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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链的“哗啦”声还在潮得能拧出水的空气里打着旋儿,带着铁镣磨过皮肉的腥气,还没来得及沉进墙角的霉斑里,地下室入口突然滚来串沉得发闷的脚步声。

不是洛红那带着算计的细高跟“笃笃”声——那声音里总藏着猫捉老鼠的戏耍,这脚步声裹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是厚底军靴碾过水泥地,鞋钉“刺啦、刺啦”地刮着地面的裂纹,像钝刀在骨头上拉锯。起初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声儿还闷着,像闷雷在远处的云层里滚,带着股碾碎石子的沉劲;等拐过地下室的拐角,那声音突然撞开了霉味的屏障,“咚”地一声砸在满墙的血污上,震得墙皮卷边处的干血沫簌簌往下掉。

头顶那盏钨丝灯的“滋滋”电流声都被压得矮了三分,灯丝抖得更厉害了,光线下的血渍影子都跟着发颤,像活过来的蛇在墙上爬。连墙角那只锈铁桶里的绿沫都受了惊——原本还在微微起伏,泛着层油亮的光,此刻像被冻住似的凝在水面,连桶沿那只半死的蟑螂都停了挣扎,触须僵在半空,仿佛在听这脚步声离自己还有几步。

这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带着股碾压一切的沉,水泥地被踩得发颤,混着铁链的余响,在潮湿的空气里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网眼里全是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洛红像是被谁从背后用铁丝猛地勒了把肩胛骨,上半身“腾”地直起来,脊椎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旗袍开衩处的丝绸被这股劲扯得发紧,原本松垮垮垂在腿侧的布料绷成直线,露出的小腿猛地收了收——那皮肤是种不见天日的冷白,白里泛着青,像冻在冰窖里的玉,皮下的细筋突突地跳,不是平缓的起伏,是急促的、细碎的颤,像刚被翻出泥土的虫,在薄皮下慌不择路地窜。

方才还淬着狠劲的眼尾,此刻像被冰水泼过,肌肉突突地抽搐。长睫毛垂下去又猛地抬起来,瞳仁往阴影里缩了缩——不是大方的躲,是偷着藏,像受惊的蛇往石缝里钻时,先探探信子又猛地缩回。眼尾那点刚被血雾熏红的艳色,此刻褪得发白,连带着颧骨的胭脂都淡了三分,只有阴影在她眼下投出道灰影,像没擦干净的泪痕。

指尖的香烟跟着手腕抖了下。银白的烟身在指间打了个旋,烟头的火光“滋”地亮了亮,映出她指节泛白的弧度——不是用力攥着,是控制不住的颤,像风中的芦苇。半截烟灰早就积得发颤,此刻终于撑不住,“簌簌”地往下掉,碎在胸前的盘扣旁。那烟灰极细,像被碾过的粉笔末,沾在酒红色的丝绸上,显出几星惨淡的白,风一吹,又散成更细的粉,飘向满室的霉味里。

“雷先生。”

三个字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气音裹着香烟的焦味,低得像怕惊了地上的血渍。尾音发颤时,她喉结滚了滚,像有颗石子卡在喉咙口,每颤一下,就像被看不见的指甲掐了把喉咙,声音劈了个细缝,混着地下室潮湿的霉味,没等传到三步外,就散成了缕轻烟。她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半张脸,只有耳尖红得发亮,像被烟烫过似的——那是藏不住的慌,比声音里的颤更诚实。

阴影像被无形的手掀开道缝,一个穿深色中山装的男人从里面踱出来。不是大步流星的走,是脚跟着地、脚尖轻碾的踱,每一步都带着种拿捏好的从容,像在丈量这满室血腥的尺寸。

他的中山装是藏青近黑的色,布料挺括得像块没起过褶的铁皮,连袖口都扣得严丝合缝——那颗黑纽扣嵌在布料里,与周围的褶皱严丝合缝,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皮肤是种不见日光的冷白,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却比玉更硬,连血管都透着青。腕上没戴表,光秃秃的,倒衬得领口那枚银质荷花扣愈发扎眼:花瓣纹路被摩挲得发亮,边缘磨出层温润的包浆,可那润里藏着股冷,像浸过尸水的玉,在昏光里泛着假惺惺的光。最顶头的那瓣花瓣尖微微卷着,是常年被拇指碾过的痕迹,透着股说不出的熟稔。

左手捏着串紫檀佛珠,颗颗圆润,被盘得油亮发黑,像浸过血的石头。他捻动的速度极匀,“嗒、嗒”的碰撞声不疾不徐,落在地下室潮湿的空气里,竟与军靴碾地的沉劲撞在一块儿——佛珠声是脆的,像冰锥敲玻璃;军靴声是钝的,像铁锤砸生铁。两种声音缠在一处,没有抵消,反倒生出种诡异的和谐,像屠夫在念经时,刀刃擦过砧板的响。

脸是文气的,架着副金丝眼镜,镜框细得像根线,在光里闪着圈淡金。镜片擦得极亮,却偏不反光,能清清楚楚看见后面的眼——那哪是眼,分明是两潭冻透的冰,深不见底,连睫毛的影子投进去,都激不起半点涟漪。他的视线扫过满墙的血渍时,眼皮都没抬一下:看那片泼翻的深褐,像看宣纸上晕开的墨;看那条拖拽的血痕,像看笔锋拖出的飞白;看地上积着的脓水,像看砚台里沉的渣滓。仿佛这满室的血腥,不是炼狱,是他案头幅没题字的水墨画。

走到离我五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中山装的下摆垂得笔直,连丝风都没带起来,与地上蜿蜒的血渍形成道僵硬的界线。佛珠还在捻动,“嗒、嗒”声裹着檀香味,混着血的腥、霉的潮,在空气里织成张密网——网中央的他,像尊披着人皮的佛,眼底却藏着阎罗的勾魂索。

“雷朵?”

