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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的黑礁湾,连浪声都沉得像埋在海底的铅块,唯有靶场这边的风是活的——它裹着咸腥从海面疯跑过来,不是软乎乎的拂,是带着棱角的撞,每一缕都掺着沙粒、海藻的腐味,还有弹壳氧化的铁锈气,刮在脸上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刀刃蹭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连呼吸都带着刺人的凉。

三盏探照灯斜斜立在靶场边缘,光柱不是透亮的白,是蒙着层灰雾的昏黄,像三根生了锈的铁针,狠狠钉在沙地上。沙粒被照得无所遁形,每一粒都泛着冷硬的光,有的还嵌着陈年弹孔的焦痕,在光里显露出深浅不一的褐;风卷着沙粒滚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只细脚的虫,爬在紧绷的神经上。

康达就站在三十米外的射击线后,黑色风衣被风扯得猎猎翻飞,下摆扫过沙地时,带起一小团浅黄的沙雾。他没动,肩背绷得像块浇了铁水的钢板,左手扶着狙击步枪的枪管,指节泛着青白,指甲缝里还嵌着礁群的沙粒——那是昨夜在礁湾厮杀时蹭上的,此刻在灯光下泛着暗褐的痕。枪管架在金属支架上,冷银色的枪身映着探照灯的光,像条蛰伏的蛇,枪口对着靶心的方向,连空气都被那股冷意压得发沉。

“规则不变,三发移动靶。”他开口时,声音没被风吹散,反倒裹着股礁石摩擦的粗粝,砸在我耳膜上,“谁先脱靶,谁输。”话顿了顿,他右手拇指在扳机护圈上慢慢摩挲,动作带着恶意的慢,“输的人,别说是老周的铁笼钥匙,就连阿雅的尸首都——”他故意拖长尾音,舌尖蹭过牙齿,眼底映着的灯光突然缩成两团冷火,“黑礁湾的鲨鱼,最近正饿。”

我把狙击步枪往肩窝抵得更紧些,木质枪托还留着掌心的汗温,汗渍顺着枪托的纹路往下淌,蹭过缠在上面的深绿色防滑绳,毛边扫过指腹时,带着点硌手的糙。冰凉的枪管贴着脸颊,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皮肤渗进去,瞬间浇灭了昨夜残留的酒意——阿雅递来的那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还在喉咙里留着灼辣,从喉头烧到胃里,此刻却被胸腔里的火烘得一干二净。

那火不是烈的,是沉的,像靶场沙地下埋着的炭火,烧着对老周的牵挂,也烧着对阿雅的急。我闭了闭眼,脑子里全是画面:老周蜷缩在锈铁笼里的样子,灰色囚服上暗红的血渍该是被铁链磨出来的,左胳膊垂着的弧度,一看就是断了骨头;还有昨夜电话里阿雅的哭声,软得像被浪泡烂的棉絮,却突然被捂住嘴,只剩模糊的呜咽,像根细针,此刻还在耳边扎着。

这哪是赌局?我攥紧枪柄,指节泛出青白,连手背的青筋都跟着凸起。沙地上的弹孔密密麻麻,像无数双盯着人的眼,康达的呼吸声顺着风飘过来,沉而稳,像在倒计时。我睁开眼,透过枪镜锁定远处的移动靶支架,金属杆上还留着上一轮射击的弹痕,冷硬的触感从枪身传到掌心——这是用两条人命铺的战场,我退一步,老周和阿雅就多一分死的可能。

风又涨了半分,卷着沙粒砸在枪镜上,“噼啪”的响碎在耳边。我调整呼吸,把康达的威胁、风的刺骨、酒的余辣都压进心底,只盯着枪镜里那片小小的视野——那里,即将升起的移动靶,不仅是靶子,是老周手里攥着的半块奶糖,是阿雅哭着说“救我”时的眼,是我刻在骨头上的使命。

“开始。”

康达的声音没带半分拖泥带水,像块淬了冰的礁石,砸在靶场的风里,刚落地,原本还只是刮脸的风突然就涨了劲——不再是细缕的钻,是成团的撞,裹着的沙粒比刚才粗了半分,砸在枪镜玻璃上发出“噼啪”脆响,不是零散的“沙沙”,是密集的、带着棱角的敲,像无数只细脚的虫,顺着枪身爬上来,钻进紧绷的神经里。

我眯起眼,睫毛上沾着的沙粒硌得眼尾发涩,却不敢眨眼——透过枪镜的圆形视野,第一个移动靶正从支架上滑出来。那不是块规整的铁板,边缘被常年的子弹打得卷了边,暗绿色的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斑驳的锈色,像礁湾里泡了十年的废铁;巴掌大的靶心画着圈红漆,也褪成了淡粉,只有正中心一点深褐,是被无数子弹反复击中的痕迹。它移动得极快,每秒两米的速度不是匀速,是带着轻微的晃——支架轴承该是生了锈,每滑半米就“吱呀”颤一下,在光柱里活像只慌不择路的甲虫,左晃右闪地往远处逃。

指尖扣在扳机上,指腹蹭过金属扳机的冷意,汗湿的皮肤黏在上面,带着点发涩的滞。没敢急着加力,连呼吸都放得极缓——胸腔里的心跳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咚咚”撞着肋骨,和沙粒砸枪的“噼啪”声混在一块儿,倒像在倒计时。

就在这时,邓班的声音突然从记忆里钻出来——不是模糊的响,是带着新兵连太阳味的实:那年台风天,靶场的沙被雨泡得发黏,他蹲在我身边,糙得像砂纸的掌心覆在我发颤的手背上,指节敲了敲我抵着枪托的肩窝,“风这东西,急着跟它较劲,子弹就偏了。你看它的方向,等它喘口气的间隙,枪跟人拧成一股劲,才能中。”当时他指着远处被风吹得歪倒的靶纸,风裹着雨砸在他迷彩服上,却没让他的手晃半分。

我盯着枪镜里靶心的虚影——风把靶身吹得往左侧偏了半寸,枪镜里的红圈跟着晃,像在追一只不安分的鱼。我放缓呼吸,数着沙粒落在枪管上的频率:刚才是每秒三下的密,此刻突然慢了半拍,变成两下——风歇了!

就是现在!

指尖猛地加力,扳机的行程短而脆,“咔嗒”一声轻响刚落,“砰!”

