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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贴着湄公河的水面掠过来的,带着上游雨林冲刷下来的饱满水汽,一钻进衣领就往骨头缝里钻。那股咸腥气分得清层次:先是河面上飘来的湿冷腥味,混着远处渔船发动机漏出的柴油浊味,闷闷地堵在鼻尖;再往下细品,还有码头鱼摊没来得及清理的鱼内脏,散着新鲜的腐腥,最后才是岸边红树林飘来的、带着涩感的清苦——几种味道缠在一起,凉丝丝又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像刚从河底捞起的湿毛巾蒙在颈间,连呼吸都带着水的重量。

坡上的狗尾巴草长得齐到腰腹,穗子被风灌得饱满下坠,顶端的细毛像细碎的棉絮,一茬茬扫过卡其色裤脚。那痒意顺着布料的纹路往里钻,挠得小腿皮肤发紧,可我连抬手指去拂开的力气都没有——不是懒,是浑身的劲早被心里的沉压得散了,连指尖都透着发木的酸。

我瘫坐在块被正午日头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石板的温度烫得惊人,掌心刚贴上去就猛地缩回来,隔着两层牛仔裤,那股热浪还是从大腿根往上渗,烫得肌肉发僵,连膝盖都有些发木。可后背却凉得发颤,昨夜守在阿明房外走廊时浸的冷汗,早把浅灰色衬衫的后背洇出一大片深色,风一吹,那股凉意顺着脊椎往下滑,像有条冰棱在骨缝里钻,冷热撞在一起,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指尖无意识地在掌心摩挲,反复蹭着那道旧伤。上周码头和赫猜的人对峙时,他手里那把弹簧刀划开的口子,此刻已经结了层浅褐色的硬痂,边缘翘着一圈干硬的皮屑,像块没粘牢的碎壳。可痂皮底下藏着的疼半点没消,先是隐隐的酸胀,接着像有无数根细针尖儿往嫩肉里扎,连指骨缝都透着密密麻麻的麻,稍微蜷一下手指,痂皮就扯着新生的皮肉,那股涩疼顺着指尖往上窜,直顶得心口发紧。

远处的雷朵集团总部,像一头盘踞在浓密椰林间隙里的黑色巨兽。接近墨色的深灰色大理石外墙,被正午的阳光打磨得泛着瓷釉般的冷硬光泽,连砖缝里都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正门那道雕花拱门尤其慑人,顶端的青铜狮首被风蚀得轮廓愈发凌厉——每一缕鬃毛的卷曲弧度都凿得锋利,根根像能扎进肉里;泛着哑光的獠牙外翻,牙缝里似乎还卡着未散的腥气;狮口衔着的黑沉沉灯柱尚未亮起,却像被无形的手攥着,随时能挣脱石材的束缚扑下来撕咬。

谁都能从这栋建筑的沉默里闻见血味。今早张叔被两个保镖架着往外拖时,他那件洗得发灰的藏蓝中山装下摆,在大理石地面上拖出长长的褶皱。那米白色的衬里蹭过的地方,说不定还凝着几星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血痕,只是早被佣人拿着浸了消毒水的抹布反复擦过——抹布擦得石材发亮,连缝隙里的腥气都被化学药剂的冷味压下去,到最后,连半分属于“张叔”的痕迹都寻不着了。

“老公!”

急促的脚步声突然撞碎了山坡的寂静。“沙沙”的草叶摩擦声混着碎石滚动的“咯吱”声,在空旷得能听见风声的山坡上格外刺耳,每一步都透着没踩稳的慌乱。我心脏跟着“咯噔”一跳,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挺直脊背,飞快地将眼底翻涌的愧疚与愤怒按进深处——连呼吸都刻意放缓半拍,硬生生扯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松弛模样,指尖甚至下意识往裤兜里揣了揣,藏起攥得发僵的拳头。

抬头时,刚好看见肖雅顺着被人踩出的土路小径往上跑。她脚上的白色运动鞋沾着不少泥点,鞋尖踢到碎石时溅起细小的沙粒,有的弹在卡其色裤脚,留下浅黄的印子;额前的齐刘海全被汗濡湿了,一绺一绺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连发梢都滴着细碎的汗珠;鼻尖上沁满了亮晶晶的汗粒,像刚从晨露里捞出来的红樱桃,透着股慌乱的鲜活。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棉麻衬衫的领口被汗浸得发暗,却还攥着衣角往坡上冲,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急。

