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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雾浓得像被揉烂的墨团,裹着橡胶林蒸腾的湿冷往衣领里钻——不是干爽的凉,是带着水汽的黏,沾在皮肤上像层薄冰,每一次吸气都呛着腐叶沤烂的腥气与红土特有的土腥味,鼻腔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旧棉絮,闷得发紧。我握着那柄军用匕首站在破庙的朽木门外,刀柄缠着的旧纱布早被血浸成了深褐色,经纬缝里凝着颗粒状的血痂,指腹蹭过时能摸到粗糙的质感,磨得掌心那层常年握枪练出的老茧发疼——那茧子硬得能抵挡住碎石刮擦,此刻却被血痂蹭出细碎的痒,混着刀柄传来的凉意,格外清晰。

刀刃上的血珠坠在最锋利的刃口,颤了两颤才往下落,“嗒”地砸在脚边的红土上。那土被夜露泡得发黏,血珠砸下去的瞬间就洇开,像宣纸上晕开的朱砂,红得发暗,顺着土缝往下渗时还牵出细细的血丝,风轻轻吹过,表层的土粒簌簌动了动,转眼就把那点暗红盖得只剩个模糊的印子,淡得像从没存在过,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到土缝里透出的一丝腥气。

刚被抹了脖子的喽啰瘫在老榕树盘结的根系间,那棵榕树老得树干都空了,气根像无数灰白的粗麻绳从枝桠上垂下来,有的缠在他僵直的胳膊上,有的搭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大概是肺里还剩口气,胸口还在轻轻动),像死人身上挂着的招魂幡。他的眼睛还圆睁着,眼球上蒙着层薄薄的雾,像蒙了层纱,瞳孔里嵌着橡胶林歪歪扭扭的影子——那影子是斜的,大概是他转身时突然被我扼住喉咙,最后看见的东西。眼白上爬着三道暗红的血丝,像冻住的血痕,连眨眼的力气都没了,就那样睁着,盯着头顶晃悠的气根。

他脖子上的伤口豁开足有寸半,边缘的皮肉像被撕烂的粗布一样翻卷着,露出里面淡粉色的筋膜,筋膜上还沾着点细碎的血珠,有的已经凝住成了小红点,有的还在慢慢渗,顺着树根沟壑纵横的纹路往下淌。那树根像老鬼干枯的手,指缝里积着发黑的泥,血淌进去就被染成暗褐色,在树根的凹陷处积成小小的血洼,洼里映着天上零碎的星子——星子本是亮的,可映在血里就变了色,成了淡红的光斑,风一吹,光斑晃了晃,就被新渗出来的血彻底盖住,连点痕迹都没了。

我蹲下身时,膝盖外侧先蹭到地上的碎石——那石子是尖的,棱边带着土锈,先刮过深灰色的裤腿,再直接硌在昨晚拖丁奇伟时被划的伤口上,疼得我倒抽了口冷气。那伤口长约两寸,昨天结痂时还泛着浅粉,此刻被石子一蹭,痂皮裂了道小口,淡红的血慢慢渗出来,把裤腿染出个浅红的印子。印子越浸越大,最后变成个模糊的圆,像块没洗干净的污渍,贴在膝盖上,带着温温的疼,提醒着我昨晚在山路上拖着重伤的丁奇伟时,被尖石划开皮肉的痛感。

从他僵直的腰间解AK47时,指尖先触到枪托上缠着的破布条——那布条原该是军绿色,却被红土、机油和汗渍染成了灰褐相间的杂色,边缘磨得像絮状的棉线,一扯就掉下来几缕。手指往布条缝里探,能摸到里面的木托早裂了道斜纹,纹路里嵌着细沙,指尖蹭过便沾了层细碎的木屑,扎得指腹微微发痒。

转着枪身检查时,枪管内壁隐约能看见红土的痕迹,是干燥后结成的浅褐斑块,凑近闻时,铁锈的冷味混着火药残留的硝烟味直往鼻腔里钻,还裹着点潮湿的土腥气——那是雷朵营地红土特有的味道,黏在枪管里散不去。枪口边缘沾着块干硬的泥,指甲抠一下能掉渣,看形状该是之前在营地外的靶场训练时,枪托杵在地上蹭的,泥块里还裹着半根枯草的纤维。

我拎着枪往旁边的深沟走,沟沿的土是松的,踩上去簌簌往下掉。这沟足有两人深,站在沟边往下看,底下积着半沟腐叶,是常年没人清理的老腐叶,黑褐色的,透着股沤烂的腥气。脚尖先探下去,“噗嗤”一声陷进腐叶里,湿软的腐叶没到脚踝,连带着底下的积水也渗进袜子,凉得刺骨——腐叶底下藏着不少枯枝,硌得脚心发疼,每走一步都要费点劲,像踩在泡发的海绵里。

把枪扔下去时,我刻意往沟底最深的腐叶堆里抛,枪身撞在腐叶上发出“咚”的闷响,那声音在沟里撞了撞,又弹回来淡淡的回声,像闷在罐子里的敲鼓声。枝叶被砸得剧烈晃动,几枝带着枯叶的细枝从沟壁滑下来,几片枯黄的橡树叶打着旋飘上来——叶子的叶脉早脆了,边缘卷着,沾着点腐叶的黑渍,飘到我脚边时,还没等我看清叶脉的纹路,山雾就像伸手似的裹了上来,叶子瞬间就蒙了层白霜似的湿气,转眼就和雾融在了一起。

拖尸体时最费力气。他穿的粗布工装裤上沾着厚厚的红土,是白天在码头搬运货箱时蹭的,土块结在布纹里,硬得像砂纸。我蹲下来拽住他的裤脚,一使劲,布料就带着尸体往沟边挪——尸体没完全僵,胳膊还会随着拖拽的力道晃,蹭在地上发出“蹭啦”的闷响。碎石地的石子有指甲盖大,边缘锋利,布料蹭过的时候,“刺啦刺啦”的声响一阵接一阵,像是布料要被划开的脆响。

原本他裤腿膝盖处就有个铜钱大的破洞,这下被碎石一刮,破洞直接扩成了巴掌大,露出里面的灰色秋裤。那秋裤洗得发浅,膝盖处磨得发亮,还沾着块巴掌大的黑色机油印——机油印边缘发花,中间还带着点深蓝色的油星,一看就是之前在湄公河边上修船时蹭的,机油渗进秋裤纤维里,连带着布料都硬了块,此刻被风一吹,还能闻到淡淡的机油味。