枪声不是炸开的锐,是闷沉的、带着后坐力的重,像拳头狠狠撞在礁岩上,震得肩窝发麻。子弹飞出去的瞬间,我看见风在它尾后扯出一道浅白的气痕——不是笔直的,是擦着风的边缘,像条灵活的鱼,躲开了横冲的气流,精准地撞在铁板靶心。

“当!”

脆响比枪声晚了半秒,铁板被打得往外侧翻了个角,暗绿的漆皮崩飞了好几片,在光柱里像撒了把碎绿纸;靶心处瞬间溅起一团沙雾,不是散得快的烟,是黄蒙蒙的、带着颗粒感的团,悬在光里两秒,才被卷回来的风扯成细缕,飘向黑礁湾的方向。

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右手刚要调整枪架,“砰!”

康达的枪声突然炸响,比我的更急、更狠,没给风留半分间隙。我余光扫过去——他根本没等风歇,肩窝抵着枪托的姿势没动,左手扶着枪管的指节绷得发白,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就硬顶着浪似的风扣了扳机。子弹飞得比我刚才的还快,几乎是枪声落地的同时,第二块刚滑出来的铁板就“当啷”一声响,靶心处多了个圆圆的弹孔——边缘没卷边,没崩漆,是刚刚好穿透的圆,像只冰冷的眼,透过光柱,直直盯着我。

风又涨了劲,卷着康达枪膛里散出的硝烟味飘过来,呛得我鼻腔发疼。我攥紧枪柄,指节泛出青白,才发现掌心的汗已经把防滑绳浸得发潮——他不是在赌,是真的吃透了黑礁湾的风,哪怕顶着劲,也能让子弹咬准靶心。

“不错嘛,袈沙先生。”

康达的笑声顺着黑礁湾的风飘过来,不是爽朗的笑,是裹着沙粒的轻佻,像猫玩老鼠时爪子蹭过猎物的毛。风把他的风衣下摆吹得更烈,露出腰侧别着的匕首柄——那刀柄缠着黑布,布角还沾着点暗红,该是昨夜在礁群里沾的血。他弯腰调整枪架,金属支架与沙地碰撞发出“咔嗒”响,目光却没离开我握枪的手,眼底的冷光像淬了毒的针,扫过我指节上的汗痕:“可你别忘了,阿雅还在等着。”

他故意顿了顿,舌尖舔了舔下唇,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像冰锥往心口扎:“我见过她怕黑的样子——上次把她关在地下室,她攥着衣角蹲在角落,哭到抽气。你要是输了,黑礁湾的浪可比地下室冷多了,说不定还能替她‘暖’身子呢。”

“暖”字咬得极轻,却带着股噬人的狠。我心口猛地一沉,像吞了块刚从浪里捞上来的冰,冷得发紧。阿雅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不是模糊的哭腔,是昨夜电话里那带着鼻音的颤:“袈沙哥……他们把我绑在海边,浪打过来好冷……”还有上次在码头,她帮我传消息时,攥着纸条的手微微发抖,说“我弟最怕黑,我也怕”的软声,此刻全缠在一块儿,像根湿麻绳,勒得我呼吸发涩。

指尖的汗瞬间渗进扳机护圈,金属的冷意混着汗的黏,让枪身都跟着晃了晃。我赶紧稳住枪架,指腹死死扣住枪柄——防滑绳的毛边已经被汗浸得发潮,蹭过掌心时,硌得人清醒。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急响划破空气。

第三个移动靶从支架上滑了出来,比前两个更快,漆皮剥落得更厉害,暗绿色的底子上露着大片锈色,像块快散架的废铁。它以每秒三米的速度横向飞掠,支架轴承磨得发响,“吱呀”声比前两次急了一倍,像要随时崩断;在探照灯的昏黄光柱里,靶身划出一道模糊的残影,靶心那点淡粉的红,晃得人眼晕。

我还没来得及锁定靶心,眼角的余光就瞥见康达的动作——他抬枪的速度快得像闪电,左手扶着枪管的指节绷得发白,右手食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枪管的冷光斜斜扫过我的膝盖,连他指腹蹭过扳机护圈的弧度,都透着“要抢先”的狠劲。风又变了,这次是斜着卷过来的,裹着更粗的沙粒打在侧脸,钻进衣领里,冷得刺骨——这是黑礁湾特有的旋风,带着股旋转的劲,能把子弹吹偏半寸,上次在礁群打白鸟,我就吃过这风的亏。

“慌什么?”

邓班的声音突然从记忆里钻出来,带着新兵连台风天的雨意。那年台风过境,靶场的沙被雨泡得发黏,我攥着步枪的手发颤,子弹偏得能打歪靶纸。邓班蹲在我身边,他的迷彩服湿透了,贴在背上能看见肩胛骨的轮廓,糙得像砂纸的掌心覆在我手背上,指节轻轻敲了敲枪托:“枪跟人要通,你懂它的脾气,它才懂你的准头。风再横,也有节奏,你跟着它喘,它就不挡你了。”

他说这话时,雨砸在他的钢盔上“砰砰”响,可他的手稳得像焊在枪上,指腹顺着枪管的纹路摸了摸:“你慌,枪就慌;你稳,子弹就稳。”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瞬间灌满了三种气味——康达枪膛里散出的硝烟味、黑礁湾的咸腥、还有手里枪油的冷香。我慢慢调整呼吸,让心跳的节奏跟上风的频率: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时,我呼气;风稍缓的间隙,我吸气。指腹蹭过扳机的冷意,枪托抵在肩窝的力道刚好,既不压得疼,也不会晃——就像邓班当年教我的那样,让枪成了手臂的延伸。

枪镜里的靶心还在晃,可我突然看清了——不是靶稳了,是我的眼、我的手、我的呼吸,还有手里的枪,终于跟上了风的节奏,跟上了靶的速度,像三股绳拧成了一股劲。

指尖慢慢加力,扳机的冷意透过汗湿的皮肤传进来,那力道,轻一分会慢,重一分会偏。

“砰!”