她穿的是那件米白色棉麻衬衫——去年我在曼谷唐人街的老布店给她挑的,当时老板说这是本地最好的长绒棉,摸起来像揉了团云朵。如今洗了快一年,布料被阳光晒得泛出淡淡的米黄,边缘处磨出了自然的毛边,领口因为反复摩挲,已经软得贴脖子,可她依旧爱穿,说这料子亲肤,夏天再热也不闷汗。袖口被她利落地卷到小臂中间,露出腕上那串菩提子手链——是去年张叔去唐人街采买年货时特意挑的,他攥着好几串珠子在阳光下转着圈看,最后选了这串奶白色的,说“这珠子瓷实,油润,戴在小雅手上能保平安”。每颗珠子都被张叔提前磨了半个月,边缘滑得没有一丝棱角,握在手里能感觉到温润的凉意,此刻却被肖雅攥得发烫,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连指骨的轮廓都凸了出来,手链的珠子嵌进掌心的软肉里,腕间被勒出几道浅浅的红痕,像细红的线缠在皮肤上。

“怎么一个人坐这儿?”她踩着草叶凑过来,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声响,身体微微倾斜着挨我坐下,肩膀轻轻撞了撞我的胳膊——那力道很轻,像怕碰碎什么似的。声音里还带着跑后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颤音,尾音被风吹得发飘,像挂在檐角的铜铃铛被碰得发颤,可那喘息底下藏着的低落,却重得压得人耳朵发沉。我刚要扯个“吃撑了消食”的借口,目光就撞进她眼尾的红——那不是夕阳染的暖调,是哭过的艳色,像被揉红的桃花瓣,连眼周的皮肤都透着浅浅的粉。纤长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泪珠,比椰树叶上的晨露还透亮,挂在睫尖颤巍巍的,她轻轻眨一下眼,泪珠就顺着脸颊的弧度往下坠,先划过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再砸在米白色衬衫的衣摆上,“啪”地一声轻响,晕出一小片浅暗的印子,布料吸了泪,微微发皱,像被揉过的纸。

我心里猛地一揪,那股疼来得又急又凶,像被烧红的铁钳狠狠攥住了五脏六腑,连带着后槽牙都咬得发紧。疼意顺着血管往四肢窜,指尖瞬间发麻,呼吸硬生生顿了半拍,喉咙里像卡着团浸了水的棉花,闷得胸口发沉。

认识肖雅三年,她跟着我在雷朵集团的刀尖上摸爬滚打,什么狠场面没见过?码头火并时,温热的血溅在她鞋尖,她只是往后退半步,眼神都没颤一下;保镖腰间的牛皮枪套敞开,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她,她还能扯着笑递上水杯;前年赫猜的人把弹簧刀架在她颈侧,刀刃压得皮肤发白,细红的血线都要渗出来了,她也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唇瓣咬得发紫,眼神里全是不肯低头的倔强,半滴泪都没掉过。可现在,她却为张叔哭了——肩膀抖得像狂风里的枯叶,连后背的衬衫都跟着起伏,那是压不住的委屈与难过。

“刚在食堂吃多了,出来消化消化。”我扯出一抹笑,嘴角往上扯时,脸颊的肌肉都发僵,连眼尾的纹路都是硬的,半点自然劲儿都没有。抬手想去擦她的眼泪,指尖先在半空顿了顿,才敢轻轻往她脸上碰——刚触到她微凉的脸颊,就被她下意识地攥住了手腕。

她的手心烫得惊人,像刚从灶膛里摸出来的小炭火,连指缝里渗的汗都带着热度,黏腻地贴在我冰凉的手腕上,一冷一热撞得人心里发颤。她攥得极紧,指节扣进我腕间的皮肉,能感觉到她的指尖还在微微发抖,是哭后的余颤,也是藏不住的慌。“怎么了?谁惹我老婆不高兴了?”我赶紧把声音放得软和,甚至刻意带了点玩笑的调子,想把她眼里的红压下去,“是不是阿明又闹着要吃糖画?回头我去镇上给他买两串,草莓味的、龙形的都买。”

“张叔……”

她的声音刚从喉咙里滚出来就碎成了碴,气音裹着哭腔,像被风刮断的棉线,每一个字都颤得厉害。眼泪瞬间涌得更凶了,不再是刚才挂在睫尖的细碎泪珠,而是大颗大颗地往下砸,落在我摊开的手背上——带着体温的泪珠像小石子似的硌在皮肤上,砸得“啪嗒”轻响,那热度却顺着皮肤渗进骨头缝,烫得人指尖发麻。

“刚才听厨房的刘妈说……张叔被……被保镖拉去后山……分尸了……”她的话断断续续,每说几个字就被抽噎打断,嘴唇哆嗦着,连“分尸”两个字都吐得艰难,“用的是……后厨剁大骨的那种宽刃砍刀……连、连半块完整的骨头都没给剩下……只把他那件……穿了快十年、领口磨得发亮的藏蓝中山装……扔在了乱葬岗……”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牙齿打颤的“咯咯”轻响混在哭腔里,像寒冬里冻得发僵的人在发抖。肩膀突然剧烈地抖起来,像被狂风卷住的枯叶,连后背的棉麻衬衫都跟着起伏,能看见肩胛骨在布料下的轮廓,那是压不住的崩溃与绝望。