喉咙像被塞进团烧红的棉絮,每动一下都带着撕裂的灼痛。这两个字不是说出来的,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沫紧跟着涌上来,在嘴角凝成暗红的痂——那痂混着唾沫的黏,像块没干透的血疤,沾在干裂的唇上,扯得皮肤发紧。我盯着他镜片后的眼,那里面的冰似乎晃了晃,又立刻冻得更硬。

他突然笑了。

那笑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裹着紫檀佛珠的檀香味——不是庙里的清苦,是浸过油脂的腻香,混着他身上中山装的樟脑味,撞在地下室的霉腥里,竟比墙角铁桶里的绿沫子还刺骨。“黄导是吧?”他拇指和食指捏着的佛珠停了,在指腹间转了半圈,棱角磨得光滑,带着他掌心的温,“他们叫我雷朵,倒忘了本名。雷清荷,清水的清,荷花的荷。”

“清”字出口时,他微微弯腰。中山装的下摆像被无形的手提着,扫过脚边那滩还没凝住的血洼时带起缕腥风,却连个血星子都没沾——布料挺括得像块铁皮,连褶皱都透着刻意的规整。他指尖带着层薄茧,轻轻碰在墙上那片深褐的血渍上,像在捻起宣纸的边角:血渍早干透了,结成硬壳,边缘卷着,嵌着细碎的皮肉渣,被他一碰,簌簌掉了点碎渣,落在他干净的鞋面上。

他像没看见似的,指尖在血渍上碾了碾,仿佛在掂量那颜色的浓淡。“洛红说,你骨头挺硬。”尾音在舌尖打了个转,像在品味这几个字,眼神扫过我被铁链吊得发白的手腕——铁镣嵌进肉里的地方还在渗血,顺着小臂往下淌,滴在地上的“嗒嗒”声,成了这话的注脚。他的笑还挂在嘴角,可那冰潭似的眼里,连半点温度都没有。

洛红像被风吹动的纸人,往雷清荷身后缩了半步。步子挪得极轻,旗袍开衩处的丝绸跟着颤了颤,露出的小腿绷得更紧,冷白的皮肤上细筋跳得更急。头垂得快抵到胸口,额前的碎发遮住半张脸,只有旗袍领口那颗假玉盘扣看得真切——那玉是染了色的玻璃,边缘磨得发毛,此刻正硌在她颈窝的骨头上,把细嫩的皮肤压出道浅白的印。

“是我没用。”

声音细得像蛛丝,裹着气音从喉咙里飘出来,刚够到雷清荷耳边就散了。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像被捏住翅膀的蚊子在哼,每一个字都沾着怯懦,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身前的人。她指尖的香烟早灭了,只剩半截烟蒂捏在手里,指节泛白,像攥着根烧红的针。

“不怪你。”

雷清荷直起身时,中山装的后摆轻轻扫过墙面,带起缕灰尘。他抬手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灯泡昏黄的光,像落了层薄霜,把眼底的冰潭遮得更沉。“解放军的骨头,”他顿了顿,拇指捻着佛珠转了半圈,“是按界碑的标准炼的。”

这话不重,却像块冰投进滚油里,在满室血腥里炸出点冷意。他说“界碑”时,视线往我身后的墙瞥了眼——那里有片喷溅的血渍,形状像块歪斜的界碑石。

突然,他转头。

视线不是落在我脸上,是直直射向我被铁链吊得发白的手腕。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锥,带着重量砸下来,铁镣嵌进肉里的地方本就还在渗血,被这视线一逼,血珠涌得更急,顺着铁链往下滴,“嗒”地砸在地上,与之前的血渍融成一小团。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的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河,“加入我们,或者……”

“或者”两个字拖得极长,尾音裹着佛珠的“嗒”声,悬在半空。他没说下去,只是捏着佛珠的手停了,指腹摩挲着最亮的那颗珠子,像在掂量什么。地下室的霉味突然变得很重,混着他身上的檀香,压得人胸口发闷——那没说出口的话,比任何威胁都更像把钝刀,在空气里慢慢磨着。

他没说完,只是慢悠悠地抬了抬下巴。下颌线绷得像根冷铁,喉结轻轻滚了滚,那动作轻得像掸掉袖口的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号令。

地下室门口的阴影突然活了。那阴影厚得像化不开的墨,比别处的黑暗沉三分,此刻像被无形的手撕开道缝,两道身影“噌”地钻了出来——快得像从地缝里窜出的蛇。

前头是花方。不是照片里模糊的轮廓,是实打实的精瘦,肩背的肌肉被黑色劲装勒得线条分明,像捆被勒紧的钢丝,每块凸起都透着爆发力。那劲装是粗帆布的,接缝处磨得发白,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胳膊上青筋像盘着的小蛇,随呼吸轻轻跳。指关节鼓得像攥着几颗小石子,顶头的茧厚得发褐,裂口里嵌着点黑垢——是常年握格斗拳套磨出来的,硬得能刮下墙皮。虎口的茧更厚,呈不规则的椭圆,边缘泛着死皮,像块焊在手上的铁垫。最扎眼的是眉骨那道疤,照片里压根没显,此刻在昏光里看得真切:从眉峰斜划到太阳穴,长约寸许,新肉是嫩红的,边缘却结着层深褐的痂,像条没长好的蜈蚣,随他眨眼轻轻颤。他头发剪得极短,根根立着,额前碎发沾着点灰,眼神扫过来时,瞳孔缩得像针尖,狠劲裹着股腥气,直往人骨头里钻。

跟在后头的花粥,比照片里更冷。同色的短打裹着身子,布料紧绷得贴在腰侧,露出的小臂皮肤是冷白的,像没晒过太阳的瓷,却在肘弯处横着道浅疤——约两指长,颜色比周围皮肤深些,边缘不太平整,像被什么锐器划过。她右手转着把银柄匕首,那柄银柄磨得发亮,刻着细密的缠枝纹,只是花纹里积着灰,显见得常握。刀刃薄得像片冰,转得极快时,寒光在半空织成个银圈,映在墙上的影子像条吐信的蛇。转得慢些,能看见刃口泛着的冷芒,连灯泡的光都被割得支离破碎。她嘴角那颗发黑的痣,照片里只说是“痣”,此刻才见得清楚:比米粒稍大,在唇角右侧,像滴凝固的血,转匕首时,痣随嘴角的动作轻轻动,衬得眼神更冷——那眼神起初随匕首转得漫不经心,等落在我身上,突然定住,冷意里立刻淬了点锐,像匕首突然指向咽喉。