枪声闷沉得像撞在礁岩上,子弹飞出去的瞬间,我看见风在它身后扯出一道浅白的气痕——不是笔直的,是顺着旋风的弧度,像条灵活的鱼,躲开了横冲的气流。几乎是同时,康达的枪也响了,“砰”的一声炸响,比我的更急,更狠。

两颗子弹在昏黄的光柱里几乎连成一道线,气痕交叠的瞬间,沙地上同时溅起两团沙雾——我的那团沙雾正对着靶心,黄蒙蒙的,裹着碎漆皮;而康达的那团,偏了,沙粒溅得更散,还带着点擦过靶边的锈屑。

“当啷——”

铁板重重砸在沙地上,弹了两下,才滚到一旁,靶心处多了个圆圆的弹孔,边缘齐整得像用圆规画的。康达的手僵在扳机上,指节泛着青白,连指腹都在微微发抖——他刚才扣扳机时太急,没跟上旋风的劲,子弹擦着靶边飞了出去。

风卷着沙粒打在他脸上,他却没动,只是死死盯着我手里的枪,脸色慢慢沉成青灰色。探照灯的光落在他眼底,刚才那股狠劲像被戳破的浪,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僵。他喉结狠狠滚了滚,像是咬着牙,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赢了。”

沙粒还在“沙沙”地打在枪身上,黑礁湾的风依旧裹着咸腥,可我握着枪的手终于不抖了——掌心的汗还在,肩窝的麻意还在,可那股悬在嗓子眼的慌,终于落了地。我看着康达僵在原地的背影,又瞥了眼远处靶场边缘的铁门——老周还在里面等着,阿雅的安危还没定,这场赢,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没等康达的话音在风里散透,我已经把狙击步枪从肩窝移开,枪口平举,稳稳对准他的胸口。动作没带半分犹豫——枪托抵着掌心的位置还留着后坐力的麻,枪管反射的探照灯光冷森森地扫过,刚好落在他黑风衣第三颗铜纽扣上。那纽扣沾着礁沙,边缘磨得发亮,被光一照,连上面一道浅痕都看得分明,而我的枪口,就贴着那道痕的方向,没偏半寸。

康达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刚才还带着狠劲的眼神,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军靴踩在沙地上,带起一小团沙雾,却没敢再动——指尖的汗顺着枪柄往下淌,我能清晰看见他喉结狠狠滚了一下,像有块硬东西卡在喉咙里,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别……别杀我。”

他的声线软得离谱,没了刚才挑衅时的粗粝,倒像条被浪拍在礁滩上的鱼,尾巴还在轻轻颤,却没了挣扎的力气,连尾音都裹着颤:“我带你去见老周……铁笼的钥匙在我口袋里,我现在就给你拿。”说着,他慢慢抬起右手,掌心朝上,像在示好,手指却在不自觉地攥着风衣下摆,布料被捏出几道深褶。

我没松扳机,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带路。康达咽了口口水,转身时肩膀明显缩了些,再也没了刚才站在射击线后的挺拔。他的军靴踩在沙地上,每一步都带着滞涩,像是脚下埋着碎礁——沙粒里混着细小的礁片,硌得他脚步发沉,偶尔踢到半埋在沙里的弹壳,发出“叮”的轻响,在寂静的靶场里格外刺耳。

靶场西侧的阴影比别处更浓,探照灯的光扫不到这里,只有月光漏下几缕,在沙地上织出淡白的痕。走了约莫二十步,康达停在一块不起眼的沙地前,弯腰拨开半埋的礁石——底下藏着个半地下的入口,铁门锈得发绿,绿锈块顺着门框往下掉,落在沙地上碎成粉末。他伸手去推,铁门“吱呀——”一声长响,像是生了锈的合页在拼命挣扎,声音拖得又尖又涩,裹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那味不是普通的霉,是陈年木头泡在海水里的腐味,混着淡淡的血味——不是新鲜的腥,是干了又渗、渗了又干的暗褐味,还带着点铁锈的涩,直往鼻腔里钻,呛得人忍不住皱眉。我举着枪跟在康达身后往下走,台阶是凿在礁岩上的,湿滑得很,每走一步都要扶着墙,指尖能摸到墙上黏腻的苔,凉得刺骨。

地下室里没灯,只有顶上一个小窗透进点月光,昏暗暗的,能看见灰尘在光里飘。刚走到底,就看见中央立着个铁笼——焊死的钢筋上锈迹斑斑,有的地方锈块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铁色,焊接口的地方积着厚厚的灰,像结了层痂。铁笼的门用粗铁链锁着,铁链上的锁头锈得快打不开,锁孔里还塞着沙粒。

老周就蜷缩在铁笼最里面的角落,膝盖抵着胸口,像只被冻僵的鸟。他穿的灰色囚服磨得发亮,袖口和裤脚都破了,露出里面的皮肤,沾着沙和血;左胳膊不自然地垂在身侧,几乎贴在腿上,能看见袖子上暗红的血渍顺着布料往下淌,在裤脚结成了硬痂——那角度,一看就是骨头断了,连动都不敢动。

他的头发乱得像枯草,一缕缕粘在脸上,上面还沾着沙粒,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见他粗重的呼吸,每吸一口,胸口都微微发颤,像带着疼。脸上还留着几道未干的血痕,从眉骨斜斜划到下颌,血珠还在慢慢渗,顺着下巴滴在囚服上,晕开小小的暗褐点。

我刚要开口,老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慢慢抬起头。他先是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没半点光,可当看清是我时,那点浑浊突然被冲散了——他的眼睛慢慢睁大,眼尾的皱纹里积着的沙粒被挤掉,瞳孔里映出我的影子,像黑礁湾里被浪打了整夜,却始终没灭的航标灯,突然亮了起来。

他想抬手,刚动了一下左胳膊,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狠狠皱成一团,可右手还是撑着铁笼的钢筋,慢慢往我这边挪。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股撑了很久的劲:“袈沙……你来了。”

“袈沙……”

老周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磨过砂纸的锈铁,带着干裂的涩,尾音还缠着没散的疼。他没敢用左胳膊发力,全靠右手撑着铁笼里锈得发黑的钢筋——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指甲缝里嵌着的沙粒被挤得更深,每往我这边挪一寸,囚服的布料蹭到胳膊上的伤口,都让他嘴角狠狠抽一下,倒抽的冷气裹着地下室的霉味,飘到我鼻尖。

他慢慢抬起右手,掌心蜷得紧紧的,像护着件怕碎的珍宝。指尖颤巍巍地展开时,我才看清——半块大白兔奶糖躺在他掌心,蓝白相间的糖纸被血渍泡得发皱,边角卷成了小小的喇叭状,有的地方还粘着干涸的血痂,却被攥得平平整整,连糖纸褶皱里的细沙都被捋得干干净净。糖块本身有点软,该是被他揣在怀里捂的,透过薄纸能摸到微微的弧度。