下一秒,她猛地把头埋进我颈窝,额头重重抵着我的锁骨,发顶蹭得我下巴发痒,却连躲的力气都没有。声音闷在我衣领里,像含着块湿棉花,哑得几乎听不清,浓浓的鼻音裹着泪意:“上周……我那件米白色棉麻衬衫的第二颗珍珠扣掉了,还是张叔帮我缝的。他戴着那副断了条镜腿、用胶布粘好的老花镜,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枝,穿针穿了三次才把线穿进去,还笑着骂我‘小丫头手笨得像脚’,说‘以后扣子掉了直接给我,别自己瞎戳,戳坏了衣服可惜’……”

“前几天阿明念叨着想吃糖画,也是张叔踩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三轮车去镇上买的。”她的指尖死死攥着我衬衫的衣角,指节发白,“回来时裤脚沾着厚厚的泥,鞋缝里卡着尖尖的草籽,连头发丝上都沾着点尘土,却高高举着那串孙悟空造型的糖画,笑得满脸褶子挤成一团,连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笑,说‘小少爷念叨好几天了,这下可算如愿了’……”

说到这儿,她的哭声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像被人捂住了嘴,只剩下喉咙里的呜咽:“他那么好的人啊……怎么可能是叛徒?张叔跟着她三十年,金三角的山洞都一起躲过来了,替她挡过刀、救过阿明……丽姐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怎么能啊……”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一绺一绺蹭在我浅灰色的衬衫领口——起初是细碎的湿痕,很快便晕开一片深色,原本干爽的布料被浸得发潮发沉,指尖轻轻一碰都能感觉到黏腻的湿意。可这温热的泪落在我心上,却像一盆刚从湄公河捞起的冰水,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钻,凉得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些关于张叔的画面突然密密麻麻地涌上来,堵得我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涩味。

我想起上周他给阿明写识字卡片的模样:他趴在阿明房间的小木桌前,台灯的暖光打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握着支笔帽早就丢了的钢笔,笔身磨得发亮,笔尖还漏墨——每写一个字,墨汁就顺着笔尖往下渗,蹭得他指甲缝发黑,连指节上的老茧都染了墨印。他写“四”的时候,手忍不住抖了一下,笔画歪歪扭扭,还笑着自嘲“老了老了,手都跟筛子似的抖,连支笔都拿不稳喽”,眼角的褶子挤成一团,半点不耐烦都没有。

我想起上个月我执行任务摔断胳膊那阵:他趁后半夜佣人换班的空当,踮着脚走在走廊里,怕脚步声惊动了巡逻的保镖。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沿磕掉了一小块瓷,露出里面的陶土底色,碗口用他那条洗得发白、边角起毛的蓝格子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热气。汤熬得浓稠,勺子沉下去再捞起来,能挂着厚厚的油花,骨髓炖得化成了膏状,搅一搅就融进汤里。他坐在我床边的木椅上,看着我用没受伤的手喝汤,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椅边,叹着气说“袈沙啊,在外讨生活不容易,得顾好自己”。

我更想起今早大堂里的画面:两个保镖架着他的胳膊,膝盖顶在他后腰上,他疼得额头冒冷汗,却还是挣扎着掀起中山装下摆——那道疤足足五寸长,斜斜地爬在他干瘦得只剩骨头的腰上,颜色深褐发乌,像一条干涸的血蛇,边缘泛着浅红的凸起,是旧伤反复发炎的痕迹,最中间那处深凹的地方,至今还会往外渗淡黄色的脓水。“这疤是替丽姐挡的!我怎么会背叛她!”他嘶吼的声音还像在耳边炸响,可转眼间,人就被拖去了后山。

“他不是叛徒。”

我搂着肖雅的腰,喉咙像被砂纸狠狠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干涩的疼。指尖死死抠着掌心的旧伤,那道浅褐色的硬痂被抠开一道细缝,淡红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嗒”地一声轻响,很快被风卷着吹干,留下一小片浅红的印子,像颗凝固的血痣,刺眼得很。

可我不能说更多。不能告诉她,是我在超市的公用电话亭里给杨队报信,被青姑会的眼线盯上;不能告诉她,张叔是因为和我同去镇上,才被丽丽姐当成了替罪羊;更不能告诉她,那个温和得像午后阳光的老人,是替我死的。我只能把她搂得更紧,让她的脸贴在我胸口,听着我狂跳的心脏——那心脏里装着翻涌的愧疚,是张叔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装着压抑的愤怒,是丽丽姐的狠戾和老伙计的背叛;装着随时可能炸开的秘密,是那通足以让我们所有人粉身碎骨的通话。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尖锐的疼,像有根针在扎着我的五脏六腑。

肖雅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从起初压抑的呜咽变成了细碎的抽噎,喉咙里挤出的“呜呜”声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小猫,软乎乎的,却扎得人心尖发疼。她的肩膀还在轻轻起伏,幅度小得像被风拂过的湖面泛起的轻波,每一次起伏都带着未散的哽咽。