我盯着他们,脑子里翻出红土坡情报册的纸页——照片里的花方眉眼模糊,没拍出眉骨的疤;花粥的匕首是收起的,更看不见嘴角那颗痣。原来情报里的“格斗狠厉”“刀快如电”,都藏在这些没被拍下的细节里:他指节的茧,她疤上的痕,还有此刻两人身上那股与地下室霉味混在一块儿的、属于猎手的腥气。

花方的靴子碾过地上的血渍,发出“吱”的轻响,他往前半步,劲装的衣摆扫过铁桶边缘,惊得桶里的绿沫颤了颤。花粥的匕首突然停在掌心,银柄贴着虎口,刃尖斜指地面,那姿势像蓄势待发的猫——两人没说话,却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脊背发寒。

我猛地偏过头,舌根用力一顶,混着血沫的唾沫“啐”地飞出去。那唾沫里裹着半块没咽下去的牙床碎肉,带着铁锈的腥甜,划过道歪斜的弧线——没等雷清荷抬手,已经“啪”地砸在他中山装的荷花扣上。银质的花瓣被溅得发暗,血沫顺着纹路往下淌,像给那朵假花点了点红。

“你不是有七个义子义女吗?”我喘着气,胸口的伤被扯得火烧似的疼,每说一个字都带着血沫飞溅,“都、都叫出来!老子接着!有本事……都来弄死我!”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喉咙里像有把锯子在拉,可眼里的光却比灯泡还烈,死死钉在他镜片后的冰潭上。

雷清荷没躲。他只是慢悠悠地抬起左手,用拇指蹭掉荷花扣上的血沫,动作轻得像掸掉片雪花。接着,一声冷笑从他齿缝里挤出来,不是尖锐的嘲,是沉在喉咙里的哼,裹着檀香的腻味,撞在满墙血污上:“想死?有这么容易?”

他捏着佛珠的手突然加快了转速,紫檀珠子相撞的“嗒嗒”声变密了,像在给接下来的话打拍子。“老大康达的枪,”他抬眼时,镜片反射着灯泡的昏光,把那点冷意放得更大,“上个月在山头练靶,八百米外的苍蝇,他能一枪打穿翅膀根——子弹穿过去时,旁边的玻璃窗就颤了颤,连道裂痕都没沾,苍蝇掉在地上,翅膀还扑腾了三下才僵。”

佛珠转得更快了,几乎要磨出火星。“老二山九的炸药,”他顿了顿,指腹碾过颗最亮的珠子,“前阵子炸花岗岩,他用的药量刚够把整面山墙掀下来。碎石子飞起来时跟下雹子似的,却颗颗都落在线画的圈里,最大的那块正好砸在三十米外的铁桶上,‘哐当’一声,桶底直接穿了个洞,小石子落进桶里,叮叮当当的,比戏台上的快板还齐。”

说到这儿,他突然低头,视线扫过我被铁链勒得发紫的手腕,像是在掂量什么。“老三户志,”声音里浮出点近乎炫耀的冷,“库房里的老步枪,枪栓锈得掰不动,他用块猪油擦三遍,再往枪管里灌点煤油,一拉就‘哗啦’响,打出去的子弹还能在五十米外穿铜钱眼。上个月刚拆了把最新式的狙击枪,零件摆了一地,看着跟堆废铁,他闭着眼都能原样装回去,误差不超过半毫米——你们军械库的老兵,怕是都没他熟。”

每说一个字,佛珠的“嗒嗒”声就往骨头里钻。他说这些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可每个字都裹着股血腥气——康达的子弹、山九的碎石、户志的枪栓,在他嘴里成了把玩的物件,却在我耳里炸成了红土坡的硝烟。

我死死咬着牙,血沫又在嘴角堆起来。原来那些情报册上的“神枪手”“爆破专家”,在他这儿不过是用来杀人的工具,像他指间的佛珠,转得越溜,沾的血就越多。可我偏笑了,笑声带着血沫的腥,撞在他的冷意上:“就这些?老子……见过比这狠的。”

他捻佛珠的手指突然顿住,紫檀珠子悬在半空,像被无形的线吊住。视线慢悠悠地扫向花粥,那目光在她转得飞快的匕首上打了个旋,嘴角竟微微往上挑了挑——不是笑,是嘴角的肌肉动了动,像牵动了根生锈的线,眼里浮出的那点笑意,比冰潭里的月光还冷,连睫毛的影子都透着股算计。

“峻左那小子,”他开口时,佛珠又开始转,只是速度慢了些,“前阵子黑进你们边防的雷达站,就用台旧笔记本,指尖在键盘上敲得跟弹钢琴似的。不到十分钟,屏幕上的绿点全没了,只剩白花花的雪花,滋滋啦啦地跳,跟台坏了的老电视似的。你们的哨兵盯着雪花看了半宿,还以为是天阴干扰信号。”

说到这儿,他突然侧过头,对着空气似的笑了笑,那笑里裹着点残忍的得意:“峻右配的药更绝。上个月拿动物园的大象试药,针管刚扎进厚皮里,那畜生还甩着鼻子哼呢。三分钟,就三分钟——先是前腿一软跪下去,接着浑身的肉跟化了的黄油似的往下塌,最后瘫在地上,骨头缝里往外淌黏糊糊的水,连象牙都软得能弯出弧度,跟块泡透了的木头似的。”

话音刚落,他的视线“唰”地转向花方。那精瘦的男人像是接收到了信号,突然攥紧拳头,指关节“咔咔”响,虎口的老茧在光里泛着硬壳似的亮。“老六花方,”雷清荷的声音沉了沉,带着点掂量的意味,“前几天库房的钢板,他一拳下去,就见个碗大的坑,边缘卷得跟朵花似的。你这身子骨,怕是比钢板软多了——很快就知道,骨头碎在他拳下,是啥动静。”