“我……我没松口。”他的声音更哑了,眼神却亮得很,像怕我不信,又补了句,“他们用烙铁烫我胳膊,问你是不是卧底,我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他抬了抬下巴,左胳膊虽然不敢动,却还是往我这边凑了凑,把奶糖往我手里递,指尖蹭过我的掌心时,带着股冰凉的汗,“甜的……压惊。”

鼻腔里突然涌上一股热意,酸得我赶紧别开眼——不是风呛的,是那半块糖戳中了心口最软的地方。我伸手去接,糖纸边缘的硬茬蹭过指腹,扎得人有点疼,可那点疼里裹着暖。我认得这奶糖,去年在黑礁湾码头,老周蹲在修船的木箱上,手里攥着扳手还没放下,就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过一整颗,糖纸也是这样的蓝白纹,他笑着说“我闺女在曼谷读高中,每次寄零食都塞这个,说甜的能压惊,我给你留了颗”。后来跟着雷清荷去金三角运军火,他被搜身时连贴身戴了五年的桃木牌都差点被抢走,却把这奶糖藏在囚服内侧缝的破口袋里,从枪林弹雨到铁笼囚禁,愣是没丢过。

我没说话,转身去解铁笼的铁链。锁头锈得厉害,钥匙插进去时“咔啦”响,转了半圈还卡住,我咬着牙往下压,指腹蹭过锁孔里的沙粒,终于听见“咔嗒”一声脆响。铁笼门往外晃了晃,带着股铁锈味的风扑面而来。我伸手去扶老周,指尖刚碰到他的右胳膊,他突然“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身子往侧歪了歪,额头上瞬间冒了层冷汗——是我没注意,他的右胳膊也青了一大块,囚服下能摸到肿起来的硬块。

“走,我带你出去。”我赶紧调整姿势,让他的胳膊架在我肩上,掌心托住他的腰。刚帮他直起身子,他的腿突然一软,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我才低头看见他的脚踝——半截生锈的铁链还缠在上面,链环磨破的皮肤翻着红肉,伤口里嵌着三四粒浅褐的礁沙,血已经干成了暗褐的痂,却还在往灰扑扑的囚裤上渗新的红,裤脚早就被血和沙泡得发硬。

“慢点……”老周喘着气,左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不着急……”

康达就站在地下室门口的阴影里,黑风衣的下摆还沾着靶场的沙粒,被风一吹,扫过台阶上的苔痕。他的脸色青得像黑礁湾里泡了很久的藻,双手攥得死紧,指腹都嵌进了掌心,却没敢往前挪一步。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我手里没放下的狙击步枪,枪管的冷光扫过他的鞋面时,他喉结上下滚了两下,声音没了之前的狠劲,带着点虚浮的警告:“雷先生……不会放过你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飘了飘,没敢看我的眼睛,倒像在给自己找台阶。

我没搭话,只是把老周的胳膊架得更稳些,慢慢往台阶上走。每走一步,老周的脚踝就会颤一下,我能感觉到他在忍着疼,却没哼一声,只是攥着我袖口的手更紧了。

走出地下室时,风还在刮,却比刚才软了点,裹着黑礁湾的咸腥往衣领里钻。探照灯的光柱已经暗了,昏黄的光在沙地上拖得长长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弹孔在夜色里像无数个小黑洞,可此刻看过去,却没那么吓人了——鞋尖踢到半埋在沙里的弹壳,“叮”的一声轻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我低头看了眼老周,他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却努力睁着眼,看着远处黑礁湾的方向,眼神里没了之前的绝望,多了点踏实的亮。

至少,我把他从那锈铁笼里拉出来了。至少,这漫漫长夜里,我们不再是孤身一人。

回到房间时,天已经蒙着层薄亮——不是刺眼的晨光,是黑礁湾特有的、裹着咸雾的灰亮,从走廊尽头的窗缝钻进来,和壁灯的闷光缠在一块儿,把空气滤得发稠。壁灯的玻璃罩上积着层薄灰,昏黄的光透过灰层洒出来,落在两侧挂着的油画上,把画里的“血浪”照得格外沉:褐红的颜料堆得厚,边缘干涸的油彩渣像凝住的血痂,在半明半暗里泛着暗褐的光,连浪尖上那点白色的泡沫,都像溅上去的碎骨,透着冷意。

我扶着老周往床边走,他的体重大半压在我肩上,每走一步,脚踝的伤口就蹭一下裤腿,能听见布料摩擦结痂的轻响。把他轻轻放在床上时,他疼得闷哼了一声,左胳膊下意识往怀里缩,我才发现他的囚服袖子已经被血浸硬,贴在断骨的位置,像层冰冷的壳。“你先歇着,我去拿医药箱。”我帮他拉了拉被子,指尖碰到他的手,凉得像刚从浪里捞出来。

刚直起身,身后就传来“吱呀”一声轻响——不是门轴生锈的涩,是刻意放轻的软,像片梧桐叶落在地上。我回头时,门已经开了道缝,阿雅站在缝里,晨光刚好落在她肩上,把她浅粉色的连衣裙照得泛着柔亮。

那裙子不是紧身的,是松松的A字摆,裙摆垂到膝盖,走动时会晃出细碎的褶皱,像是怕勒到什么;领口别着朵小小的白栀子,花瓣有点蔫,该是别了很久,却还透着点淡香。她的头发没扎,披在肩上,发尾还带着点湿意,像是刚洗过,几缕碎发贴在脸颊,被眼泪浸得有点卷;眼睛肿得像刚哭过的兔子,眼尾泛红,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一眨就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连衣裙的领口,晕开一小片浅粉的痕。

她手里端着个高脚玻璃杯,杯壁上凝着层薄露,琥珀色的威士忌在里面晃着,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撞着杯壁,发出“叮咚”的细响。“袈沙哥,你没事吧?”她的声音软得像被浪泡透的棉絮,尾音还带着点没散的哭腔,从门口慢慢走近时,身上的栀子花香混着威士忌的辛辣,一点点钻进鼻腔,“我在房间听着靶场的枪声,担心了一晚上,没敢睡。”

走到我面前时,她微微抬着下巴,把杯子递过来,指尖不小心蹭过我的手背——那触感软得像刚剥壳的荔枝,带着点微凉的湿,是手心的汗。“喝点酒吧,压惊。”她的目光落在我沾着沙粒的风衣上,眼底的疼像揉碎的星子,“你肯定累坏了。”