她的手始终死死攥着我衬衫的衣角,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连指骨的轮廓都凸了出来。本就皱巴巴的浅灰色布料被她扯出几道深褶,粗粝的棉线硌着她的掌心,连领口处的缝线都绷得发紧,针脚几乎要被扯松。“丽姐怎么能那么狠啊?”她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哑得像蒙了层雾,“张叔跟着她整整三十年啊——当年在金三角的山洞里啃野果躲追兵,后来在曼谷的小巷里借着垃圾桶藏身逃仇家,替她挡过赫猜的刀,阿明刚出生大出血,是他划着小舢板顶暴雨去镇上找接生婆,差点淹死在湄公河……”

“连张叔儿子在伦敦读金融的学费、住宿费,都是丽姐直接打去账户的,去年那孩子要的限量款手表,丽姐都让人从瑞士坐飞机带回来。”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布料上的纹路,声音里满是不解的委屈,“他怎么可能背叛她?刘妈偷偷跟我说,张叔被拖走时还在喊阿明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说‘小少爷等着听《三只小猪》大结局呢,我还没讲完……’”

“别想了。”

我低头,在她的发顶轻轻印下一个吻。发丝柔软地蹭过我的唇,带着阳光晒透的暖香,混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是她早上抹的护发素味道,清清爽爽的,和张叔上次给阿明带的芒果干甜味很像,在这处处藏着血腥气的地方,显得格外珍贵。

我用指腹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刚碰到她的脸颊,就感觉到一片微凉,可沾在指腹的泪珠子却烫得指尖发麻,像沾了点火星。她的眼睛肿得像泡发的桃肉,眼白里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像张错杂的蛛网,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亮晶晶的,随着眨眼轻轻颤动。看着这样的她,心里的疼更甚了,像有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着,连呼吸都跟着发沉。

没等她再说什么,我俯身吻住了她的嘴。她的唇瓣软得像浸了水的,刚碰到时带着点凉意,随即就被彼此的体温焐热,唇缝里还残留着眼泪的咸,顺着舌尖渗进来,淡淡的涩。她起初愣了一下,身体僵得像块软玉,连呼吸都停了半秒,紧接着,她的手臂轻轻环住我的脖子,指尖插进我的头发里,指腹带着点薄茧,轻轻蹭着我的头皮,力道里藏着藏不住的依赖。

我能感觉到她的睫毛在我脸颊上轻轻颤动,像蝴蝶的翅膀扫过皮肤,痒痒的,却勾得人心尖发颤;也能感觉到她的唇瓣在微微发抖——那颤抖里裹着太多情绪:是对张叔惨死的惋惜,是对丽丽姐狠戾的恐惧,更是把所有脆弱都袒露给我的信任。我放缓了动作,用唇瓣轻轻摩挲着她的唇,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发颤,鼻尖蹭着我的鼻尖轻轻哼唧了一声,带着点缺氧的软绵,我才慢慢松开她。额头依旧抵着她的额头,鼻尖相触,暖暖的呼吸喷在彼此脸上,能闻到她呼吸里淡淡的芒果干甜味——是她今早吃了两块芒果干,味道还没散尽。

我把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山坡上的风,又像怕碰碎了她此刻的脆弱,带着刻意压下去的温柔:“老婆,一切都有我在呢。”我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擦掉上面残留的水光,指腹能摸到她唇上细细的纹路,还有没擦干的湿意,滑溜溜的。“乖,别为不值得的人难过。张叔……他不会白死的。”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铁,烫得我喉咙发紧——只有我知道,这“不会白死”的背后,藏着多少对张叔的愧疚,藏着多少必须完成的决绝。

最后那句话我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下颌线绷得发紧,连腮边的肌肉都突突地跳。尾音死死藏在喉咙里,像含着半块碎玻璃,咽不下去也吐不出,只留下一阵尖锐的涩——那里面裹着的决绝,是只有自己能听懂的暗誓,像用烧红的针在心上刻下的印,每一笔都渗着血。

肖雅刚哭过,脑子还蒙着层水汽,压根没听出异样。她只是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扫过我胸口的衬衫,像蝶翅轻颤。下一秒就把脸埋进我怀里,脸颊蹭着我被汗浸得发潮的布料,声音闷得发沉,还带着刚哭过的沙哑黏糊:“嗯,有你在就好。”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划过我后背的衬衫,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刚好落在昨夜守在阿明房外时被冷汗浸硬的那块——那片布料早就失去了棉麻的柔软,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凉得像敷了块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连她指尖的暖意都融不开那层寒意。