把尸体往沟里推的时候,我用了点劲,尸体“噗”地砸进腐叶堆,声音闷得像摔了袋棉花。腐叶被砸得溅起来半米高,几片带着湿气的腐叶碎片落在我衬衫袖口上——那碎片是黑褐色的,还沾着点黏糊糊的腐汁,凉得像冰,渗进衬衫布料里,很快就在袖口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我抬手想掸掉,指尖却沾了层腐叶的黏液,滑腻腻的,闻着还有股沤烂的腥气。

我摸出腰间的汽油壶——壶是老式的铝制壶,表面被磨得发乌,到处是深浅不一的划痕,壶盖边缘生了点黄锈,拧的时候得用点劲,“咔嗒”一声才拧开,那声音里还带着点锈迹摩擦的涩感。刚拧开盖子,汽油的刺鼻味就“腾”地窜了出来,是种带着辛辣的化学味,直往喉咙里钻,混着腐叶的腥气后,味道更冲,呛得我忍不住皱紧眉头,连眼睛都有点发酸。

我举着壶往沟里的腐叶上泼,汽油顺着壶口的斜嘴流出来,成了细细的油线,落在腐叶上就散开,油珠滚过腐叶表面,很快就渗了进去。原本发黑的腐叶被油浸过,瞬间就透出点深褐色的油光,叶片也慢慢变得透亮,像吸饱了油的宣纸,连叶脉都能隐约看见,油光在雾里还泛着点淡淡的反光。泼了半壶,壶底开始“咕咚”响,我才停手,把壶盖拧回去时,指腹还沾了点汽油,凉得发辣。

打火机是从营地小卖部买的廉价货,塑料壳是浅红色的,表面有几道很深的划痕,大概是之前掉在地上被踩过。我按下去时,拇指得用点劲,“咔”的一声,火苗“腾”地窜起来,有指甲盖高,橙红色的火苗边缘还带着点淡蓝色的火芯,轻轻舔舐着周围的空气,能感觉到一点微弱的暖意。

火苗刚凑近泼了油的腐叶,“噼啪”声就瞬间炸开——那声音不是闷响,是脆生生的,像无数干树枝在同时断裂,在寂静的山里格外刺耳,连远处橡胶林的叶子都被震得“沙沙”响。火舌顺着油迹飞快地蔓延,几秒钟就烧起半人高的火焰,橙红色的火光裹着黑烟,把沟壁都映得发红。

火光投在不远处破庙的断壁上,把泥塑菩萨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原本就残缺,此刻被火光一映,残臂的轮廓格外清晰,像只伸着的黑手,在断壁上晃来晃去。浓烟裹着焦糊味往天上飘,是种混合了腐叶、布料和皮肉的焦味,黑沉沉的烟柱被山雾压得低低的,离地面只有半米高,像团贴地的黑云,黏在衣服上就散不去,连头发丝里都钻进了焦味,一低头就能闻到。

我盯着火焰看,火舌卷着尸体的衣角往上窜,粗布工装裤很快就烧得卷了边,黑色的灰烬随着火苗的晃动往下掉,还带着点点火星。等火舌烧到尸体的皮肤时,“滋滋”的声响就传了过来,那声音很细,却格外清晰,像是肉在油里煎的动静,还裹着股脂肪燃烧的油腻味——那味道又腻又冲,像放久了的猪油,闻着让人胃里发紧,忍不住想反胃。

尸体的轮廓在火里慢慢模糊,先是衣服烧光,露出发黑的皮肤,接着皮肤也开始收缩、碳化,最后只剩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火里烧着,偶尔能听见骨头被烧裂的“咔嘣”声。火光跳了大概有十分钟,我才转身往营地走,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沟里的火还在烧,橘红色的光在雾里泛着点暖,却没半点温度,只有那股焦糊味,还在跟着我的脚步往鼻子里钻。

鞋底沾着的红土是潮湿的,裹着半干的血——血已经从鲜红变成了深褐,在鞋底的防滑纹路里结成小块,踩在土路上时,深的脚印能清晰看见纹路里嵌着的红土颗粒,像给鞋底镶了层暗红的边;浅的脚印刚落下,山雾里的湿气就裹了上来,土粒慢慢化开,脚印边缘晕成模糊的浅红,走两步再回头看,只剩淡淡的印子贴在地上,风一吹就和周围的红土融在了一起。

走了没几步,我下意识回头望破庙的方向——那里只剩一团浓烟,被山雾死死裹着,黑中带灰,像块浸了墨的脏棉花。浓烟没力气往上飘,只能贴着橡胶林的树梢晃,偶尔有几缕细烟想钻出来,刚冒到半空中就被雾压了回去,转眼就散成了淡灰的雾气,连带着焦糊味也淡了些,只剩若有若无的腥气粘在鼻尖。

山路两旁的橡胶树长得密,树干上还留着前几天割胶的痕迹,凝固的乳白色胶汁像琥珀似的挂在树皮上,硬得能硌疼手指。枝桠横七竖八地伸着,有的斜斜挡在路中间,得侧着身子才能过去;有的垂得低,叶子快碰到头顶——叶子是深绿色的,带着厚厚的蜡质,露水在叶面上滚成黄豆大的水珠,挂在叶尖晃两下,才“嗒”地砸在肩膀上。那露水凉得像冰碴子,渗进黑色衬衫里,很快晕开一小片湿痕,贴在皮肤上,冷得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偶尔能听见远处湄公河的水声,“哗哗”的,不是湍急的奔涌,是缓慢的波浪撞在岸边的声音,混着山风的“呜呜”声——山风绕着橡胶树转,声音被揉得忽轻忽重,轻的时候像女人的低哭,细得能钻进耳朵;重的时候像男人的闷哼,震得树叶“沙沙”响。两种声音缠在一起,在山里飘来飘去,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只觉得后背发紧,连脚步都不自觉地快了些。

回到营地时,竹楼的灯火还亮着。昏黄的光从竹缝里漏出来,粗的光条像碎金子贴在地上,细的光丝缠在竹楼的柱子上,把柱子上的裂纹照得清清楚楚。光里还飘着细小的尘埃,在灯影里慢慢转,像极了营地永远散不去的雾气。

丽丽姐站在她房间的竹帘旁,宝蓝色真丝旗袍换了件新的——真丝的料子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珠光,不是刺眼的亮,是从布料里透出来的暖光,领口绣着一圈细股银线,绕成回纹,银线在灯光下轻轻反光,像圈细弱的星星。旗袍下摆垂到脚踝,没沾半点红土,连边角都熨得平整,她脚上穿的黑色缎面绣花鞋也干干净净,鞋头绣着朵小银花,踩在竹编的门垫上,没留下半点痕迹——一看就是特意换了等着我,连细节都挑不出错。

