这个时候?”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
夜风拂面,带着凉意。
她看着宫门外尚未散去的百姓,有人还在烧香,有人举着红布条,写着“谢太子”。
她转头对小太监说:“告诉工部,按宾礼接待,安排驿馆住下。饮食用水,专人监管。”
小太监应声要走。
她又补了一句:“别让他们接触任何军政官员。”
小太监领命而去。
裴砚走到她身后:“你在想什么?”
她没回头。
“他们在等一个弱点。”她说,“现在,他们觉得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