“刚才在楼下看见花粥了,”她忽然开口,声音里还带着点哭后的鼻音,手指在我后背的硬布上轻轻打了个圈,“她靠在大堂的罗马柱上抽烟,烟蒂的火星亮一下暗一下的。看见我路过,就抬眼瞥了我一下——那眼神怪怪的,冷冰冰的,像淬了冰的针,扫得人胳膊都发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重物砸中了,心脏猛地缩紧,连呼吸都顿了半拍。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攥着她腰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了白,能感觉到她腰上的软肉被我捏得微微发紧。

花粥那双眼睛太吓人了,锐利得像剖开皮肉的手术刀,又像淬了冰的探照灯,任何一点破绽都逃不过她的视线。今早大堂里,她从楼梯上下来时,目光扫过人群,明明只是一瞬,却精准地落在了我攥紧的拳头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道褶皱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根针戳在我心上。紧接着,她的视线在我掌心那道渗血的旧伤上停了足足两秒,那两秒长得像两个世纪,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目光里的审视,像在掂量我掌心里藏着的秘密。说不定她早就从我的慌乱里嗅出了不对劲:我昨夜守在阿明房外的刻意,今早主动要跟着张叔去镇上的急切,还有刚才在大堂里死死低着头的回避。

可我不能让肖雅担心,更不能把她拖进这摊浑水里——她是我在这炼狱里唯一的光,绝不能让她沾染上半点血腥。我强迫自己松了松攥着她腰的手,换成轻轻拍打的动作,掌心的温度尽量放柔和,语气也刻意放得轻松,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琐事:“没事,能出什么事?她估计是跟丽姐汇报工作时挨了骂,正闹脾气呢。”我低头蹭了蹭她的发顶,故意带了点玩笑的调子,“我们回去吧,再晚阿明该找我们讲故事了——那小家伙昨天晚饭时还扒着我胳膊念叨,说一定要听《三只小猪》里大灰狼摔进烟囱的大结局,说要学小猪‘嗷呜’叫着庆祝。”

肖雅“嗯”了一声,尾音还带着点没散的鼻音,像被水汽泡软的棉花。她慢慢从怀里抬起头,额前被泪浸湿的碎发贴在脸颊,几缕还缠在眼睫上,抬手捋开时,指尖先落在我皱得不成样子的衬衫领口——她的动作轻得像拂尘,拇指和食指捏着布料边缘,一点点把翻卷的领口理平,指腹蹭过布料上的褶皱,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可指尖刚扫过我攥着的拳头,她的动作突然顿住,随即猛地皱起眉头——那道眉峰拧成个小小的疙瘩,眼里的迷茫瞬间被心疼取代,连声音都拔高了半分,带着点嗔怪的软:“你的手怎么又流血了?”她飞快地掰开我的掌心,看清那道被抠裂的痂皮和渗出来的淡红血珠,眉头皱得更紧,指尖轻轻碰了下伤口周围的皮肤,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是不是又忍不住抠痂了?跟你说过多少遍,痂得让它自己掉,这样新肉才能长好,怎么就是不听劝?”

没等我开口解释,她已经麻利地从牛仔裤后兜摸出块创可贴——是上次我摔断胳膊时,她在镇上药店买的那盒草莓图案的,剩下最后一片。包装纸边缘早就磨得卷了边,上面还沾着块浅褐色的酱油渍,我记得是前几天她煮面时,手忙脚乱蹭上的,当时她还懊恼地说“好好的包装毁了”。她指尖勾着包装纸的缺口,轻轻一撕就扯开,连胶布的黏边都看得清清楚楚。“快伸手,我给你贴上。”

她捏着创可贴的两端,身体微微前倾,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手背。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胶布传过来,暖得我心口发颤,连掌心的痛感都淡了些。她的动作格外轻,怕碰疼我的伤,先对着伤口轻轻吹了口气——温热的气流扫过掌心,带着她呼吸里淡淡的芒果干甜味,痒得我指尖蜷了下。接着才把创可贴慢慢往伤口上贴,对准位置后,用指腹顺着边缘一点点按实,从中间到四角,力道均匀得像在完成什么精细的活,最后还在边角处多按了两下,确保不会轻易翘起来。

我盯着她认真的侧脸看呆了。夕阳正斜斜地挂在山坡尽头,把她的轮廓染成一层暖金色的光晕,连她耳后的碎发都镶上了细闪的光边。眼睫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在脸颊上投下细细碎碎的影子,随着眨眼轻轻晃动,像落在画布上的笔触。她的嘴唇抿着,带着点专注的弧度,鼻尖上还沾着颗没擦干的汗珠,在光线下亮得像颗小钻——这画面温柔得像幅定格的油画,干净得没有半点杂质。

可这温柔里藏着淬了毒的针。我心里猛地一沉,像被冷水浇透——我太清楚这平静背后藏着什么了。青姑会的人藏在暗处,指尖可能正扣着扳机;雇佣兵的枪套敞开着,枪口随时能对准我们;丽丽姐的眼睛像鹰隼,只要我露出半点破绽,这画面就会被瞬间撕碎。肖雅会像张叔一样,被拖进后山的乱葬岗,连件完整的衣服都留不下;她腕上那串张叔送的菩提子手链,说不定会被踩碎在泥里,再也没有“保平安”的念想。