她指尖转着那支缠枝莲银签,银签长约三寸,握在手里刚好能露出半截银尖。签身上的缠枝莲刻得细,枝蔓绕着签身盘了两圈,每片莲花瓣都有浅浅的弧度,边缘打磨得光滑,不会划手;银尖是圆润的,磨得发亮,转起来时,银尖划过空气,“咻咻”的轻响只有凑近才能听见。反射的灯光在身后的竹墙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小星子在跳,有时候落在竹墙的裂缝里,有时候落在门帘的流苏上,随着银签的转动,光斑也跟着晃,却始终没离开她身前的那片地方。

她看见我,眼神先落在我的肩膀,又慢慢往下移,最后停在我的袖口——刚才拽尸体时蹭的血渍还在,深褐色的,沾在黑色衬衫上,不仔细看几乎和布料融在一起,可她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只扫了一眼就定在那里。原本转得稳的银签突然慢了下来,最后“咔”地停住,银尖正对着我的袖口,角度不偏不倚,像在瞄准,带着股不动声色的审视,连嘴角的弧度都淡了些。

“处理干净了?”她的声音压得低,气音轻轻滚过喉咙,没半点起伏,像冰面被石子敲了一下,冷得没温度。尾音往上挑了半秒,不是明显的疑问,更像在试探——既在等我的回答,又像在自己琢磨我有没有撒谎,眼神始终没离开我的袖口。

我点头,手指悄悄捏着衬衫下摆的边角,轻轻往身后扯了扯——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只想把袖口的血渍藏得更严实些。可布料动的瞬间,她的眼神还是顿了顿,我知道瞒不过她,只能尽量平静地说:“沟里的火能烧到后半夜,”顿了顿,想起火舌裹着尸体的样子,补充时语气没半点波澜,“汽油泼得足,连衣服布料都烧得只剩灰,骨头能化得干干净净,等天亮风一吹,连半点痕迹都找不到。”

丽丽姐的唇角先往两边扯了扯,带出个浅淡的弧度,比上次在议事厅的笑多了点真切,却没到眼底——她的眼底还是冷的,像腊月里结了冰的湖面,连头顶竹楼的暖黄灯光落在上面,都只反射出冷硬的光,没半点暖意渗进去。“老佛爷要是知道,该夸你懂事了。”她说着,声音里掺了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却没半点温度,像冰粒撞在玻璃上。侧身让开门口位置时,竹帘被她的胳膊带得晃了晃,细碎的竹篾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轻响,露出里面暖黄的灯光,能看见屋角竹制浴桶的一角,泛着深棕色的光。“进去吧,有热水,好好收拾下——明天肖云海来,别让他看出半点破绽。”最后“破绽”两个字,她咬得轻,却带着股不容错漏的提醒,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

房间里的竹制浴桶摆在窗边,桶壁是深棕色的老竹料,上面刻着圈简单的水波纹,纹路里积着点浅灰的尘,是常年用手摩挲留下的痕迹。桶口的边缘被无数次的进出蹭得发亮,泛着温润的包浆,边角处还留着个细小的磕碰印,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的旧物,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连竹缝里都没半点污垢。热水已经装满了,水面离桶口只有两指宽,热气裹着水汽往上冒,在桶口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桶壁往下滑,留下一道道水痕。水面飘着五六片淡粉色的罂粟花瓣,花瓣边缘还带着清晨的露水,水珠在花瓣上滚成小珍珠,没等稳住就滑进水里,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甜香混着水汽往鼻尖钻——不是清新的花香,是浓得发腻的甜,裹着点若有若无的冷意,像刚融化的麦芽糖,粘在鼻腔里化不开。

我抬手解衬衫纽扣时,指尖先摸到后腰的布料发硬,往下扯衬衫的瞬间,后腰传来一阵扯痛——那里被白天的碎石划了道两寸长的口子,伤口已经结痂,暗红的痂皮牢牢粘在衬衫内侧,扯动时连带着新生的皮肉一起疼,忍不住倒抽了口气,眉头都皱了起来。衬衫完全脱下来时,背后印着道深色的血痕,从腰侧蜿蜒着爬到肩胛骨,像条蜷着的小蛇,血痕边缘还晕着浅红的印子,是昨天渗血时浸出来的,在黑色衬衫上格外扎眼。我把衬衫扔在竹椅上,布料碰到椅面发出“啪”的轻响,痂皮从衬衫上脱落,掉在地上,像块暗红色的小石子。

洗澡时,我舀起桶边的木瓢,往身上浇热水——热水刚碰到皮肤就烫得人缩了缩,皮肤瞬间泛红,后腰的伤口被热水一浸,疼得我龇牙咧嘴,倒抽的冷气里都带着颤,可那股烫意顺着皮肤往骨子里钻,竟让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慢慢松了些。水汽往上飘,很快蒙住了窗边的竹帘,外面竹楼的灯光透过水汽,在帘上晕成一团团黄影,像揉碎的月亮,随着风轻轻晃。脑子里却没闲着,画面翻涌个不停:丁奇伟消失在山雾里的背影,他的警服下摆沾着红土,走得踉跄却坚定;他攥着泰铢时指节泛白的手,指尖还在发颤,连纸币都被捏出了褶子;喽啰圆睁的眼睛里映着橡胶林歪歪扭扭的影子,眼白上的红血丝像冻住的血;他脖子上翻卷的皮肉沾着血,筋膜在灯光下泛着淡粉色;火里跳动的橘红光,焦糊味像粘在鼻尖,混着脂肪燃烧的油腻味,怎么都挥不去……这些画面像场没醒的噩梦,缠着我,连滚烫的热水都冲不散,反而随着水汽更清晰了。

我从浴桶里出来时,身上的水珠还没来得及擦,就听见窗外传来“吱呀——”的响——是竹楼的门帘被山风吹得晃动,竹篾摩擦的声音里,还混着沉重的脚步声,皮靴踩在竹编地板上,“嗒嗒”的,远了又近,该是青姑会的人在巡逻,脚步声里带着股冷硬的气息,像在警告每个房间里的人,别乱动心思。我拿起床头的毛巾擦身子,毛巾是粗布做的,布料上有明显的经纬纹,擦在潮湿的皮肤上,磨得人有点发痒,却格外吸水,几下就把身上的水珠擦干了,皮肤被擦得泛红,带着点暖意。

