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站在廊下,手还握着玉铃。月光落在她的袖口,铃上刻的纹路泛着微光。她没有抬头看天,也没有松手。
第二天一早,她没去凤仪宫理事,径直往东宫走。路上遇到几个内侍,见她来了,低头让到一边。没人说话,但能感觉到他们在看她的手。她把玉铃收进袖中,脚步没停。
东宫藏书阁里堆满了旧卷。她翻出一本《九章算术》,纸页已经发黄,边角卷起。旁边还有前朝商学堂的案牍,字迹潦草,记录着当年皇子学算被群臣反对的事。她一页页看过去,最后停在一条批注上:“财赋不清,国本不稳。”
她合上书,命人召工匠。
一个时辰后,匠人送来一对紫檀算盘。尺寸比寻常的小一圈,珠子是金丝嵌的,摸上去光滑。她点点头,让人摆在明德堂正中。
当天午后,皇孙被带到殿内。孩子才六岁,穿一身青锦袍,走路还有点不稳。他看见案上的算盘,伸手碰了一下,珠子哗啦响了一声。
“这是什么?”他问。
沈知微坐在侧席,说:“这是算具,能算钱粮、田亩、税赋。”
皇孙眨眨眼:“我能学会吗?”
她没答话,只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算珠,放在自己面前。那珠子圆润,映着窗纸透进来的光。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位老学士拄着拐杖进来,跪在地上:“娘娘,祖宗家法,皇孙当习六艺,读经史,怎能碰这等市井之物?”
沈知微看着他:“你说它是市井之物?”
“此器常用于商铺账房,殿下执之,恐失尊贵。”
她起身走到案前,拿起算盘轻轻一拨,珠子上下滑动,发出清脆声响。“那你可知,户部每年核账,用的就是这个?边关军饷发放,差一文都不行。你说它低贱,可没有它,朝廷运转不了。”
老学士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又有内侍低声议论:“殿下拨算盘,像个小掌柜……”
声音很轻,但她听见了。
她没理会,转向皇孙:“来,坐这儿。”
孩子爬上椅子,手放在算盘上,手指微微发抖。
“别怕。”她说,“你父皇小时候也学过。”
其实裴砚从未学过。这话是假的。但她知道,只要说出来,孩子就会信。
她开始教口诀:“一上一,二上二。”
皇孙跟着念,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手指乱拨,珠子撞在一起,响成一片杂音。
她启用心镜系统。
三秒内,脑中响起机械音:“我不想让父皇失望……我要学会。”
她心头一松。
“再来一次。”她放慢语速,“跟着我,一上一。”
这一次,孩子的手稳了些。珠子有节奏地落下,声音变得整齐。
“三下五去二。”
“三下五去二。”
琅琅珠响在殿内回荡。窗外的日影慢慢偏移,照在算盘上,金丝珠子闪着光。
殿外,裴砚站在门边。他刚下早朝,没换衣服,玄色常服上还带着殿内的寒气。他没进去,也没让人通报,就那样站着,听着里面的读书声。
直到听见皇孙清晰报出:“七归如一,八归如二。”
他嘴角动了一下,轻声说:“此子,有治世之才。”
殿内有人听见,回头一看,连忙起身行礼。沈知微也站了起来,却没有迎上去。
裴砚走进来,在孩子身边停下。他看了看算盘,又看了看孩子的脸。
“还能继续吗?”他问。
皇孙点头:“能。”
“那好。”裴砚说,“明日我还来听。”
说完,他看了沈知微一眼。她微微颔首。
课结束时,日头已经偏西。沈知微牵着皇孙走出明德堂,进了院中。梧桐树影斑驳,地上光影晃动。
她指着树叶间漏下的光点,问:“你知道一片叶子落下来,值几文钱吗?”
孩子摇头。
“如果没人管,它就是废物。如果收起来送去造纸,能卖三文。如果做成扇子,运到江南去卖,就是三十文。”
孩子睁大眼睛。
“差价从哪儿来?”她问。
“……买卖?”
“对。流通,经营,懂得价值怎么变。你现在拨的是算盘,以后理的是天下钱粮。”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商道通,则天下通。”
孩子用力点头。
几个原本站在廊下观望的学士,听到这话,低头不语,悄悄退走了。
沈知微送皇孙回寝殿,回来时路过御书房。裴砚在里面,正和户部官员说话。
她没进去,站在门口听了片刻。
“编一本《天下商税实录》。”裴砚说,“字体要大,句子要短,给皇孙日后看。”
官员应下,匆匆离去。
她转身走向凤仪宫。路上,影七迎上来,低声说:“工部有人问,那枚白玉算珠,是不是要收回去。”
“不用。”她说,“留着。”
回到宫中,她坐下批奏章。袖中的玉铃还在,她没拿出来,也没放下。
傍晚时分,有宫女进来点灯。火光跳了一下,映在桌角的算盘上。金丝珠子亮了一瞬。
她抬头,看见窗外飞过一只鸟,翅膀扫过屋檐。
她忽然想起心镜昨夜的话:“机关已启,命格重连,三年内必有一劫。”
她不动声色,继续翻手里的折子。
第二日清晨,东宫再次响起算盘声。
皇孙独自坐在明德堂,面前摆着算盘。他一遍遍练口诀,手指越来越快。
“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
声音清脆,节奏分明。
门外,几位新来的教习站在廊下听着。其中一人低声说:“这声音,倒像是在读诗。”
另一人摇头:“这不是诗,是政令。”
他们没注意到,裴砚站在远处柱后,手里捏着一枚金丝算珠。那是他从匠人那里要来的样品。
他放进袖中,转身离开。
沈知微在凤仪宫接到消息:民间已有私塾开始教孩童拨算盘。市集上的商人听说皇孙学算,纷纷在铺子里挂起小算盘,说是“沾天家气象”。
她听完,只说了一句:“准备下一课的教案。”
影七问:“讲什么?”
“讲漕运。”她说,“怎么运粮,怎么定价,怎么防贪。”
影七记下,退出去。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外面风大,吹得帘子来回摆动。
她伸手扶住窗框,指尖触到一道旧刻痕。那是去年冬天,她亲手划下的记号,为了测算日影长短。
现在那道痕已经被风吹雨打磨平了。
她收回手,重新坐下。
算盘声还在东宫响着,一声接一声,像钟鼓一样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