我接过杯子,杯壁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刚好压下一点救回老周的灼热。威士忌的辛辣混着栀子花香,在鼻尖绕了圈,没等我细想,一夜的紧绷突然像潮水般退去——握着枪的手酸得发僵,肩窝还留着枪托的麻,老周安全躺在身边的踏实,还有阿雅红着眼的心疼,缠在一块儿,让我没了半分警惕。我仰头喝了大半杯,酒液刚碰到舌尖是烈的,滑过喉咙时却烧出股暖意,顺着胸腔往下淌,连眼皮都跟着发沉,眼前的光影都开始晃。

“慢点喝,袈沙哥。”阿雅伸手扶住我的胳膊,她的指尖轻轻搭在我风衣的袖口,没用力,却像藤蔓似的缠上来,“别呛着了。”她坐在我身边,床沿往下陷了点,她的呼吸离我很近,温温的,拂过我的耳尖时,带着股甜意——是她发间的栀子香,混着威士忌的余味,软得让人发昏。

我微醺着睁着眼,看见她眼底的光——那光很亮,像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去,可亮里藏着点别的东西,是一闪而过的慌,还是没藏住的急?我没看清,也没力气看清——疲惫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压得我只想闭眼,对阿雅的信任像层雾,蒙住了所有该有的警惕。我抬手想摸她的头发,想告诉她“别怕,我赢了,很快就能带你走”,可指尖刚碰到她的发尾,就被她轻轻按住了手背。

她的力道很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轻,慢慢把我的手按在床铺上。接着,她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不是热烈的,是带着点犹豫的轻,唇瓣上还留着威士忌的甜,也沾着点微凉的泪,触到皮肤时,像片沾了露水的花瓣。我没推开她,浑身沉得像被浪裹住的礁岩,连指尖都抬不起来,只能任由她的手,慢慢顺着我的胳膊滑下去,停在风衣的纽扣上。

她解纽扣的动作很慢,指尖偶尔会蹭过我的胸口,带着点颤——不是怕,是藏不住的慌。第一颗纽扣解开时,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点凉,可房间里的灯太暖了——壁灯的闷光落在她的侧脸,把她的睫毛映得很长,落在眼下,像片温柔的影;她的呼吸很软,软得像潮水,一点点漫过我的理智,让我忘了雷朵集团的冷,忘了康达的狠,忘了这栋楼里藏着的所有陷阱。

直到第三颗纽扣被解开,风衣的衣襟微微敞开,我才恍惚觉得哪里不对——她的指尖太凉了,眼底的慌比刚才更明显,可酒意和疲惫像张网,把我困在原地,连开口问一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她的影子在暖灯里晃,听着她轻轻的呼吸,任由这短暂的暖,把我拖进看不见的深渊里。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阳光“刺”醒的——不是烈阳的灼,是晨雾散后,那种带着咸意的柔亮,从窗帘没拉严的缝隙里钻进来,像根细细的金针,扎在眼皮上。窗帘是深灰色的厚绒料,本该遮得严严实实,不知是谁动过,留出两指宽的缝,让阳光斜斜铺在床尾,在米白色的床单上织出条暖金的带,而旁边的枕头,空荡荡的,连点体温的余温都没留,只有枕套上沾着的一根浅棕色长发,提醒着昨夜有人曾在这里。

我猛地坐起身,后脑勺像被礁岩狠狠砸过,钝痛顺着脊椎往下窜,连太阳穴都跟着“突突”跳。喉咙里还堵着股威士忌的涩,咽口水时像有细沙磨过喉头,干得发疼。伸手想摸手机看时间,指尖刚碰到枕边,就触到个冰凉的东西——不是我那部外壳磨花的黑色手机,是个陌生的银色直板机,机身很薄,边缘还带着点金属的冷意,屏幕亮着,停在微信的聊天界面,光映在床单上,晃得人眼晕。

我捏着手机坐直,指尖的汗瞬间沾在冰凉的机身上。置顶的联系人头像是个黑色的狼头,备注写着“康达”,最新一条消息是凌晨五点零三分发的,白色的气泡框在屏幕上格外刺眼:“他喝多了,睡得很沉,枪在枕头下,暗袋里的零件没动。老周在他房间,没反抗。” 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我心上,而发信人的头像,是朵小小的白栀子,备注栏里,赫然写着“阿雅”。

指尖突然僵住,连呼吸都跟着停了半秒。手机从掌心滑下去,“啪”地砸在床单上,屏幕的光刚好照在我脸上,刺得眼睛生疼,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却不是因为光——昨夜的画面像被按了播放键,突然在脑子里炸开:

阿雅递酒杯时,指尖明明在抖,眼底闪过的不是担心,是慌;她按我在床上时,力道看似轻,却精准地按住了我握枪的手;她的吻落在额头时,唇瓣的颤不是羞涩,是藏不住的算计。那些我以为的“心疼”“软意”,全是裹着糖衣的刀,我被救回老周的放松冲昏了头,被对她的信任蒙住了眼,连最基本的警惕都丢了。

“咔嗒——咔嗒——”

床头的红色座机突然响了,铃声不是柔和的旋律,是尖锐的电子音,像没拉保险的手雷,在安静的房间里炸响,每一声都撞在紧绷的神经上。我盯着那部老式座机,听筒垂在机身旁,随着铃声轻轻晃,却没敢接——心里已经猜到是谁,怕听见那熟悉的粗粝声音,怕确认那不愿相信的真相。

铃声响到第五声时,我才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攥着听筒的塑料柄,凉得像冰。刚把听筒贴在耳边,里面就传来康达的笑声,粗得像砂纸磨过礁石,带着股恶意的轻佻:“袈沙先生,昨晚睡得好吗?阿雅的‘服务’,还满意吗?”