穿衣服时,我翻了翻床头叠得整齐的衣服,选了件新的黑色衬衫——领口是硬挺的立领,扣上纽扣后能遮住大半脖子,袖口的纽扣能扣到手腕,刚好能把后腰的伤口遮得严严实实,连一点结痂的痕迹都露不出来。衬衫的布料是厚实的纯棉,摸起来柔软却结实,指尖能感觉到布料细密的纹理,没有半点线头,是精心挑选过的。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丽丽姐特意准备的——她连我要遮伤口的心思都算到了,周到得让人心里发紧,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着,说不清是感激还是警惕。

第二天清晨,雷朵营地的雾浓得能攥出水来——不是轻盈的雾霭,是沉甸甸的湿冷,裹着整个营地像裹了层浸了水的棉絮。竹楼的屋顶只露个模糊的灰影,连近在咫尺的竹帘都沾着细密的雾珠,用手一碰就化成水,顺着竹篾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空气里混着湄公河的水汽与红土的腥气,吸进肺里都带着凉,连衣服都沾着潮意,贴在皮肤上发闷。

突然,湄公河上飘来一声长笛,“呜——”的声音裹在雾里,闷得像塞了层棉花,没了平日的清亮,却传得格外远。那声音绕着竹楼转了圈,又钻进门缝,猛地把我从浅眠里拽醒——不是自然醒的惺忪,是神经骤然绷紧的警觉,像夜里被人碰了下枪托,指尖瞬间就有了凉意。

我坐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竹帘。冷雾立刻涌进来,扑在脸上像无数细针扎,睫毛瞬间沾了层白霜似的雾珠,眨眨眼就滑进眼角,凉得发涩。吸进的空气里还掺着丝罂粟花的淡甜,潮得能呛出咳嗽,抬手摸了摸胳膊,衬衫已经沾了雾的潮气,贴在皮肤上发凉。往码头的方向望,只能看见几团模糊的灰影——是青姑会的人,他们穿的迷彩服在雾里褪成了浅灰,站姿绷得像拉满的弓,连肩膀的角度都一模一样。手里的AK47只露个冷硬的轮廓,枪管在雾里偶尔闪一下光,像藏在暗处的狼眼,没半点松懈。

等我踩着湿冷的红土走到码头,丽丽姐已经站在那里了。她换了件宝蓝色真丝旗袍,不是昨天的款式,领口绣着圈细股银线,银线在雾里泛着柔润的光,不刺眼却格外抓眼;外面搭了件米白色蝉翼真丝披肩,风一吹就轻轻飘起来,露出旗袍下摆的暗纹——是低调的缠枝莲,和她发间的银签刚好呼应。她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发尾别着枚珍珠发夹,那支缠枝莲银签斜插在发髻里,银尖露在外面,像片藏在黑发里的碎冰,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偶尔反射点雾里的微光。

她看见我,眼神先扫过我的肩膀——确认衬衫没沾红土,再往下落,停在扣得严严实实的袖口。指尖的银签没动,只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没勾起弧度,眼底却少了点之前的冷意,多了分“没出岔子”的踏实,像确认猎物没脱网的猎手,松了半分警惕。

没等多久,湄公河的雾里慢慢浮出来个深灰色的影子——是肖云海的船。船身是哑光的深灰,在雾里像块沉在水里的黑礁石,没半点多余的装饰,只船头挂着盏红灯,暖红的光在雾里晕开圈浅红的光晕,像团悬在水上的小火焰,晃悠悠地往码头靠。船身划开水面的声音裹在雾里,只剩“哗哗”的闷响,连溅起的水花都被雾遮得看不清,只偶尔有几滴落在船板上,发出“嗒”的轻响。

船刚停稳,肖云海就站在了船头。他穿件黑色定制西装,肩线掐得刚刚好,贴在肩膀上没半点褶皱,面料是厚实质感的羊毛,在雾里泛着细腻的光泽,连袖口的珍珠纽扣都擦得发亮,没沾半点雾的潮气。领口系着条酒红色领带,打得是标准的温莎结,领带角刚好垂到皮带扣,边角对齐得没偏差,没一丝歪斜——连细节都透着不容错漏的掌控力。

他身后跟着两个保镖,比他高半个头,肩膀宽得把黑色西装撑得笔直,没一丝松垮。两人的站姿像复制粘贴的,双手都贴在腰间——那里明显鼓着块,是黑色枪套的轮廓,连鼓起来的弧度都一样规整。他们戴的黑色皮质手套,是哑光的面料,指尖没露,攥得紧实,能看到手套表面的纹理被撑得清晰,指节处的褶皱都透着冷硬,像两尊随时会动的石像,目光扫过码头时,没带半点温度。

跳板被放下来时,发出“吱呀——”的涩响,是老木头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雾里格外清楚,带着股经年的陈旧感。两个保镖先跳下去,动作利落得没半点犹豫,落地时没溅起半点红土。其中一个弯腰从随身的黑色公文包里掏出块黑丝绒布,布面泛着柔滑的光,边缘绣着低调的回纹暗纹,展开后刚好铺出条从跳板到竹楼的路——黑丝绒的亮与红土的粗糙形成刺眼的对比,像在泥泞里铺了条绸缎,刻意隔绝着营地的烟火气。

肖云海踩着跳板走下来,黑色亮面皮鞋跟轻轻敲在丝绒上,发出“嗒、嗒”的闷响,没了硬地的脆生,却每一步都踩得稳,没偏差。裤脚离红土只有一指远,没扫到半点泥,连鞋尖都没沾雾珠,整个人透着股与生俱来的疏离——像他从不属于这片沾着血和土的营地,只是来做场短暂的交易,连衣角都不愿沾这里的尘埃。

“小子,”肖云海刚迈过丝绒布的边缘,就朝着我抬了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处留着道浅淡的旧疤,该是早年握枪磨出来的。掌心落在我肩膀上时,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压迫感,像块微凉的铁压在衣料上,明明能感觉到掌心的温度透过纯棉衬衫渗过来,却没半分暖意,反而透着股上位者特有的疏离,“没看错你。”

他顿了顿,眼神慢悠悠扫过周围的竹楼——竹楼在雾里只剩灰影,竹缝里漏出的灯光像揉碎的黄米粒。目光在青姑会成员手里的AK47上停了半秒,那眼神没带惊讶,只像扫过件寻常物件,随即才微微俯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吐字间裹着点湄公河的潮气:“上次在巴黎的酒吧,对,‘夜翎’那间,是我的场子。当时我就跟你说过,我是暗夜集团的一把手——现在该懂,我这话的分量了。”