我攥紧了贴好创可贴的手,指甲透过胶布抠进伤口,尖锐的痛感逼着我清醒——这幅画是我必须守护的光,哪怕要用我的命去换,也绝不能让它被这摊血腥染脏。

“知道了,下次不碰了。”我连忙应着,声音放得软乎乎的,带着点讨好的意味——怕她还在气我不爱惜伤口。说着就伸手抓住她的手,手指穿过她的指缝,牢牢扣住她的掌心,随即把她的指尖拉到唇边轻轻吻了吻。指腹的薄茧蹭过她细腻的皮肤,能尝到一丝淡淡的栀子花香——是她早上抹的护手霜味道,清清爽爽的,和这满是腥气的山坡格格不入。“走,回去给阿明带芒果干。”我牵着她往坡下拽了拽,语气尽量轻快,“张叔上次去镇上买的还剩半盒,就装在客厅那个铁皮饼干盒里,是阿明最喜欢的无核款,那孩子看见肯定高兴。”

肖雅的眼神明显暗了一下,像被乌云猛地遮住的太阳,眼底的光瞬间淡了大半。她眼睫垂下来,长长的睫毛扫过眼下的泪痣,刚好遮住一闪而过的难过。沉默了两秒,她才轻轻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扣了扣我的掌心,力道轻得像羽毛。头发垂在脸颊两侧,把半张脸都遮住了,连呼吸都微微沉了一下——显然是被“张叔”两个字勾回了刚压下去的情绪。

我牵着她顺着坡路往下走,脚下的草叶长得密,大多是半人高的狗尾巴草,穗子上的细毛蹭过卡其色裤脚,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痒得小腿皮肤发紧。远处的湄公河码头传来渔船归航的马达声,“突突突”的,闷闷的像远处滚过的闷雷,在空旷的傍晚里荡开层层回音——先撞在对面的椰林上,再弹回来,裹着水汽飘进耳朵里,显得格外寂寥。

掌心的创可贴早被冷汗浸得发黏,边缘微微翘起来,胶布蹭着新生的皮肉,痒得人想抓,可我攥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指死死扣着肖雅的掌心,连她掌心的纹路都能清晰摸到。这双手太暖了,暖得能透过薄薄的皮肤渗进我的骨头里,和我掌心的凉、后背的寒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这雷朵集团盘踞的孤岛里,到处是保镖的枪口、青姑会的眼线、丽丽姐的狠戾,连空气里都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像座密不透风的炼狱。只有肖雅的手,只有她掌心的温度,是这炼狱里唯一的光,是我藏在心底最软的软肋。我不敢松开,哪怕只是一秒——我怕一松手,这束光就会被黑暗吞掉,怕她会像张叔一样,连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就彻底消失在这满是血腥的地方。

这双手,是我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拼尽全力护住的人。

路过后山的岔路口时,风突然毫无征兆地拐了个弯,像被无形的手拽着似的,猛地从后山的方向卷了过来。那风裹着沉甸甸的气息,一扑到脸上,股淡淡的血腥味就先钻了鼻腔——不是新鲜血液的浓腥,是掺了时间的淡铁锈味,混着雨后泥土的湿腥、枯枝烂叶的腐霉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味,像生漆混了尘土,刺得鼻腔黏膜发疼,连呼吸都跟着下意识地收紧,胸口闷得发沉。

肖雅的身体猛地往我身后缩了缩,肩膀微微绷紧,原本就攥着我手的手指瞬间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掌心的皮肉里,连指节都泛了白。她往我胳膊后面躲了躲,半个身子藏在我身后,只露出一点发顶,声音从胳膊肘后面传出来,裹着怯意,尾音都在抖:“这是什么味道啊?怪怪的……好难闻,闻着心里发慌。”

“可能是猎人杀了野狗吧。”我喉咙动了动,飞快地组织着说辞,语气尽量放得自然,可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发僵。手腕轻轻用力,把她往远离岔路口的方向拽了半寸,同时刻意侧过身,用肩膀和后背稳稳挡住她的视线——我不敢让她看见那条小路深处的景象:窄窄的土路被茅草掩着,尽头就是后山的乱葬岗,枯枝败叶堆得老高,那件洗得发灰的藏蓝中山装说不定正扔在枯枝堆里,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个孤零零的人形影子,领口那颗泛绿的黄铜扣说不定还闪着冷光。