“你把她怎么了?”我的声音突然发紧,像被铁丝勒住了喉咙,每个字都带着颤,连呼吸都跟着发沉——哪怕知道她骗了我,哪怕知道她是康达的人,还是忍不住担心,担心那个红着眼眶、说“怕黑”的女孩,会落得跟老周一样的下场。

听筒那头的笑声停了,传来“咚咚”的响,像是康达在敲什么东西,声音闷得很:“怎么?袈沙先生还心疼了?”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在说什么秘密,“你以为她是真心对你?别忘了,她弟弟还在雷先生手里,不听话,黑礁湾的鲨鱼,可等着加餐呢。”

“没怎么。”

康达的笑声从听筒里钻出来,比黑礁湾的晨雾还冷,不是那种张扬的笑,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裹着冰碴的轻哂,中间还夹着点金属碰撞的脆响——像是他正用指节敲着桌面的手枪,每一下都敲在我的神经上。“是她自己要帮我的。”他故意拖长尾音,舌尖蹭过牙齿的声音透过电流传过来,带着股恶意的清晰,“毕竟,她弟弟还在我手里——那小子在曼谷读高中,听说成绩不错?”

“弟弟”两个字像道惊雷,突然劈散了我脑子里的混沌。我愣在原地,指尖还僵在床单上,掌心的汗把布料浸得发潮。上次在码头的画面猛地撞进来——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阿雅蹲在修船的木箱上,手里剥着颗橘子,橘瓣的汁水沾在指尖,她却笑得很亮,说“我弟明年要考曼谷大学,我得攒钱给他交学费”。当时她眼里的光,像黑礁湾难得的晴天里的太阳,连提到弟弟时,尾音都带着点甜。可现在想来,那点甜里藏着的,全是她不敢说的软肋——雷清荷就是掐住了这根软肋,把她从那个会笑的女孩,逼成了传消息的棋子。

“她不是自愿的……”我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散,指尖无意识地攥紧床单——米白色的布料被拧出深深的褶,指腹蹭过布料上残留的威士忌痕迹,黏腻的触感像阿雅昨夜递酒时微凉的指尖,一帧帧画面在脑子里撞:她红着眼递酒杯的软,解风衣纽扣时的颤,吻我额头时藏在甜里的慌,原来全是被“弟弟”两个字逼出来的演。

“自愿不自愿,重要吗?”

康达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像块刚从浪里捞上来的铁,没有半分温度。电话里传来“咔嗒”一声,是他按动打火机的声音,接着就是烟草燃烧的滋滋声,混着电流的杂音,闷得人胸口发紧。“她帮我传了消息——你的枪在哪,老周有没有反抗,你喝得有多沉,我全知道。”他顿了顿,烟味似乎顺着听筒飘过来,呛得我鼻腔发疼,“你赢了靶场又怎么样?现在,你跟老周,不还是成了瓮里的鳖?”

“瓮里的鳖”四个字咬得极重,带着股掌控一切的得意。我转头看向床上的老周,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得像纸,左胳膊用被子裹得紧紧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却没敢说话——他听见了康达的话,也懂了我们此刻的处境。房间里的晨光突然变得刺眼,暖金的光落在床单上,却照不进心里的冷,反而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被困住的痕。

听筒里又传来康达的轻笑,这次更得意:“对了,忘了告诉你——阿雅现在就在我旁边,她刚跟她弟弟通了电话,那小子哭着求她‘姐姐别不管我’。”他故意把“哭着求”三个字说得很慢,像在炫耀手里的筹码,“你说,要是你不配合,她会不会亲眼看着她弟弟……喂鱼?”

电流的杂音里,隐约传来女孩的呜咽,很轻,却像根细针,直直扎进我心口。我攥着听筒的手更紧了,指节泛出青白,连手背的青筋都跟着凸起——我知道康达没说谎,黑礁湾的鱼确实饿,雷清荷的狠也从来不是说说而已。阿雅的选择,从来不是“帮不帮”,是“保不保弟弟”,而我们,成了她保弟弟的代价。

听筒里的“哐哐”声突然炸响,不是零散的撞,是生锈铁门被狠狠踹撞的钝响——铁与铁的摩擦带着刺耳的涩,“哐!哐!哐!”每一下都像砸在耳膜上,混着远处守卫的呵斥声,还有老周沙哑的喊:“袈沙!小心!他们来了!”

那喊声从床的方向传来,带着股破了的劲,不是平时的沉稳,是急得发颤的哑——老周本该躺着养伤,却撑着坐了起来,我回头时,正看见他抓着我的风衣往起挪,风衣的肩线还沾着靶场的沙和血,被他攥得发皱;左胳膊的绷带已经渗红了一大片,血从纱布缝里钻出来,顺着袖口往下滴,落在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暗褐点。

我没敢再听听筒里的声音,手指猛地按在挂机键上,“咔嗒”一声脆响,像掐断了根紧绷的弦。翻身下床时,军靴踩在地毯上没半点声响,却带着慌——伸手摸向枕头下,指尖瞬间触到狙击步枪的冷硬,金属枪身还留着点夜的凉,防滑绳缠在指腹,硌得人清醒,可这熟悉的硬,此刻却护不住心口翻涌的疼,像有团火在烧,烧得喉咙发紧。

“袈沙……”老周拄着风衣,慢慢从沙发挪到我身边,他的腿还在抖,每走一步都要扶一下墙,指腹蹭过墙面上的壁纸,留下道血痕,“我刚才在走廊,听见康达跟守卫说话……”他喘了口气,疼得眉头皱成一团,却还是盯着我,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他说,阿雅的弟弟,被雷清荷扣在金三角的军火库,仓库里全是炸药,不配合,就……就剁手。”

“剁手”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块烧红的铁,突然烫在我心口。我后背猛地往后靠,“咚”地撞在墙上——瓷砖的冰凉顺着风衣渗进来,贴在皮肉上,冻得脊椎发僵,可胸腔里的火却越烧越旺,把刚才对阿雅的怨、被欺骗的闷,全烧成了密密麻麻的疼。

原来她不是坏。不是故意递来带算计的酒,不是故意演软乎乎的戏,是被雷清荷架在火上烤——一边是唯一的弟弟,被关在满是炸药的军火库,随时可能没了手;一边是我,是她必须哄骗的“目标”,不骗,弟弟就没活路。

原来她的软,不是装的。哭着说“救我”时,尾音里的鼻音不是演的,是真的怕——怕我输了靶场,怕自己完不成任务,怕弟弟在金三角受折磨;递威士忌时,指尖的微凉不是装的,是手心的汗,是慌得控制不住的颤;连那夜落在额头的吻,甜里裹着的慌也不是装的,是走投无路的演,是对着“敌人”却不敢真狠的软。