我点头时,指尖悄悄攥紧了衣角。脑子里瞬间翻涌出巴黎酒吧的画面:暗紫色的霓虹灯不是刺眼的亮,是裹着雾气的柔,在墙面投出流动的光纹,像把碎紫水晶撒在了黑布上;卡座里的黑色丝绒沙发软得能陷进去半个身子,丝绒的绒毛蹭着手臂,痒得人想缩手;肖云海就坐在对面,指尖夹着只水晶杯,杯里的威士忌泛着琥珀色的光,冰块撞在杯壁发出“叮”的轻响,酒液晃出细小的涟漪,连杯口都凝着层薄水珠。当时他说“肖雅是我女儿,你要好好照顾她”,声音里裹着威士忌的醇香,我只当是长辈的托付,哪能想到,这“照顾”背后藏着金三角的血、雷朵的毒,还有暗夜集团盘根错节的走私网络。

“好好照顾我的女儿肖雅,”肖云海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没了刚才的随意,多了点沉甸甸的郑重。他的眼神直直落在我脸上,没放过我细微的表情变化——那目光里掺着审视,像在确认我是否够格;又带着点期待,像在赌自己没选错人。“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他刻意顿了顿,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是瑞士银行的黑卡,还是东南亚的赌场股份;是暗夜集团分公司的管理权,还是能调动私人武装的权限,只要你开口,没有我办不到的。”

丽丽姐在旁边适时插了话,声音柔得像刚化的糖水,尾音还带着点刻意的甜,却句句都往我身上捧:“肖总,您是没亲眼看见,昨天他处理丁奇伟那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她抬手捻了捻米白色披肩的边角,指尖勾着丝绒的纹路轻轻晃,眼神却往肖云海那边飘,“青姑会的人私下都在说,说他比老佛爷身边的黑鸡还狠——黑鸡当年处理叛徒还皱过眉,他倒好,捏着丁奇伟的手腕问线索,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顿了顿,故意放慢了语速,像是在强调这事儿的重要性:“再说铁筎岭那线索,丁奇伟嘴硬得很,一开始连半个字都不肯吐,还是他有办法——就往丁奇伟膝盖上的伤口按了下,丁奇伟立马就松了口,连沙堆下埋铁皮桶的事都招了。”丽丽姐说着,嘴角勾起个浅笑,眼神里带着点“你看我没说错吧”的得意,“往后咱们雷朵和暗夜集团合作,有他在中间搭着,不管是运货的渠道,还是清关的手续,都少不了方便,您说是不?”

肖云海听完,原本沉在眼底的冷硬像被温水浸过似的,慢慢化开了些——他的瞳孔微微放大,里面映着码头的雾光,竟透出点亮来,像是突然找到了合心意的人选。之前拍在我肩上的手没收回,这次又轻轻拍了两下,力道比刚才轻了不少,带着股长辈对晚辈的温厚,连指腹都松了些,没再像刚才那样透着压迫感。“好小子,”他的声音里裹了点笑意,不再是之前的公事公办,多了分真切的满意,“肖雅没看错你,我也没看错你!”

说着,他转头往竹楼的方向望——雾里的竹楼还蒙着层白,竹帘在风里轻轻晃,像藏着什么暖乎乎的东西。他的声音明显放软了,连尾音都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柔,不再有刚才谈生意时的锐利:“肖雅呢?让她出来,我这当爹的,可有阵子没见着她了。”

就在这时,竹楼的竹帘“哗啦”一声被掀开,肖雅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穿的浅粉色连衣裙是雪纺料子,薄得像清晨的雾,风一吹,裙摆就轻轻飘起来,像朵刚绽开的桃花,连里面衬着的白色棉布衬裙都隐约能看见——衬裙的领口绣着圈细白的蕾丝,边缘还坠着点小珍珠,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

她的右手轻轻护在小腹上,指尖纤细,指甲涂着透明的甲油,泛着淡淡的光——不是用力按着,而是像捧着件易碎的珍宝似的,掌心轻轻贴着小腹,连走路的步子都放得极慢,生怕晃着什么。脸上带着点浅淡的笑,不是刻意的讨好,是从眼底漫出来的暖,那暖意像刚化的春雪,顺着眼尾往下淌,连周围的雾都好像被染软了些,再也遮不住那点亮。“爸,”她走到肖云海面前,声音柔得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尾音还带着点轻颤,像是见到亲人的委屈,又像是久别重逢的欢喜,“您怎么才来呀?妈怎么没跟您一起过来?”

丽丽姐在旁边立刻接了话,她往前凑了半步,米白色的披肩随着动作飘了飘,露出旗袍领口的银线,语气里满是熟稔的亲昵,像跟肖家走了十几年的老熟人:“是啊,肖总,”她先笑着点了点头,眼神往肖雅那边扫了眼,又转回来对着肖云海,“贵夫人孙慈怎么没和您一起来呀?我们今早特意让厨房备了她最爱吃的芒果糯米饭——那芒果是凌晨从曼谷空运来的,还带着点树熟的香,果肉甜得能流汁,连糯米都泡了椰浆,就等着给她尝尝鲜呢。”

肖云海闻言,随意地摆了摆手——他的手腕轻轻抬了下,没什么大动作,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在挥开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她在忙其他事,”他的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大概是提到香港的渠道就想起了麻烦,“香港那边的地下渠道还没理顺,总有些不长眼的想抢生意,她得盯着点。”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等忙完了这阵子,改日再让她过来。”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丽丽姐,刚才对肖雅的柔意瞬间收了回去,眼神里多了点生意人的精算——瞳孔微微缩了缩,嘴角的笑意也深了些,却没到眼底,更像是达成共识前的试探:“你们雷朵集团能和暗夜集团合作,本来就是双赢的事,”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沉稳,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往后金三角的货,咱们一起管,有钱一起赚,谁也不吃亏。”

丽丽姐听见这话,眼睛先弯成了月牙,嘴角跟着往上扬,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藏不住的雀跃——却没半点轻浮,依旧端着雷朵集团主事人的分寸。宝蓝色真丝旗袍在雾散后的微光里泛着柔润的珠光,每一道布纹都裹着细腻的光泽,风一吹,衣摆轻轻晃,像漾开的蓝水波;米白色真丝披肩飘起来的弧度像只振翅的白蝴蝶,边缘的流苏扫过她的手腕,带着点细碎的痒。“哎呀,肖总,”她的声音里裹着点雀跃的尾音,却又稳稳托着礼数,“您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了!我们雷朵集团能和暗夜集团这样的巨头合作,本来就是荣幸之至。”

她往前凑了半步,指尖轻轻捻着披肩的边角,语气更显恳切:“这样,往后所有的货——不管是从铁筎岭运出来的‘原料’,还是往曼谷送的‘成品’,通关的手续、批文的办理,还有湄公河那三条运货线的调度,全由我们雷朵来承担。你们只需要等着分利就行,半点麻烦都不用沾,您看怎么样?”