目光飞快扫过岔路口的茅草,瞥见几缕被风吹起的灰布碎片——边缘磨得毛糙,像极了中山装的布料,心脏猛地一缩,赶紧移开视线。脚步下意识地加快,几乎是牵着她往前迈,碎石子被鞋底踢得“咯吱”响:“快走吧,天眼看就要黑了,这路两边全是碎石子,滑得很,别摔着。”说话时,我刻意把声音提了提,带着点催促的意味,生怕她再多问一句,更怕风再吹过来,带更多不该让她闻见的味道。

可我比谁都清楚,那根本不是野狗的血。

是张叔的。是那个在我摔断胳膊时,趁后半夜佣人换班,端着粗瓷碗蹚过走廊、给我送熬了三夜的筒骨汤的老人的血——碗口裹着他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围巾,汤面上浮着金黄的油花,骨髓炖得化在汤里,他还叹着气说“命比什么都金贵”。是那个上周帮肖雅缝衬衫扣子,戴着断镜腿的老花镜,穿针穿了三次才成功,笑着骂“小丫头手笨”的老人的血。是那个踩着吱呀响的三轮车去镇上,给阿明买糖画回来时裤脚沾泥、鞋缝卡草籽,举着糖画笑得满脸褶子的老人的血。

那血腥味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顺着我的鼻腔钻进肺里,缠得肺泡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涩味,呛得眼眶发烫,湿热的潮气在眼尾打转,却死死不敢掉下来。

我偷偷抬眼,飞快瞥了眼雷朵集团的方向。那栋大楼早被暮色吞成了黑沉沉的剪影,像座倒扣在椰林里的巨大坟墓,连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都吞得干干净净,只有丽丽姐书房的窗还亮着——酒红色的丝绒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布料的褶皱在灯光下投出暗哑的影子,像藏着无数条毒蛇。谁也猜得到里面正酝酿着什么阴谋:是对着加密电话和穆湖敲定下次海洛因交易的时间?还是盯着墙上的地图,部署对付警方的暗哨?楼下的路灯下,花粥的身影晃了晃,她指尖夹着根烟,烟蒂的火星亮一下暗一下,烟雾袅袅升起,在风里扯成细缕,很快散了。她手里攥着个黑色文件夹,指节泛白,时不时低头翻两下,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隔着风都隐约能听见——不用想,那一定是地下三层保险库的海洛因清单,每一页都浸着血腥。

掌心的创可贴突然被血浸得发烫,像贴了块烧红的铁皮。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狠狠透过胶布抠进旧伤里,硬痂被彻底掀开,淡红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尖锐的痛感顺着神经往上窜,像针一样扎进太阳穴,逼着我从愧疚里抽离,保持清醒。

张叔,对不起。是我太急着把黛珂丽的身份传给杨队,急到没察觉超市斜对面电线杆后藏着青姑会的眼线;是我把你当成了掩护自己的盾牌,借着“沾阿明的光”跟着去镇上,才让丽丽姐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你;是我明明看见你后腰那道替她挡刀的五寸伤疤,却连替你说一句“他不是叛徒”的勇气都没有。

可你放心,你的血绝不会白流。等我把“丽丽姐就是青姑”的真相、青姑会藏在暗处的眼线名单、还有地下三层保险库那80公斤海洛因的藏身处,全传给杨队;等国际刑警的直升机从云层里降下来,泰缅警方的快艇围住码头,把这张毒网扯得粉碎;等丽丽姐、花粥,还有那些手上沾着血的敢死队、雇佣兵全戴上手铐,我一定会牵着肖雅的手,离开这个沾满血腥的鬼地方。我们去曼谷的唐人街,吃没有阴影的芒果糯米饭,加最纯的椰浆和花生碎;去看真正干净的太阳,晒得人浑身发暖,再也闻不到半分血腥味。

肖雅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念着,声音软乎乎的,混着晚风掠过椰树叶的“沙沙”声,温柔得像月光淌在湄公河面上,荡开细碎的涟漪。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张叔送的菩提子手链,珠子滚过指腹的触感让她语气更轻了些:“阿明上次吃芒果糯米饭,还捧着碗跟我说‘雅姐姐,不够甜’,这次我得多放两勺椰糖,再把熟芝麻磨得碎碎的,撒在上面肯定香。”

她侧过头看我,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像盛了点星光:“对了,还要买最纯的椰浆——张叔之前跟我说,镇上老王家的椰浆是现榨的,没有掺水,熬出来的饭黏糊糊的,还带着椰香。上次他帮我缝扣子时还念叨,说‘小雅要是给小少爷做糯米饭,可得去老王家买浆,别买那些罐装的,味道差远了’……”

“张叔”两个字刚出口,她的声音像被砂纸轻轻蹭过,陡然低了下去,尾音裹着点没压住的哽咽,喉咙动了动,半天没再往下说。指尖攥着菩提子手链的力道重了些,珠子被捏得发烫,连眼睫都垂了下来,遮住眼底刚冒头的湿意。

