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鸢推门进来时,沈知微正把笔搁在砚台边。烛火跳了一下,她抬眼看向门口。
“娘娘,王妃刚生了。”青鸢声音压得很低,“是个男孩,母子都平安。”
沈知微站起身,没说话,径直走向外殿。她披上外衣,命人备辇去太极殿。路上一句话也没问。
到了殿前,天刚亮。内侍总管迎上来,手里捧着礼部拟定的贺仪单子。她接过扫了一眼,递回去:“加一道赏赐,王家老夫人前日进宫请安,记下来,赏绸缎二十匹,金锞十对。”
总管低头记下。
她又道:“立刻传诏裴砚,请他临朝议爵。”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钟鼓声。裴砚来了。
百官陆续入殿,气氛和前几日不同。前几日是肃杀,今日有了些松动。徐明远下狱的事还在查,不少世家官员心里没底。这时候添个皇嗣,谁都明白意味着什么。
裴砚坐上龙椅,看了沈知微一眼。她站在垂帘后,微微点头。
他开口:“王妃诞育皇子,乃国之大喜。朕心甚慰。”
底下一片称贺。
裴砚抬手,止住喧哗:“王妃育国有功,其子当封郡王,以彰恩德。封号‘景’,食邑三千户,赐王府一座。”
满殿一静,随即齐声叩拜:“陛下圣明!”
这封赏不轻。皇子早年夭折两个,如今只剩太子一人。再封郡王,还是清流出身的妃子所出,分量极重。
礼部尚书出列:“景郡王天命所归,臣等恭贺。”
没人反对。
沈知微站在帘后,不动声色。她知道有人想说话,可没人敢说。刚才那句“天命所归”听着顺耳,其实埋了刺——世家一直想恢复荐官旧例,借孩子出身抬高门第,慢慢压回寒门势力。
她等的就是这个。
她抬手,内侍立刻展开一份黄绢懿旨,朗声读道:
“今景郡王降生,乃天佑大周。然国运长久,不在血脉独盛,而在贤才辈出。王妃出自清流,然其所重者非门第,而在德行;景郡王受封,非因其姓,而在其承天命。望诸卿共勉:无论寒门世家,皆可为国栋梁。”
声音传遍大殿。
几位老臣脸色变了变。
沈知微走出帘前,站在丹墀之上。她没看任何人,只说:“朝廷用人,唯才是举。科举舞弊案正在彻查,若有牵连,一查到底。但也不能因个别败类,就否定整个制度。”
她顿了顿:“世家有才俊,寒门亦有英杰。若只认门第,反倒辜负了天下读书人。”
底下没人接话。
太子裴昭衍从班列中走出,跪地行礼:“母后所言极是。儿臣愿以身作则,重用真才,不分出身。”
这话一出,不少人低下了头。
沈知微看着他。这孩子最近懂事多了。从前只知读书,不知政事,现在也开始学着站队、表态。
她点头:“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很好。”
裴砚坐在上面,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朝会散了。
几位大臣退出大殿时脚步慢了些。有人低声说:“皇后这是要把路全堵死啊。”
另一人叹气:“可她说得没错。现在谁敢提荐官,就是跟科举过不去,跟皇上过不去。”
“可王家这次得了脸,以后怕更难压。”
“脸是给了,可话也堵上了。她把王令仪捧得越高,就越不能打着‘清流’旗号搞私利。聪明人听得出弦外之音。”
两人说着,消失在宫道尽头。
沈知微回到含光殿,刚坐下,裴砚也来了。他没走正门,是从侧廊穿过来的。
“你今天话说得很准。”他坐在她对面,“既安抚了王家,又压住了旧习。”
“我只是说了实话。”她说,“王令仪不是蠢人,她儿子封王,对她来说是喜也是险。若被人利用,反而害了孩子。”
裴砚点头:“我已经让东宫加强教导,景郡王将来要读书,由太子亲自带读。”
“也好。”她应道,“小孩子不懂事,但从小立规矩,长大才不会乱来。”
裴砚看了她一会儿:“你觉得王家会老实?”
“不会。”她说,“但他们现在不敢动。徐明远倒了,他们正怕被牵连。这个时候闹事,等于自投罗网。”
“那你留着徐福不抓?”
“他在跑,就会找人。”她淡淡道,“每见一个,我们就多挖一个。等到收网那天,一口气清干净。”
裴砚沉默片刻:“你比以前狠了。”
她抬眼看他:“以前我不懂。现在我知道,仁慈救不了人,只有权力才能守住底线。”
裴砚没再说什么。他起身走了几步,忽然道:“太子刚才说得不错。”
“他是你儿子。”她说,“骨子里不笨,只是需要磨。”
“你教得好。”他回头看着她,“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没有你,这个朝廷会变成什么样。”
她没接这话。
外面传来脚步声,青鸢进来通报:“娘娘,王家派人送谢礼来了,在宫门外候着。”
“不见。”她说,“告诉他们,东西退回,人也不必再来。王妃刚生完孩子,需要静养,别让她操心这些。”
青鸢领命出去。
裴砚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宫墙:“你说王令仪会不会感激你?”
“我不知道。”她说,“但她应该明白,这不是恩惠,是交易。她站稳了,朝局就稳了。她要是糊涂,我也保不住她。”
裴砚笑了下:“你从来不说虚的。”
“因为没用。”她拿起桌上一份新奏章,“现在每一句话,都要算准后果。”
裴砚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她翻开奏章,是工部报黄河水位的事。最近雨多,堤防有些松动,地方官催着修缮,可库银紧张。
她放下折子,叫来青鸢:“把赵元衡的名字圈出来,明天让他列席户部议事。”
“是。”
青鸢刚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她说,“城东那个住店不登记的灰袍人,盯了几天了?”
“三天。”青鸢答,“他每天傍晚出门,去不同的茶楼坐一会儿,但从不跟人说话。昨天去了西市书肆,买了一本《舆地志》。”
“《舆地志》?”她皱眉,“那不是讲山川地形的书?”
“是。”
她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让他再动一动。等他联系第三个人的时候,动手抓。”
青鸢点头退下。
沈知微重新拿起那份黄河奏章。她盯着“决口隐患”四个字看了很久。
外面天色渐暗,殿内点起灯。
她伸手摸了摸发间的白玉簪,继续写批语。
一笔一划,稳而有力。
门外传来脚步声,青鸢去而复返。
“娘娘,灰袍人在悦来客栈被盯住了。”她低声说,“他今晚见了一个人,从袖子里递出一张纸条。对方穿着蓝布衫,像是户部小吏。”
她停下笔。
“不要惊动。”她说,“先查那个小吏是谁,归哪个司管。”
青鸢应声要走,她又补了一句:
“盯紧户部账册,最近有没有异常拨款。”
青鸢点头,转身离去。
沈知微坐回案前,却没有继续写。她盯着灯焰,眼神沉静。
火芯爆了个小火花,溅出一点黑灰,落在纸上,像个小墨点。
她拿笔轻轻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