“再好不过了。”肖云海重重地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的珍珠扣——那扣子泛着温润的光,被他蹭得更亮。脸上的笑意瞬间深了,连眼角的细纹都跟着舒展开,不是之前客套的淡笑,是算计落定后的轻松与满意,大概是没想到丽丽姐会这么干脆,连讨价还价的环节都省了。“有你们负责这些琐事,我们也省了不少力。”他说着,还抬手拍了拍丽丽姐的胳膊,语气里多了分熟络的亲近,“香港那边的分销渠道,等理顺了,也给你们雷朵分些红利,咱们有钱一起赚。”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像聊家常似的笑着,心里却像压了块浸了水的红土,沉得连呼吸都发紧,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股闷疼,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通关、批文、货、运货线——这些从他们嘴里轻飘飘滚出来的词,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心里,每一个字都沾着红土的腥气和罂粟的甜毒,扎得人指尖发颤,连指甲都掐进了掌心的老茧里。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翻涌着丁奇伟在破庙里说的话——想起他攥着皱巴巴的警官证,指节泛青时说的“铁筎岭沙堆下的军绿色铁皮桶”:桶身印着褪色的“农业肥料”标签,铁皮上锈迹斑斑,掀开盖子就能闻到刺鼻的化学味,里面粘稠的淡黄色液体像融化的蜡,沾在手上洗三天都散不去味;想起他咳着血说的“湄公河下游三条运货线”:夜里用刷着“渔船”标识的货船运,船底焊着半米深的暗舱,里面堆着密封的黑色塑料桶,桶里装的全是纯度极高的“蓝冰”原料;想起他提到老佛爷时眼底的绝望:“他要垄断整个金三角的‘货’,从缅甸的罂粟田到泰国的加工厂,再到香港的地下渠道,每一步都踩着人的骨头。”

更想起他说“外甥踩破塑料桶”时的哽咽——那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只是在沙堆上追着蝴蝶跑了两步,不小心踢翻了藏在沙里的桶,就再也没能回家。而这样的“意外”,在老佛爷的垄断计划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孩子,不知道还有多少会被藏在沙堆里的“料”吞噬。

他们嘴里的“合作”,哪里是什么双赢的生意,根本就是走私贩卖的遮羞布——布面上绣着“利益”的繁花,底下却垫着无数人的血和命,像雷朵营地漫山遍野的罂粟花,看着开得艳丽,甜得发腻,可只要碰一下,就是致命的毒,连骨头都能慢慢化在里面。

肖雅轻手轻脚走到我身边,指尖先蹭过我衬衫的袖口——不是用力拽,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柔软力道,像怕碰疼了我似的。她的指尖很暖,是刚从竹楼里出来的温度,没沾半点雾的凉,隔着纯棉衬衫都能感觉到那股暖意,像团小小的火焰贴在胳膊上,连布料的纹路都被烘得软了些。“别愣着了,”她的声音裹着点撒娇的尾音,柔得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落在耳朵里痒丝丝的,“爸还在议事厅等着呢,他说这次从巴黎回来,给咱们带了黑松露巧克力,是你之前说想吃的那种。”

她说话时,右手始终轻轻护在小腹上——掌心贴着雪纺连衣裙,没用力按,却连呼吸都放得轻,像捧着件怕摔碎的琉璃盏。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露出里面衬裙的蕾丝边,眼底的笑意是从骨子里漫出来的,亮得像不染尘埃的阳光,连雾散后残留的湿气都遮不住。她大概是真的不知道,她父亲嘴里的“合作”,丽丽姐口中的“运货线”,藏着多少沾血的罪恶,藏着能把所有人都拖进深渊的毒——那些藏在铁筎岭沙堆里的铁皮桶,那些在湄公河暗舱里的黑色塑料桶,每一个都能毁掉她此刻珍视的一切。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先触到她掌心的薄茧——是之前在仰光码头帮着搬行李磨出来的,不明显,却能感觉到。她的掌心很软,温度顺着指缝传过来,连带着她手腕上的脉搏都清晰可辨,像小鼓似的,轻轻敲在我的掌心——那是她的心跳,是她肚子里孩子的心跳,是这片满是罪恶的红土里,唯一让我觉得踏实的温度,是我拼了命也要护住的念想。

可心里的沉却没减半分,反而像被这暖意压得更重了:肖云海拍在我肩上的信任,带着掌控一切的压迫;丽丽姐指尖转着银签的算计,藏着雷朵集团的野心;肖雅眼底亮晶晶的期待,裹着对未来的憧憬——这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困在雷朵营地的红土里,越想挣扎,网勒得越紧,连呼吸都带着疼。我下意识摸了摸衬衫内侧的口袋,磨砂黑的录音笔壳被体温焐得发烫,笔身的纹路硌着掌心,里面藏着丁奇伟咳着血说的每一句话,从铁筎岭的铁皮桶到老佛爷的野心,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心里;想起昨晚在破庙发给“山雀”的信息,屏幕上绿色的对勾闪着光,像个沉甸甸的承诺;想起丁奇伟消失在山雾里的背影,他警服下摆沾着的红土,他说“别让那些‘料’害了更多人”时的眼神——这些都是我不能退的理由,是我哪怕戴着面具,也要在罪恶里走下去的底气。

走进议事厅时,最先晃眼的是中间的酸枝木桌——是全新的,桌面是深红褐色的老木料,木纹清晰得能数出年轮,一圈圈绕着桌面,像藏着岁月的痕迹。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连半点之前的刀痕、酒渍都没有,手放上去能映出淡淡的影子,和上次被掀翻、满是伤痕的旧桌比,新得刺眼,像刻意用来掩盖之前那场血腥的遮羞布。

桌角摆着的汝窑茶杯也换了新的,天青色的瓷面泛着温润的光泽,不是廉价的仿品,杯沿圆润得没有半点毛刺,杯底用细笔写着“天青汝瓷”的小款,墨色均匀,一看就是能值不少钱的珍品。热水倒进去时,瓷面映着水汽,连水纹都看得清清楚楚,像块被水浸过的青玉。

肖云海坐在主位上,黑色西装没脱,领带依旧打得整齐,背后的竹墙上挂着幅罂粟花油画——画得极逼真,红色的花瓣像刚染过血,边缘还带着点湿润的光泽,花心的黄色花蕊透着妖异的亮,在屋顶煤油灯的光下,像活过来似的,泛着让人发怵的光。