我闭了闭眼,那些被忽略的细节突然全冒了出来:她别在领口的白栀子,花瓣蔫得厉害,却一直没摘——那是她弟弟最喜欢的花,上次在码头提及时,她笑着说“我弟说栀子香能让人安心”;她递酒杯时,眼神总往门口飘,不是怕被人看见,是怕康达的人盯着,怕自己演得不像;她解我风衣纽扣时,手总在抖,不是羞涩,是怕我突然醒,怕任务失败,怕弟弟出事。

这哪是背叛?是命运掐着她的脖子,逼她在“亲人”和“陌生人”之间选——她选了能保住弟弟的路,哪怕这条路要背着“欺骗”的名,要对着我演一场心口不一的戏。

“哐哐”的撞门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走廊尽头,守卫的脚步声“嗒嗒”地往这边跑,皮鞋踩在花岗岩地面上,响得像倒计时。我攥紧手里的狙击步枪,枪身的冷硬透过掌心传来,可心里的灼痛却没减半分——我该怪她吗?怪她骗了我?可看着她为了弟弟被逼到这份上,那点怨,早被心疼冲得没影了。

老周扶着墙,慢慢站到我身边,他的声音轻却稳:“别慌,袈沙。她是被逼的,我们先躲过这关,再想办法救她弟弟。”

我点点头,指尖蹭过枪托上的防滑绳,突然想起昨夜阿雅贴在我耳边说的“别怕,有我在”——原来那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她自己听的,是她在给自己打气,在这满是陷阱的雷朵里,在“保弟弟”和“骗我”的两难里,硬撑着给自己的一点安慰。

撞门声已经到了隔壁,“哐!”的一声,门被踹开的响顺着走廊飘过来。我举起枪,对准门口的方向,可心里的疼却还在烧——如果可以,我想告诉她,我没怪她。如果能过了这关,我想帮她,把她的弟弟从金三角的军火库里,救出来。

风又从窗缝钻进来,比刚才急了些,裹着黑礁湾特有的咸——不是单纯的海味,是混着礁岩沙粒的糙、海草腐烂的涩,还有靶场未散的硝烟味,一股脑撞在窗帘上。深灰色的绒布窗帘被吹得往屋里扑,褶皱像浪的弧度,晃了两晃又落回去,阳光透过缝隙漏进来的金纹,也跟着在地板上晃,像条游移的光带,刚好扫过我脚边的手机。

我弯腰捡起手机,指尖碰到屏幕时,还能感觉到阿雅留下的余温——很淡,却比金属的冷暖。解锁界面没设密码,点开朋友圈时,页面顿了两秒才加载出来,最新一条停在半年前,是张合照。照片里的阿雅没穿雷朵的工装,也没穿昨夜的粉裙子,是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领口别着朵新鲜的白栀子,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她半蹲在男孩身边,右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笑得很亮,嘴角的梨涡陷得明显,发尾烫着小小的卷,被阳光照得泛着浅棕的光。

男孩该是她弟弟,穿着曼谷高中的蓝白校服,领口别着银色校徽,背着黑色书包,手里举着半颗芒果,芒果汁沾在指尖,却笑得比芒果还甜;背景是曼谷街头的芒果摊,黄色的遮阳伞下堆着满筐的芒果,摊主阿姨在后面笑着比耶,阳光是暖融融的金,落在两人身上,连影子都透着软——这光比雷朵主楼里的冷光暖多了,比靶场的探照灯柔多了,是能裹住人的暖,不是带着算计的亮。

配文是行小小的楷体:“我弟,明年要考曼谷大学啦,加油!”后面跟着个加油的表情,字体被阿雅调得有点歪,像她写东西时总爱歪头的样子,透着点孩子气的认真。我盯着照片看了两秒,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突然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老周昨天塞给我的半块大白兔奶糖,还在我风衣内侧的口袋里,糖纸的蓝白纹被汗浸得发暗,边角沾着点老周的血痂,摸起来有点脆,里面的糖块已经硬了,却还带着老周揣在怀里时的体温,隔着布料蹭过指腹,暖得人鼻子发酸。

我把奶糖攥在手里,又摸向风衣内袋里的桃木牌——荷花瓣的纹路被老周摩挲得光滑,包浆在光里泛着浅褐的亮,牌边的棱角磨得圆润,蹭过指腹时,像老周粗糙的掌心拍在我肩膀的力度,稳得让人踏实。这牌子老周戴了五年,从金三角到黑礁湾,从枪林弹雨到铁笼囚禁,从没离过身,现在却在我手里,像替老周在说“别慌”。

“她……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转头看向老周,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指尖攥着奶糖,糖纸被捏出几道深褶,“她要是说了,我……”后面的话没说出口,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是能闯金三角的军火库,还是能跟雷清荷谈条件?

老周坐在床沿,没接话,先喘了口气——他刚挪过来时,左胳膊的伤口又扯到了,眉头皱得很紧,指腹按在渗血的绷带上,血从指缝里钻出来,滴在地毯上,晕开小小的暗褐点。他的脚踝还在流血,绷带松了半截,露出里面磨烂的皮肤,沙粒嵌在红肉里,看着都疼。过了几秒,他才慢慢开口,声音带着疲惫的哑,却很清醒:“雷清荷抓了她弟,录了视频给她看——视频里,刀架在孩子脖子上,旁边就是炸药箱,守卫说‘敢说出去,先剁手,再炸仓库’。”

他顿了顿,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懂:“换你,你敢说吗?说了,你救得了她弟吗?雷清荷的人把军火库守得跟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连金三角的门在哪都不知道,怎么救?”