花方喉结滚了滚,往我这边倾了倾身子,黑色劲装下的肌肉绷得更紧,像拉满的弓,拳头上的青筋突突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砸过来。

最后,雷清荷的目光落在花粥手里的匕首上。那银柄匕首还在转,寒光在她冷白的手腕上缠成圈,像条发亮的蛇。“还有你妹妹,”他的视线顺着刀刃滑到刀尖,“上个月给她块苏州产的软缎,水绿的,滑得跟流水似的。她闭着眼,刀光‘噌’地过,再看那缎子,从中间裂开的缝比头发丝还细,两边的边缘光溜溜的,对着灯照,连点毛边都没有——说是割成了分子,一点不夸张。”

他说着,突然抬了抬下巴,花粥像是接了指令,转着的匕首猛地停在掌心,银柄贴着虎口,刃尖斜斜指向地面。刀刃映着地下室的昏光,亮得能照见我满脸的血污,那切口的寒光里,藏着比死亡更冷的东西。雷清荷的佛珠还在转,“嗒、嗒”声混着花粥匕首的冷光,在空气里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网眼里全是淬了毒的威胁。

花方像被火星点燃的炮仗,雷清荷的话音还在地下室的霉味里打旋,他已经炸了起来。启动的瞬间,黑色劲装下的肌肉猛地贲张,肩背的线条像拉满的弓,右脚跟狠狠碾过水泥地,发出“吱”的锐响,带着股要把地面踩裂的狠劲。他步子迈得极沉,不是匀速的走,是重心前倾的冲,每一步都让水泥地发颤,连墙角铁桶里的绿沫都跟着跳,像被震落的星子。

我甚至没看清他拳头的轨迹。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带着风扑过来,下一秒,小腹就挨了重重一击。

不是钝痛,是像烧红的钢锥带着火,“噗”地捅进五脏六腑——胃里的酸水瞬间翻涌上来,撞得喉咙发紧,肝脾像被揉成了团,连带着脊椎都跟着抽痛。我猛地弓起身子,像条被钓住的鱼,后背的脊椎绷得“咯吱”响,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中间断开。铁链被这股力道拽得“哐当”剧响,镣环狠狠勒进肩膀的皮肉里,旧伤的血痂“哗啦”崩碎,新的血顺着锁骨往下淌,烫得像刚泼的沸水。左锁骨处那道老伤被扯得裂开,疼得我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蝉在叫。

“说不说?”

花方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粗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每个字都带着齿间的摩擦音。他俯身时,眉骨的疤在昏光里更清晰,那道疤是浅粉色的,此刻因为用力而泛着红,唾沫星子混着他嘴里的烟味,“啪”地溅在我脸上,凉丝丝的,带着股劣质烟草的涩。他的拳头还停在我小腹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虎口的老茧泛着硬壳似的光,像块没磨平的石头。

我死死咬着牙,胸腔里的疼变成团热,烫得我想嘶吼。猛地偏头,借着这股劲,胸腔发力,一口血沫从喉咙里喷了出来——那里面裹着半块被震碎的牙床肉,带着铁锈的腥甜,划过道暗红的弧线,不偏不倚,“啪”地砸在他眉骨的疤上。

血沫炸开时,那道浅粉的疤瞬间被染成暗红,顺着疤痕的沟壑往下淌,像条细小的红蛇钻进他眼角。花方的瞳孔猛地缩了缩,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惊到,拳头顿在半空,眼神里的暴戾混进点错愕,像被激怒的狼突然被泼了盆冷水。

我盯着他那道淌血的疤,嘴角扯出点笑,血沫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胸前的血痂上。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却带着股淬了火的硬:“滚。”

一个字,像从烧红的铁砧上迸出来的,砸在地下室的空气里,撞得铁链又“哗啦”响了一声。

第二拳带着风砸下来时,我甚至能听见拳面划破空气的“呼”声——不偏不倚,正落在胸口那片三天前被鞭梢抽烂的地方。

那层结了半宿的血痂像被踩碎的陶片,“啪”地炸开。不是整片脱落,是裂成无数暗红的碎屑,混着新鲜的血珠往四周溅:有的粘在衣襟上,把迷彩服的破洞染成深褐;有的“嗒”地砸在地上,与之前的血渍融成一小团。血顺着衣襟的褶皱往下淌,不是细流,是股热泉,在布料上冲出蜿蜒的沟,滴在水泥地上的“嗒、嗒”声,竟像在给花方的拳头打拍子,一下重,一下急,敲得人心头发紧。

他的拳头越来越快,快得像抡起的铁锤。每一下都像长了眼睛,精准地砸在旧伤上——左臂那层厚痂被砸得“咯吱”响,裂开道血口,露出底下嫩红的肉芽;右侧肋骨的裂处挨了拳,疼得我浑身抽搐,像有把钝锯在骨缝里来回拉;锁骨的血洼被砸得翻涌,血顺着脖颈往衣领里钻,黏得像橡胶树汁。拳头带起的风里,裹着他手心的汗味,混着常年握拳套磨出的铁锈味,扑在我脸上,腥得发呛。

肋骨在胸腔里“咯吱”呻吟,像根快被压断的木柴。可我没哼一声,牙关咬得发僵,后槽牙互相碾着,牙龈早被硌出了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这九个字在舌尖碾得发沉,像嚼着红土坡晒透的硬土,每一粒砂都带着界碑的凉,带着橡胶林的潮,嚼得越狠,那股子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劲就越烈。

“哥,别跟他废话!”