我侧过头冲她笑了笑,那笑意带着点刻意的柔和,嘴角往上扯时,脸颊的肌肉都绷得发紧,眼角的纹路里藏着没来得及收的决绝。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腹蹭过发丝的柔软触感,能摸到她发顶还没散尽的阳光温度:“好啊,等下次有空,咱们一起去镇上。”

我刻意把声音放得轻快,指尖顺着她的发尾滑到肩膀,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拍了拍:“先去老王家买椰浆,让老板多榨点,够你给阿明做两回的。然后再去唐人街那家布店,给你买上次看中的那条鹅黄色碎花裙——你说过的,裙摆上的小雏菊绣得最精致,配你那双白色帆布鞋刚好。”

我说着,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尾,赶紧移开视线落在远处的椰林上——只有这样,才能把心底翻涌的酸涩压下去,把那句“说不定没有下次”死死咽回喉咙里。

风又卷着湄公河的水汽漫过来了,比刚才更急些,裹着河面上渔船柴油的浊味、鱼舱里新鲜的咸腥,还有岸边红树林腐叶的清苦,一股脑往领口里钻。路边的椰树被吹得剧烈摇晃,羽状的复叶相互拍打,发出“哗哗”的脆响,像无数只手在半空翻涌,叶尖的晨露早就被晒干,此刻只剩粗糙的叶边扫过空气,带着点凌厉的声响。几缕被风吹断的椰丝飘下来,擦过我的脸颊,痒得人下意识蹙眉,却连抬手拂开的心思都没有——视线落在肖雅的侧脸上,早把这点细碎的感觉盖了过去。

前路哪是什么模糊的“万丈深渊”,分明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炼狱。我甚至能清晰想起地下室那排生锈的铁桶,桶口用厚重的橡胶塞封着,标签上的“氢氟酸”三个字被腐蚀得斑驳,却依旧透着致命的冷——上次给阿明取玩具车时瞥见过,那股刺鼻的酸味钻得鼻腔发疼,花粥说“沾一点就能化到骨头渣都不剩”。深渊底下藏着的何止是氢氟酸?走廊里每两秒闪一次红光的监控,镜头能捕捉到十米外的口型,连呼吸声都能收录得一清二楚。丽丽姐书房里那盏酒红色丝绒窗帘后,说不定正对着加密电台,她指尖夹着的薄荷烟燃到尽头,烟灰落在那份标注着“穆湖交易点”的地图上,每一个字都沾着人命。

可我偏过头,看见肖雅的侧脸被最后一缕夕阳染成暖金色,她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几缕碎发缠在眼睫上,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睫毛颤动的弧度像蝴蝶扇动翅膀,投在脸颊的影子细细碎碎的。她的掌心还紧紧攥着我的手,温热的汗湿透过创可贴渗过来,连指缝里的纹路都能清晰摸到——那温度和地下室的阴冷、枪口的寒凉截然相反,像团小小的火焰,顺着我的指尖往心口钻。刚才她说起芒果糯米饭时,眼里闪着的光,念叨“张叔说老王家椰浆最纯”时的哽咽,还有帮我贴创可贴时轻轻吹伤口的温柔,此刻全涌进脑子里,堵得喉咙发紧,却也把那些翻涌的恐惧压了下去。

我突然就不怕了。

掌心的旧伤被指甲抠得发疼,淡红的血珠渗过创可贴的边缘,可这点疼反而让我更清醒——想起张叔被拖走时,后腰那道五寸长的疤在烛光下泛着乌色,他嘶吼着“我不是叛徒”的声音还在耳边响;想起丁家旺倒在码头时,后背插着弹簧刀,抓着我的胳膊说“为了祖国”时的眼神;想起卷宗里那七个被红框圈住的卧底代号,每一个都代表着没来得及回家的人。他们的血没白流,张叔的血也不能白流。

哪怕下一秒就要踩空,跌进那藏着氢氟酸和毒刀的深渊,我也要在坠落的瞬间炸出一道光。这道光要照清黛珂丽“青姑”的真实面目,让她颈间那枚鸽血红玛瑙蛇头项链,再也映不出杀人的影子;要扯断青姑会那张藏在暗处的毒网,让那些戴着鸭舌帽的眼线再也不能躲在电线杆后盯梢;要把地下三层那80公斤海洛因全部曝光在阳光下,让那些等着用毒品换钱的豺狼无处遁形。

更要护着身边的肖雅。护着她能穿上那条鹅黄色碎花裙,站在唐人街的布店前笑;护着她能给阿明做加了椰浆和芝麻的芒果糯米饭,听孩子喊“雅姐姐真好吃”;护着她再也不用闻见后山的血腥味,再也不用看见保镖腰间的枪套。

风还在吹,椰树叶的“哗哗”声里,我悄悄攥紧了肖雅的手,脚步放得更稳了。深渊也好,炼狱也罢,只要这道光能亮起来,能为她、为所有被这张毒网困住的人拼出一条干净的生路,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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