丽丽姐坐在他左手边,宝蓝色真丝旗袍没换,和油画的血红形成鲜明对比,像一汪冷蓝的水,浸在一片红里。她发髻上的缠枝莲银签还插着,银尖露在黑发外,随着她端茶杯的动作轻轻晃,反射的光落在桌面上,像道细小的冷刃,没半点温度。

肖雅坐在我右边,手轻轻放在小腹上,偶尔会抬头看我,眼神里满是笑意,还会悄悄用指尖碰我的手背,像在分享心里的欢喜。她的裙摆垂在地上,没沾半点灰,和周围的冷硬格格不入。

门口站着四个青姑会成员,穿着迷彩服,裤脚沾着点红土,手里的AK47枪口朝下,枪托抵着竹编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可他们的手指都扣在扳机旁,指节泛着白,没半点放松,眼神扫过厅里的每一个人,像盯着猎物的狼,随时都能扣动扳机,让空气里都裹着股冷硬的杀气。

肖云海抬手端起桌上的汝窑茶杯,拇指轻轻蹭过杯沿——那瓷面温润得像浸过温泉,天青色的釉色里映出他的侧脸,连眼角的细纹都看得分明。他没急着喝,先让茶水在杯里晃了晃,淡绿色的茶汤漾开一圈圈细微波纹,撞在杯壁上发出“叮”的轻响,像根细针轻轻挑着空气里的寂静。随后才抿了口茶,舌尖抵着杯沿停顿半秒,再缓缓放下杯子,杯底与酸枝木桌面接触时,轻得几乎没声音,却透着股掌控一切的笃定。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他的声音里裹着点刚品茶后的闲适,却藏不住眼底的自信——那是种踩准了利益节点的从容,仿佛金三角的风云都在他掌心攥着,“有钱一起赚,有难一起扛,往后在这金三角地界,没人敢轻易惹咱们。”最后“没人敢”三个字,他咬得轻却格外清晰,像在给这场合作定下不容置疑的底气。

丽丽姐立刻跟着附和,她端着茶杯的手指轻轻捻着杯壁,指甲上的透明甲油在灯光下泛着淡光,声音柔得像刚化开的蜂蜜,却在尾音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锐度:“肖总说得是!咱们雷朵有运货线和批文,暗夜集团有渠道和实力,联手之后,不光能把金三角的生意做稳,往后曼谷的码头、香港的地下分销,甚至欧洲的货柜,都能有咱们的份!”她说着,眼神扫过桌面,像已经看到了满桌的利益,连宝蓝色旗袍的衣角都跟着晃了晃,透着股按捺不住的野心。

我也端起面前的茶杯,指尖刚碰到瓷面,就传来一阵温热——那温度顺着指尖往上爬,却没半点能暖到心里,反而让胸腔里的寒意更甚,像揣着块化不开的冰。金三角的生意?哪里是什么生意,分明是用毒品和走私堆起来的炼狱!是用丁奇伟那七八岁外甥的命堆的——那孩子不过是在沙堆上追了只蝴蝶,就因为踢翻了藏“料”的桶,再也没能回家;是用无数吸毒者的眼泪堆的——我想起在仰光街头见过的场景,蜷缩在街角的人眼里没半点光,指尖还攥着空了的毒品包装袋,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连呼吸都带着绝望;是用雷朵红土里的血堆的——码头工人搬运货箱时被砸断的手指,青姑会成员枪下倒下的“叛徒”,还有昨晚被我埋在腐叶里的喽啰,每一滴血都渗在红土里,成了这“生意”的垫脚石。

脑子里的画面像被按下了循环键,一遍遍地撞着神经:丁奇伟踢进乱草堆的那枚警徽,金属边缘氧化得发黑,表面沾着红土和血污,“人民警察”四个字被糊成了模糊的色块——“人”字的撇断在血痂里,“民”字的竖弯钩被灰泥盖着,“警”字的言字旁彻底看不清,像块被踩烂的废铁,再也映不出半点光;昨晚那个喽啰脖子上翻卷的皮肉,像被撕烂的粗布,淡粉色的筋膜上还挂着血珠,他圆睁的眼睛里嵌着橡胶林歪歪扭扭的灰影,眼白上的红血丝像冻住的血痕,连最后一点生气都没来得及褪;还有沟里那团跳动的火光,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腐叶,把尸体的衣角卷成黑灰,“滋滋”的皮肉燃烧声混着焦糊味,像条毒蛇钻进鼻腔,怎么都挥不去。

这些画面像一把把钝刀,在心里反复切割,每一次转动都带着钻心的疼,连茶杯传来的温热都成了讽刺——那点温度暖不了心口的冰,更冲不散那些沾着血的记忆,只能眼睁睁看着肖云海和丽丽姐谈着“双赢”,看着他们把罪恶裹上“生意”的外衣,而我攥着茶杯的手,指节已经泛白,连指甲都快嵌进掌心的老茧里。

肖雅大概是从我紧绷的下颌线、或是眼底没藏住的沉郁里看出了不对劲,她没敢用力碰我,只让指腹轻轻蹭过我衬衫的袖口——那触感软得像棉花,带着她掌心特有的温,连指节都透着点小心翼翼的轻颤,生怕戳破什么似的。她的眼神落在我脸上,睫毛轻轻眨了两下,里面盛着的担忧像化开的糖水,连声音都放得极轻:“怎么了?”那声音软得像落在耳边的羽毛,尾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是累了,咱们去旁边的竹椅上歇会儿好不好?”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回应,嘴角努力往上扯,想挤出个让她放心的笑——可脸颊的肌肉像僵住了似的,嘴角的弧度歪歪扭扭,连眼底都没半点笑意,只有一片发沉的暗。“没事,”我顿了顿,飞快地移开视线,不敢看她那双干净的眼睛,怕自己的情绪泄了底,目光落在窗外——那里的罂粟花刚开了两朵,红色的花瓣沾着雾后的露水,像染了血的小拳头,“可能昨晚在破庙待得久了,没睡好,有点累。”说着,我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刻意用了点劲,连掌心的老茧都贴在了她的手背上——那老茧是早年握枪磨的,硬得能硌到她,可我只能靠这点力道稳住自己:我不能让她知道,她父亲口中的“生意”是沾血的毒品交易,不能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未来要面对一个藏满罪恶的世界,更不能让她眼里那片不染尘埃的阳光,被金三角的血与毒弄脏。