花粥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突然从旁边扎过来。没等我转头,手腕带起的风已经扫过脸颊,接着是匕首“噌”地出鞘声——银亮的刃贴着我的喉咙陷进半分,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往肉里钻,能清晰地感觉到毛细血管在刀刃下猛地收缩,像受惊的虫往深处躲。

她的小臂绷得笔直,肘弯的疤在光里泛着浅白,握着匕首的手稳得像块铁,银柄上的缠枝纹硌着我的下颌。“雷先生说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气音裹着匕首的寒光,“敬酒不吃吃罚酒,就用Rkb1。”

刀刃又往肉里陷了半分,一丝血顺着刃口往外渗,凉丝丝的。我偏过头,余光里能看见她嘴角那颗发黑的痣,像滴凝固的血,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动。可我没看她,眼里的血雾里,红土坡的橡胶叶还在沙沙响——邓班说过,硬骨头从来不怕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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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字母像淬了毒的针,扎进记忆里最生冷的那页情报。不是普通的白色粉末,是雷朵集团实验室里熬出来的活物——情报册上的照片泛着蓝,那透明液体在针管里晃,像掺了碎玻璃的冰水,标签上的分子式扭曲得像条毒蛇。档案里用红笔标着:“合成周期97天,提纯浓度超海洛因十倍,中枢神经破坏力属A级。”底下附了行小字,是卧底用最后力气传回的:“受试体注射后第三分钟出现幻觉,指甲抠烂胸口皮肉,嘶吼声持续至骨血溅墙,终成带血骨架。”

我后颈的汗毛猛地竖起来,像被冰锥扫过。不是怕那针管里的东西,是恨——恨这东西要用来糟践军人的骨头。猛地抬头时,左脸的血痂“咔”地裂开,新血顺着眉骨往眼眶里钻,涩得像撒了把粗盐。视线穿过血雾撞进花方眼里,那里面哪还有人味?

他眉骨的疤被血泡得发亮,像条刚蜕壳的蜈蚣,随着呼吸轻轻颤。瞳孔缩成针尖大的黑,却偏泛着点兴奋的红,像野兽见了血的眼仁,映着我满脸的血污——那血从嘴角淌到下巴,滴在胸前的血洼里,溅起的小红花竟让他喉结滚了滚,嘴角往一边撇,露出点残忍的笑。虎口的老茧泛着油光,拳头攥得指节发白,骨缝里还嵌着我刚才啐的血沫,像块浸了血的脏石头。

他的拳头又抬起来了,带着风,拳面的汗珠子在光里闪,像要把我胸腔里最后一点热气都砸灭。

可我突然笑了。

那笑声不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从胸腔深处滚出来的,像破风箱扯动生锈的簧片,裹着血沫的腥甜,“嗬嗬”地撞在满室的血腥里。血沫从嘴角喷出来,有的溅在花方刚抬起的拳头上,有的滴在胸前的血痂上,砸出细小的红坑。这笑带着股狠劲,震得我肋骨“咯吱”响,左臂的伤口裂得更开,可我偏要笑得更响些,直到那笑声在墙面上撞出回声,把花方的拳头钉在半空。

他愣了愣,拳头上的汗珠子停在指缝里,眼里的暴戾混进点错愕,像没料到猎物还敢龇牙。我死死盯着他,血雾里的视线突然清明——新兵连的雪,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那天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我们趴在结冰的操场上,枪托底下的红砖冻得像块冰,握枪的手指早没了知觉,却攥得比铁还紧。雪花落在国旗上,“簌簌”地化,红绸子被风扯得猎猎响,金芒在雪雾里跳,像无数只烧红的星子。指导员站在队伍前头,军大衣下摆被风掀得像面小旗,他冻红的脸颊上挂着冰碴,哈出的白气裹着话砸过来:“都给我挺住!军人的血,是热的!”

他往冰地上啐了口唾沫,落地就冻成小冰粒,“就是冻成冰碴子,那碴子里也得带着火星子!”

我当时趴在第三排,睫毛上的雪化成水,流进眼里涩得慌,可心里的火却烧得旺。枪身的冰碴子硌着锁骨,疼得钻心,可一想到国旗上的星,那疼就成了燃料,连冻僵的指节都在发烫。

“军人的血,是热的!冻成冰碴子,也得带着火星子!”

指导员的声音裹着雪粒子,在我颅腔里炸响。眼前的花方、匕首的寒光、满墙的血渍,突然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那面猎猎的国旗,红得像团烧不尽的火。我盯着花方错愕的眼,笑声里的血沫越来越稠,可那股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热,却比新兵连的炉火还烈——

你懂什么?这血里烧着的,是界碑的硬,是国旗的烫,是这辈子都褪不去的红。

花方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像被什么烫了似的。那点错愕在他眼里炸开时,连眉骨的疤都跟着颤了颤——他大概是被我眼里的光烫着了。

那光里裹着红土坡的风:漫过脚踝的橡胶林,新叶沾着晨露的亮绿,风过时叶缝漏下的光斑在红土上跳,像撒了把碎金;界碑上被雨水洗亮的国徽,金漆在阳光下跳的光,连青苔都遮不住那点锐;还有邓班蹲在野山菊丛里的样子,他指间的烟圈散开时,漏下的阳光落在他军装上,把那片橄榄绿烤得发暖,他笑时眼角的纹里都盛着光。这光混着血雾,在我眼里烧得正烈,比花方见过的任何刀光都烫,像团滚在油里的火,要在他眼里那片暴戾的黑上烧出个洞。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我猛地屈膝。

膝盖像被弹簧猛地弹起,小腿肌肉瞬间绷紧如钢条——旧伤的撕裂疼像针在肉里扎,却被一股狠劲压成了助燃的火。脚背绷得笔直,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向他的下巴。

“咔嚓”一声脆响,像冰锥砸在冻硬的骨头上。是他下颌骨错位的动静。花方的眼睛猛地瞪圆,像被扼住喉咙的野兽,嘴里的嘶吼还没出口,整个人已经像截断木似的仰倒。后脑勺磕在水泥地上的“咚”声闷得发沉,震得墙角铁桶里的绿沫都跳了跳。他蜷在地上抽搐时,嘴角已经淌出了丝血,顺着下巴往颈窝里钻,在黑色劲装上洇出朵暗花。

我借着那股反作用力,像被甩起的铁链,猛地荡开身子。铁链“哗啦”的巨响里,手腕的铁镣勒得皮肉生疼,却给了我借力的支点。双脚在空中拧出个近乎反折的角度,足尖带着铁链荡起的风,像甩出去的鞭梢,正正踹在扑过来的花粥手腕上。

“啊!”