我没说话,后背又往墙上靠了靠,瓷砖的冰凉渗得更深,却压不住喉咙里的发紧——像有把细沙堵在那里,咽不下,咳不出。是啊,我能赢康达的枪,能从铁笼里救出老周,能在雷朵的楼里藏住狙击步枪的零件,可我救不了金三角军火库里的男孩;我能做卧底袈沙,能忍着疼装“自己人”,能在靶场顶住风的劲,可我做不了能护住所有人的英雄——护不住老周的断骨,护不住阿雅的弟弟,连自己都困在这栋像铁棺的楼里。

风又吹进来,窗帘晃了晃,把照片里的暖光挡了大半,房间里的暗又浓了些。我攥着奶糖和桃木牌,指腹被糖纸的硬茬硌得发麻,却没松开——这半块糖,是老周没松口的坚持;这枚木牌,是老周没丢的信念;而阿雅的照片,是她没说出口的牵挂。哪怕我护不住所有人,也得先护住眼前的人,先熬过这关,再想办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远处的撞门声还在响,“哐!哐!”的钝响顺着走廊传过来,越来越近,守卫的脚步声“嗒嗒”地往这边跑,像在敲倒计时。我把手机揣回口袋,握紧手里的狙击步枪,枪身的冷硬透过掌心传来,这一次,心里的疼没再乱了阵脚——疼,却清醒;无奈,却没退。

走廊里的皮鞋声,是从电梯口的方向传过来的——不是单个人的响,是两双,甚至三双,鞋底蹭过花岗岩地面时,发出“嗒、嗒、嗒”的节奏,不是杂乱的,是带着纪律性的重,像敲在紧绷的鼓面上。起初还隔着几层走廊,声音闷得像远处的浪,可越近越清晰,能听出鞋底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尾音,能辨出其中一双鞋的鞋跟有点歪,落地时会多带半分滞涩——是雷朵的守卫,穿的都是统一的黑色皮鞋,上次在走廊碰到时,我见过其中一个守卫的鞋跟磕在礁岩上,裂了道缝。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无数根细针,顺着门缝往屋里钻,扎在神经上。我没敢回头看老周,左手飞快地把阿雅的手机揣进风衣内袋,指尖蹭过温热的屏幕,还能看见照片里她和弟弟的笑,心里的疼又翻了翻,却被我狠狠压下去。右手抬起来,握住枕头下的狙击步枪,木质枪托贴着掌心时,能摸到上面嵌着的细沙——是靶场的礁沙,昨夜没来得及清理,此刻硌着指腹,倒让人清醒。

把枪往肩窝抵时,金属枪管的冷硬透过薄薄的风衣渗进来,贴在锁骨下方的皮肉上,凉得像块刚从浪里捞出来的礁岩。肩窝还留着昨夜射击的麻意,枪托一压,那点麻就顺着脊椎往上窜,可我没动,只是调整了下姿势,让枪口刚好对准门口的方向——防滑绳缠在腕上,绳结勒得有点紧,却让我能更稳地握住枪身,连呼吸都跟着放得极缓,只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在心里数着距离:十步、八步、五步……

“袈沙,别慌。”

老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喘,却很稳。我余光扫过去,看见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左手依旧紧紧攥着我的风衣,衣料被他攥得发皱,血渍顺着风衣的纹路往下淌,在墙面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他的右肩微微下沉,是在忍着左胳膊的疼,可眼神却亮得很——不是靶场夜战时的警惕,是像当年在黑礁湾修船时那样的亮:那年夏天,他蹲在码头的木箱上,手里握着锈迹斑斑的扳手,阳光照在他汗湿的后背上,他盯着船底的破洞,眼神里就是这种亮,带着股“再难也能修好”的韧。

“她是被逼的,不是坏。”老周又说,每一个字都咬得很实,像在帮我确认,也像在帮他自己确认,“我们的事,还没做完——雷清荷的罪证没拿到,你的使命没完成,不能慌。”

我点点头,视线没离开门口。阳光还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织着暖金的带,可那暖像隔了层冰,怎么也暖不透雷朵主楼的冷——墙面上的油画还挂着,画里的“血浪”在光里泛着暗褐的色,像在提醒我这栋楼里藏着的所有狠;床头柜上的座机还放着,听筒垂在一旁,仿佛还能听见康达冷笑着说“瓮里的鳖”。阿雅的选择,像道礁影下的疤,刻在心里,疼却清醒——我不能怪她,只能把这份疼,变成往前走的劲。

邓班的话突然在脑子里响起来,带着新兵连靶场的太阳味。那年我刚入伍,第一次握枪时手总抖,子弹偏得能打歪靶纸,邓班就站在我身后,他的掌心覆在我手背上,糙得像磨过砂纸的礁岩,指节轻轻敲了敲我的手背,声音沉得像撞在钢盔上:“枪是军人的第二命,握紧了,松了就没了——命和枪,都一样。”当时他还把自己的枪递给我,让我摸枪托上的纹路,“你对它上心,它才会在关键时刻护着你。”

我攥紧枪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的青筋都跟着凸起。木质枪托的纹路硌着掌心,像邓班当年的话,在提醒我不能松。门外的脚步声突然停了,紧接着,就是门把手转动的“咔嗒”声——不是钥匙开锁的响,是有人从外面转动把手,金属与金属摩擦的涩,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像在倒计时。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三种气味:枪油的冷、老周伤口的血、还有从窗缝钻进来的咸腥风。把阿雅的消息压下去——压下她递酒时的颤,压下她吻我时的慌,压下她朋友圈里的笑;把老周的伤压下去——压下他胳膊上的血,压下他脚踝的疼,压下他扶墙时的颤;把雷清荷的狠压下去——压下他手里的桃木牌,压下他说“站到最后”的警告,压下金三角军火库的威胁。

所有情绪都被我压进心底,只剩下握枪的稳,和盯着枪口的定。

这一枪,为了老周的半块奶糖——为了他在铁笼里攥着糖纸、宁死不松口的坚持,为了他从金三角到黑礁湾、从没丢过的初心。

这一枪,为了阿雅没说出口的慌——为了她红着眼递酒时的无奈,为了她抱着弟弟照片时的软,为了她被命运掐着脖子、却还想护住亲人的难。

这一枪,为了刻在骨头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为了邓班当年的教导,为了卧底袈沙的使命,为了能让黑礁湾的浪,不再裹着血,不再藏着狠。

风突然又大了些,裹着黑礁湾的咸腥撞在窗户上——“哐哐!哐哐!”不是杂乱的拍,是带着节奏的重,像无数只手在为我加油;可风里又裹着点栀子花香的淡,像阿雅身上的味,轻轻飘进来,又轻轻散掉,像在为她叹一声命运的凉。

我知道,前路肯定黑——门外是守卫的枪,走廊里是康达的算计,顶层是雷清荷的冷眼;人心也肯定复杂——有老周的韧,有阿雅的难,有雷清荷的狠。可我不能停,也不能退。

因为邓班说过,松了枪,就没了命;而我知道,松了信念,就没了自己。

门把手还在转,“咔嗒”声越来越响,门缝里已经能看见外面的暗。我扣在扳机上的指尖,慢慢加了点力——枪身的冷硬透过掌心传来,这一次,心里的疼没再乱了阵脚,只剩下坚定: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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