肖云海和丽丽姐的谈话还在继续,声音像裹着砂砾的风,往我耳朵里钻。肖云海说着,指尖还在酸枝木桌上画着圈,圈出湄公河的走向,“下游那艘‘渔舟’得改改暗舱,下次装‘料’能多装三成”;丽丽姐笑着应和,手指捻着披肩的流苏,“曼谷码头的仓储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夜里十二点后没人查,卸货的人都是自己人”;提到香港渠道的分成时,肖云海的嘴角勾得更高,“给雷朵让五个点,只要你们能保证‘货’准时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砸在我心上,提醒着我此刻身处的漩涡有多肮脏——这里没有肖雅以为的亲情暖意,没有丽丽姐伪装的熟稔亲近,只有赤裸裸的利益算计,只有把别人的命踩在脚下的冷酷:那些在暗舱里窒息的搬运工、那些被“货”毁掉的家庭、那些死在青姑会枪口下的“叛徒”,全是他们谈生意时不值一提的“成本”。

我下意识摸向衬衫内侧的口袋,指尖先触到金戒冰凉的金属壳——那是老佛爷在他别墅的红木书房里递我的“信物”,当时他坐在酸枝木椅上,断了半截的食指摩挲着戒面的蛇形纹,蛇头的棱角被他摸得发亮,蛇眼处的小黑珠泛着冷光。他笑得慈和,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一起,说“肖家女婿,该有枚像样的东西”,可此刻那蛇形纹硌在掌心,却像无数细小的刀刃,每一道纹路都在提醒我:那哪是什么“像样的东西”,分明是淬了毒的钩子,从他递过来的那一刻起,就勾着我往罪恶的深渊里拖,想把我和他们永远绑在一起。

可我不能退。指尖攥着金戒,蛇形纹的棱角嵌进掌心的老茧里,疼得我脑子清明了些——丁奇伟消失在山雾里时说的“别让‘料’害了更多人”还在耳边响,肖雅护着肚子时眼底的笑意还在眼前晃,衬衫口袋里的录音笔还藏着能撕开他们假面的证据。我要是退了,那些藏在铁筎岭的铁皮桶、湄公河的暗舱、香港的地下渠道,只会继续吞噬更多人的命,肖雅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迟早会被卷进这摊浑水里。

掌心的金戒还在泛着冷意,可我攥得更紧了——哪怕要戴着假面在罪恶里走下去,哪怕要对着这些沾满血的人笑脸相迎,我也不能退。

我脑子里不受控制地翻涌着那些不能忘的画面——丁奇伟在破庙里说“别让那些藏在沙堆里的‘料’害了更多人”时,他的声音还带着咳血后的嘶哑,指节因为用力攥着警官证而泛青,证件的塑料封皮被他捏得发皱;他接泰铢时的指尖在发抖,崭新的千元钞边角被他掐出细小的印子,指腹的老茧蹭过纸币上的国王头像,带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还有他消失在山雾里的背影,警服下摆沾着的红土在雾里慢慢淡去,步伐踉跄却没回头,像把所有的过往都留在了那片橡胶林里,只带着一点求生的光往山外走。

又想起昨晚在破庙发信息时的场景——那部老旧智能机的屏幕右上角裂着道斜纹,按亮时还会闪两下,我输密码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发颤,“铁筎岭,沙堆下铁皮桶,内装蓝冰前驱物,速查”这几个字反复确认了三遍才敢点发送。屏幕跳出绿色对勾的瞬间,手机轻轻震了一下,那震动像个沉甸甸的承诺,透过掌心传到心里,让我攥着手机的手都松了松。

还有肖雅刚才护着肚子的模样——她的掌心轻轻贴着雪纺连衣裙,连呼吸都放得轻,生怕晃着肚子里的孩子,眼底的笑意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暖得能化开雷朵的冷雾。刚才她碰我胳膊时,指尖的温度透过衬衫传过来,软得像团小火焰,那温度是这片满是罪恶的红土里,唯一让我觉得踏实的东西。这些画面像一根根支柱,撑着我发沉的心脏,提醒我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哪怕要戴着假面在罪恶的泥潭里挣扎,哪怕赌上自己的命,也不能退——退了,就对不起丁奇伟的信任,对不起“山雀”那边的等待,更对不起肖雅眼里那片不染尘埃的光。

议事厅的窗外,几株罂粟花在阳光下开得正艳。红色的花瓣像被血浸过似的,深一块浅一块,纹理清晰得能看见每一根脉络,像血管一样在花瓣上蔓延。花瓣边缘还沾着晨露,水珠滚到花心,把红色衬得更艳,像要滴出血来。甜香顺着窗户缝钻进来,不是清新的花香,是浓得发腻的甜,裹着点若有若无的苦,黏在鼻腔里化不开,连呼吸都带着股甜腥气,像被人捂住了口鼻,闷得发紧。

我端着茶杯,目光落在肖云海和丽丽姐身上——肖云海正笑着端起茶杯,眼底却藏着算计,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像在盘算下一笔“生意”能赚多少;丽丽姐侧着头听他说话,嘴角的笑意没到眼底,缠枝莲银签在发髻上轻轻晃,银尖闪着冷光,像随时会刺出去的匕首。他们谈着运货线、仓储、分成,把沾满血的罪恶裹上“合作”的外衣,笑得轻松又得意,仿佛那些被“货”毁掉的家庭、被枪口对准的无辜者,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我心里的决心像被火烤过似的,越来越坚定——我要撕开这层光鲜的假面,把雷朵集团藏在铁筎岭的制毒原料库、湄公河暗舱里的毒品、老佛爷垄断金三角的野心,还有暗夜集团在香港的地下渠道,全暴露在阳光下。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最后会被他们的枪口对准,也不能让这红土里的血白流,不能让肖雅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被这无边的罪恶吞噬,不能让更多像丁奇伟外甥那样的孩子,不明不白地死在沙堆旁。

指尖的金戒突然又烫了起来,不是体温的暖,是带着刺的灼,顺着掌心的老茧往骨头里钻。蛇形纹的棱角狠狠嵌进皮肤里——蛇头的尖儿硌着虎口,蛇身的鳞片刮过指腹,蛇尾的弯勾抵着掌心最嫩的肉,每一道纹路都像在提醒我:这场赌局,从我接过这枚戒指、从丁奇伟把线索告诉我的那一刻起,就早就没有退路了。我要么赢,要么死,没有中间选项。

我悄悄攥紧了拳头,金戒的温度越来越高,掌心的痛感也越来越清晰,可我却觉得心里越来越清明——往后的路再难走,我也得咬着牙走下去,哪怕是在黑暗里,也要找到能照亮罪恶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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