花粥的痛呼像被掐住的猫,尖锐得刺耳朵。她的手腕像被铁棍砸中,“啊”的痛呼刚出口,匕首已经脱手——银柄在光里翻了个跟头,“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转了三圈,停在雷清荷脚边半寸处。那动静惊得他脚边的尘埃都跳了跳,他却像没看见似的,佛珠还在指尖转,“嗒”声里透着股不动声色的冷。

花粥踉跄着后退三步,捂着右手腕蹲下去。指缝里的血往外渗,把她冷白的皮肤染得发红,像雪地里落了串红珠。她抬起头时,眼里的冷早被惊怒冲散,嘴角那颗黑痣跟着嘴唇哆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瞳孔里全是要噬人的凶。

铁链还在我身前晃,带着“哗啦”的余响。我盯着刚爬起来的花方——他用左手扶着下巴,右手撑地时指节抠得水泥地发白,眉骨的疤彻底裂开了,血顺着眉骨往眼角淌,糊住了他的眼,却挡不住瞳孔里的凶光。那光里没有了刚才的错愕,只剩被激怒的杀意,像头被撕开皮肉的狼,喉咙里滚着低低的咆哮,每一声都带着血腥味。

我晃了晃手腕,铁链撞在一起的“哐当”声,像在给他的咆哮打拍子。血还在淌,疼还在钻,可那股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劲,却比刚才更烈了——红土坡的橡胶树,断了枝也能往土里扎根,我这身骨头,还没到断的时候。

可我动不了了。

不是累得瘫软,是像被无形的铁钳突然箍住了四肢。刚踹开花粥的力道还没散尽,肌肉却猛地僵住,像生锈的齿轮卡进了铁轴。左臂的伤口正往骨缝里渗血,疼得本该抽搐,此刻却像被冻住的河,连指尖的颤都凝在半空。铁链还在晃,“哗啦”声里带着股迟滞的沉,仿佛每一节铁环都灌了铅,坠得我肩膀的旧伤突突直跳,像有根烧红的针在锁骨窝里钻。

后颈突然炸开一阵刺痛。

不是鞭梢抽过的灼,是毒蝎尾巴上的钩猛地蛰进皮肉——尖锐的疼带着股麻意,“噌”地顺着脊椎往上窜,快得像点燃的引线。先是后颈的皮肤发紧,接着是后脑勺的筋被拽得生疼,像有人扯着头发往天花板上拎。眼前猛地发黑,不是血雾的红,是纯然的黑,混着无数金星乱撞,耳边“嗡”地响起蝉鸣似的锐响,盖过了铁链的晃荡声。

我拼尽全力转头,颈椎“咯吱”响得像要断。肌肉被扯得生疼,左脸的血痂又裂开道缝,血珠滚进眼里,涩得我狠狠眨眼。

洛红就站在身后半步远。

她的旗袍开衩还歪着,露出的小腿冷白得像块冰,可握着注射器的手却稳得反常。那是支玻璃注射器,针管里的透明液体泛着冷光,像冻住的雨。针尖斜斜朝下,还挂着两滴液体,在灯泡的昏光里坠成细小的冰粒,没等落下,就顺着针尖的弧度滑下去,在她手背上洇开个几乎看不见的湿痕。

是Rkb1。

那三个字像冰锥砸进脑子里,刚才在情报册上见过的分子式突然活了,在眼前扭曲成条毒蛇,吐着信子往我喉咙里钻。心脏猛地一缩,疼得我差点窒息,可四肢还是僵着,连喉咙都发紧,喊不出半个字。

“这是你逼我的。”

她的声音在抖,气音裹着颤,像秋风里的枯叶,碰一下就要碎。可握着注射器的手纹丝不动,指节泛白的弧度都没变,银亮的针管在她指间像长了根似的。我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蒙着层雾,不是哭出来的湿,是死水似的浑,雾底下没有恨,没有惧,连之前的狠劲都没了,只剩片麻木的白,像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她的睫毛颤了颤,长而密,像蝶翼停在眼睑上,可那颤里没有半分犹豫。旗袍领口的假玉盘扣在光里闪了下,映出她眼底的空,像面碎了的镜子,照不出任何东西。

针尖离开她的手背时,带起缕极细的风,刮过后颈的皮肤,凉得像刀。

两分钟后,世界像被扔进了沸水里,开始一寸寸融化。

最先发作的是指尖。起初只是无名指第二关节有点痒,像被刚破壳的蚁虫轻轻爬过,那痒带着点潮意,顺着指缝往掌心钻。没等我蜷起手指,痒意突然炸开——千万只虫子从骨头缝里涌出来,有潮虫的黏、蜈蚣的凉、还有细如发丝的虫豸,顺着血管往上窜。它们啃噬指骨时“沙沙”响,钻过腕关节时带着麻意,爬过手肘时突然变成燎火,皮肉像被烙铁熨过似的灼,连铁链勒出的血痕都在发烫,像条烧红的线。

视线开始发黏。花方的影子在红雾里晃,他的拳头不再是拳头,是团灰黑色的锤,每挥一下都拖着道黑烟,砸在空气里“噗噗”响;花粥的匕首悬在半空,冷光像冻住的蛇信,时明时暗,刃口的血珠变成了蠕动的小红虫;洛红站在最远处,脸像泡在血水里的桑皮纸,边角发皱卷曲,旗袍的酒红淌下来,和地上的血渍融成一片,分不清哪是布哪是血。灯泡的光晕被拉得很长,黄里透红,像块融化的麦芽糖,把他们的影子泡得发涨,每动一下都在淌脓似的黏液。

喉咙里突然涌上股腥甜,比之前的血沫更稠,混着牙床碎肉的涩。接着是白沫,从舌尖往嘴角涌,黏在干裂的唇上,扯出透明的丝,像蜘蛛刚结的网。“嗬……嗬……”我想张口,想把那九个字再喊出来,可声带像被胶水粘住,只能发出破风箱似的声。每喘息一次,泡沫就在喉咙里“咕嘟”翻涌,有几缕顺着下巴往下淌,糊住了结痂的血痕,凉丝丝的,像条小蛇钻进衣领,蹭着锁骨的伤口,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身体开始不受控地抽搐。左臂的肌肉跳得像活鱼,把铁链拽得“哐当”乱响,镣环撞在水泥地上“当啷”,铁球砸出浅坑,溅起的血珠在红雾里飞。右侧肋骨的旧伤被扯得裂开,疼得像有人往骨缝里撒粗盐,还混着沙砾,每抽一下都钻心地疼。我能感觉到后背的血痂在剥落,新血顺着脊梁往下淌,把迷彩服浸得发沉,布料粘在皮肉上,抽搐时被扯得“刺啦”响,像有人在撕块浸了血的布。

可就在这疼里,有片光突然亮起来。

是新兵连的操场。

七月的太阳把水泥地晒得发白,热浪往上冒,鞋底粘住地面,抬脚时“刺啦”响。国旗杆笔直地戳在操场中央,红绸子被风扯得猎猎响,金芒在阳光下跳,能看见丝线织的星,每道褶皱里都藏着光。我们穿着新熨的军装,站成整齐的方阵,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军帽的帽檐上“嗒嗒”响,砸在枪托上晕开小水痕。

“都站直了!”指导员的吼声裹着白杨树叶的“哗啦”声,他的军靴踩在发烫的地上,每步都带着风,“军人的脊梁,是直的!”

我站在第三排左数第四个位置,枪托抵着右肩,木质的纹理被汗水浸得发亮。左手的指尖因为握枪太用力,掐进了掌心,可那点疼远不及心里的热。风从队列里钻过,掀动衣角时,能听见布料相撞的“沙沙”,混着国旗的猎猎声,像在给我们的心跳打拍子。

抽搐还在继续,红雾里的黑影越来越近,可那片操场的光却越来越亮。我死死盯着那片亮,任凭虫子在骨头里钻,任凭白沫糊住了眼——只要这光还在,就什么都打不垮。

太阳像团烧透的烙铁,悬在头顶上炙烤。水泥地被晒得发白,热浪往上冒,脚底板贴上去能闻到股淡淡的焦糊味——是胶鞋鞋底被烫化的腥气,混着操场边白杨树蒸腾的木叶味,往鼻孔里钻。国旗杆笔直地戳在操场中央,红绸子被风扯得猎猎作响,不是轻柔的飘,是带着股劲的扬,每道褶皱里都藏着光:靠近旗杆的地方被晒得发亮,像镀了层金;边角的流苏打着旋,金线绣的星在光里跳,能看清丝线拧成的细股,被风拽得绷直,像要从布料里飞出来。

我们站成的方阵,齐得像用尺子量过。军帽檐压在眉骨上,挡住了大半阳光,可汗水还是顺着额角往下淌,没入衣领时带着点痒,顺着脊梁往下爬,在裤腰处积成小小的水洼,把橄榄绿的布料浸成深褐,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没人敢动——哪怕后颈的汗顺着脊椎往下淌,痒得像有小虫在爬;哪怕膝盖被晒得发烫,腿肚子的肌肉突突跳。队列里只有风过白杨的“哗啦”声,还有远处哨兵换岗的脚步声,脆得像敲在钢板上。

“举起右拳!”

指导员的声音突然炸开来,像闷雷滚过操场,裹着白杨树叶的沙沙响,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他站在队伍前头,军大衣早被他脱了搭在臂弯里,短袖军装的领口被汗浸成深绿,可腰杆挺得笔直,像根没弯过的钢筋。

我猛地抬手。

胳膊像灌了铅,却被一股热劲推着往上举,越过头顶时,肩关节“咔”地响了声。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骨缝里渗着汗,把掌心的茧子泡得发软。掌心的汗顺着指甲缝往里钻,掐得掌心生疼,可那疼远不及心里的热——像揣了团火,从心口往四肢窜,连冻过的指节都在发烫。风从队列里钻过,掀动衣角时,能听见布料相撞的“沙沙”声,混着国旗的猎猎响,一轻一重,像在给我们的誓言打拍子。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

三十几个人的声浪撞在一块儿,不是零散的喊,是拧成股的吼,顺着风往远处飘,撞在营房的砖墙上又弹回来,震得耳朵嗡嗡响。我吼得嗓子发紧,唾沫星子溅在军帽上,可还是想再用力些——要让这声音盖过风声,盖过蝉鸣,盖过心里所有的怯懦。

这声音在脑子里炸开时,像点燃了串鞭炮。Rkb1带来的虫爬感还在骨头缝里钻,肌肉的抽搐扯得伤口火辣辣地疼,花方在红雾里的咆哮像头困兽在撞墙,可全被这声誓言压了下去。我死死瞪着眼,血雾把视线糊成片红,可那面旗就在红雾中央——红得像团烧不尽的火,金边在风里掀动,每道褶皱里的光都亮得刺眼。

我想把这面旗刻进眼里,把那句誓言刻进骨头里。

意识往下沉的时候,像坠进了冰水里。后颈的铁链突然松了,铁镣从皮肉里抽出来的瞬间,传来“撕拉”的脆响——是结痂的皮肉被硬生生扯掉,血珠“噗”地涌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滴。身体没了支撑,像块没了骨头的肉,重重摔在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震得胸腔发疼。血和脓水在身下漫开,与地上早已凝固的血渍融成片深褐,沾着的沙砾硌进后背的伤口里,疼得人一哆嗦。可我偏在这疼里,又闻到了新兵连操场的味——阳光烤热的水泥地,白杨树的叶香,还有国旗布料被晒透的暖。

哪怕身体摔成了烂泥,那点暖,还在骨头缝里烧着。

花方的声音从红雾深处钻出来,像隔着层灌满水的玻璃,模糊又冰冷。每个字都裹着地下室的霉味,在潮湿的空气里打了个旋,才慢悠悠地落进我耳朵里:“拖去后山,埋深点——”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喉结滚了滚,“别让野狗刨出来。”

尾音散在铁链的余响里,带着股碾灭最后火星的狠。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声音撞在墙上,弹回来时沾了满墙血渍的腥,像块浸了血的冰,砸得人后颈发麻。

两个穿黑衣服的人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得像拎起袋垃圾。他们架住我胳膊时,指尖掐进了左臂的伤口里,腐肉混着脓水被攥得“吱”地响。我想挣扎,可四肢软得像泡透的棉絮,只有肩膀脱臼似的疼在疯长——锁骨处的旧伤被扯得裂开,血顺着胳膊肘往下淌,滴在地上“嗒、嗒”响,像在数着去往门口的步数。

他们拖着我往地下室门口走,我的后背在水泥地上蹭出“刺啦”声,结痂的伤口被磨破,新血混着地上的脓水,在身后拖出条长长的血痕。那血痕是暗红的,黏稠得像没干透的漆,边缘卷着细小的皮肉渣,随着拖拽的动作微微起伏,真像条没断气的蛇,半截身子还在抽搐,跟着我往入口的黑暗里爬。

路过雷清荷身边时,我偏过头,视线在血雾里晃了晃,终于对上他的眼睛。

他还站在原地,中山装的下摆垂得笔直,离地上的血痕只有半寸,却连点灰都没沾。左手的佛珠还在转,“嗒、嗒”声比刚才慢了些,像在给什么东西敲丧钟。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下,不是光,是那潭冰水里突然漾起的涟漪——快得像错觉,像是在惋惜块被凿坏的璞玉,又像是在确认件终于完工的活计,那点情绪里,甚至藏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可惜了。”

三个字很轻,裹着他指尖的檀香,混着我身上的血腥味,飘进我耳朵里。不是叹惋,是陈述,像在说“这雨下得可惜”,或者“这茶凉得可惜”。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了半秒,扫过我糊满血沫的嘴角,扫过我还在渗血的眉骨,最后落在我死死瞪着的眼睛上——那里面大概还燃着点光,不然他不会突然捻紧了佛珠,让“嗒”的一声撞得格外脆。

黑衣人拖着我继续往前走,雷清荷的影子被甩在身后,慢慢融进地下室的黑暗里。只有那“嗒、嗒”的佛珠声,像条细蛇,在我耳边追了很远,直到入口的光亮刺得我睁不开眼,才终于被风吹散。

后山的土是浸过雨的冷。不是地窖里的阴寒,是带着山野气的凉,裹着腐叶的腥、松针的涩,还有树根深处渗出来的潮,往骨头缝里钻。脚刚沾地时,土粒就顺着裤腿往上爬,是潮湿的、带着棱角的细砂,混着半烂的橡树叶——叶肉早被霉啃空了,只剩网状的筋脉,捏在手里像层脆纸,一捻就碎成灰,腥气却顺着指缝往鼻尖钻。

被扔进坑的瞬间,我最后吸了口气。胸腔被土压得发闷,可那口气里藏着整座红土坡:橡胶树汁的黏漫过手背,是割胶时乳白汁液滴在手心的稠,蹭在迷彩服上三天洗不掉,太阳一晒就结成透明的壳,揭下来时带着层细皮;野山菊的苦漫过舌尖,是雨后崖边的花被打湿了,苦里裹着点清冽,邓班蹲在花丛里抽烟,烟圈混着花香飘过来,连呛人的烟味都变得软和;还有那野果的甜,青黄色的皮上沾着红土,咬开时酸得人眯眼,可咽下去没多久,喉咙里就返上点蜜似的甜,像藏在石头缝里的泉,凉丝丝的。

这气味像串生锈的钥匙,“咔嗒”一声,捅开了记忆的锁。

第一捧土落下来时,带着湿冷的沉。土粒砸在脸上,小石子硌着眉骨的伤口,疼得人眼皮跳。腐叶混在土里,像块烂棉絮贴在脸颊,霉味钻进鼻孔,却盖不住红土坡的风——那年春天的风裹着橡胶叶的沙沙声,吹得界碑上的国徽发亮,黄导用袖口擦着碑上的泥,说:“这土养人,也养骨头。”

第二捧土压在胸口。土块比拳头还大,砸在旧伤上“闷”地一响,疼得我猛地吸气,却吸进满嘴土腥味。土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混着血痂的碎屑,黏得像浆糊。能感觉到土中的细根——是去年的茅草根,枯了,却还带着韧性,缠在锁骨的伤口上,像邓班当年帮我缠绷带时,打的那个松了又紧的结。

第三捧土埋住了手脚。土越来越沉,像无数只手按住四肢,把指尖往泥里按。指甲缝里塞满了湿土,凉得发木,可我偏觉得有什么在动——不是土下的虫,是藏在骨头缝里的劲。像橡胶树的气根,在红土坡时见过的,细得像铁丝,却能穿破石头,在地下盘成网。此刻它们正顺着骨髓往外钻,带着界碑的硬(碑石的冷、刻字的棱、被雨水泡得发乌的石缝),带着国旗的烫(旗杆的锈、红绸的韧、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金边),往更深的地方扎。

腐叶在气根下“窸窣”碎开,岩层被钻得“咯吱”响,可那根不断,越扎越密,像在土里织了张网。土还在盖,压得肋骨发疼,压得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可我笑了——土是祖国的土啊,红土坡的土、界碑下的土、新兵连操场的土,此刻全裹着我,像母亲的手,把我的骨头搂得更紧。

最后一捧土盖住了眼睛。黑暗涌上来时,气根终于扎稳了。它们穿过腐叶,穿过岩层,扎进地心最暖的地方,带着红土的腥、橡胶的黏、山菊的苦,还有那点藏在酸涩里的甜,扎得比任何时候都深,都稳。

这一次,我和这土,成了一体。

这一次,我可能真的倒在了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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