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太极殿。朝会的气氛与前几日相比,少了几分洪灾带来的焦灼,却多了几分工部革新引发的躁动与不安。
李渊高踞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户部尚书呈报此次水患的最终损失核算与赈济支出。那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帝王皱眉的巨大数字,几乎掏空了小半个国库。
殿中不少大臣,尤其是那些出身世家、观念保守的老臣,虽然嘴上不说,但眼神交换间,难免带着一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意味。仿佛在说,若陛下不那般大兴土木、靡费国帑于那些“奇技淫巧”,或许国库还能更充裕些应对天灾。
然而,当李渊冷冽的目光扫过时,这些小心思又立刻被压了下去。
“灾情既已初步控制,后续重建,便需有序进行。”李渊的声音打破沉寂,“然,此次水患,亦暴露我大唐根基之脆弱。民以食为天,万顷良田被毁,今岁秋粮减产已成定局,若明年再有灾厄,朝廷岂非又要疲于奔命,甚至动摇国本?”
他的话语,让所有大臣的心都提了起来。粮食,永远是帝国最核心的命脉。
“陛下所言极是。”房玄龄出列,眉头紧锁,“然天时不测,地利有限,农事一道,自古便是看天吃饭。除却兴修水利,鼓励垦荒,减免赋税外,臣等……亦无更多良策。”
这是时代的局限,也是所有农业王朝的无奈。即便是房谋杜断,面对天地之威,也只能做到制度层面的优化,难以从根本上提升农业的产出和抗风险能力。
李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众臣的心上。
“看天吃饭?”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中带着一丝冷嘲,“若天不给饭吃呢?若天庭就是要饿死我大唐子民呢?我等便坐以待毙?”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直接点破了仙凡隔绝后最残酷的可能性,让满朝文武骇然失色。
“朕,不信这个邪!”李渊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提高,如同龙吟震彻大殿,“天不佑朕,朕便自佑!地不利民,朕便改地!农事困顿,朕便兴农!”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工部革新,已初见成效。然器械之利,终为外物。农事之本,在于种子,在于土地,在于耕作之法!此三者若不革新,纵有万千利器,亦是事倍功半!”
“陛下之意是?”杜如晦隐隐猜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朕欲,大兴农学!”李渊斩钉截铁,“即日起,于司农寺下,增设‘农学苑’!广募天下精通农事、善于稼穑之老农、巧匠!无论其出身高低,哪怕是一介白丁,只要确有真才实学,能增产增收,能改良种子,能肥田沃土,朕皆以国士待之,厚禄聘之!”
此言一出,朝堂顿时一片哗然!
工部搞那些奇技淫巧也就罢了,毕竟还能看到实物。如今竟要堂而皇之地将“农事”这等“贱业”抬到“学”的高度?还要聘请那些泥腿子老农入朝为官?这简直是对他们这些十年寒窗、读圣贤书出身的官员们的巨大冲击!
“陛下!万万不可啊!”一位御史大夫立刻出列反对,情绪激动,“农事乃小道,乃贱业!岂可设‘学’?岂可令目不识丁之田舍郎登堂入室,与士大夫同列?此乃亵渎朝堂,败坏纲常!长此以往,恐令天下士子寒心,无人再愿攻读圣贤书矣!”
“是啊陛下!增产增收,无非风调雨顺,勤加耕作而已,何须专设一学?此乃劳民伤财,徒增笑耳!”
“若遇灾年,便是天命如此,非人力可抗!陛下强逆天命,恐招致更大灾祸啊!”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大多出自清流言官和世家出身的大臣之口。他们固有的观念无法接受这种“离经叛道”的做法。
李渊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反对的声音渐渐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亵渎朝堂?败坏纲常?”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那位最先反对的御史大夫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朕问你,若无农人耕种,你每日所食之米粮从何而来?你所穿之锦衣,又何人所织?你口中之高谈阔论,可能填饱饥民之腹?可能织就御寒之衣?”
那御史大夫被问得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
“圣贤书教你们治国平天下,却未曾教你们轻视这天下根基!”李渊的声音如同寒风,刮过每一个人的心头,“农事若为小道,为何太祖开国,便首重均田?为何历代明君,皆以劝课农桑为要务?到了尔等口中,反倒成了‘贱业’?尔等所食之禄米,莫非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他猛地转身,重回御座,目光扫过那些面露不忿的臣子:“天下士子寒心?若因朕重视农桑便寒心,那此等只知清谈、不识民生疾苦的士子,不要也罢!朕的大唐,需要的是能做实事的干才,而非只会空谈的腐儒!”
“至于天命?”李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朕早已说过,朕不信天命!朕只信人定胜天!农学苑,朕设定了!有再敢非议阻挠者,便去边关屯田,亲自体会一下何为‘农事’!”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此刻李渊虽未杀人,但那冰冷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心,却让所有反对者都胆寒地低下了头。他们这才想起,眼前这位,不仅是皇帝,更是一位能弑仙屠魔的杀伐之主!
“司农卿何在?”李渊喝道。
一名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官员连忙出列,他是司农卿赵元楷,平日里主管粮仓、苑囿等事,算不上核心权力人物,此刻吓得腿肚子都有些转筋:“臣……臣在!”
“农学苑由你直接辖制!朕给你三个月时间,给朕将这架子搭起来!首要之事,给朕搜集天下各类作物种子,尤其是耐寒、耐旱、耐涝、高产之良种!组织老农,试验择优培育!”
“其二,搜集各地肥田之法,沤肥、堆肥、乃至矿肥,皆可试验!朕要看到实实在在能提升地力的办法!”
“其三,总结归纳各地精耕细作之经验,改进农具!工部匠作司会全力配合你们!”
“其四,给朕盯紧了黄河、江淮等地的水情,总结规律,绘制水纹图,为日后防灾做准备!”
李渊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将现代农业科技的雏形理念,强行灌输下去。
赵元楷听得头皮发麻,只觉得任务艰巨无比,但迎着陛下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臣……臣遵旨!必竭尽全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做到!”李渊冷声道,“朕会让百骑司盯着你的进度。做得好,朕不吝封侯之赏!做不好,或是阳奉阴违……”后面的话没说,但冰冷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赵元楷冷汗涔涔而下,连连称是。
退朝之后,圣旨迅速明发天下。
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整个大唐再次为之震动。
与工部革新主要影响工匠阶层不同,农学苑的设立,直接关系到天下最庞大的农民群体,以及掌控着大量土地的世家门阀的利益。
许多世家大族对此嗤之以鼻,认为皇帝异想天开,土地产出自有定数,岂是那些泥腿子能轻易改变的?他们打定主意,冷眼旁观,甚至暗中阻挠。
然而,也有许多真正精通农事、却苦于没有出头之日的底层能人,看到了希望。一些被土地兼并逼得难以生存的自耕农,也期盼着朝廷真能拿出增产的良方。
司农卿赵元楷被逼上了绝路,回到衙门后,立刻如同疯了一般行动起来。他深知这是危机,也是天大的机遇!他调动所有能调动的人手,派出大量官吏,深入乡野,几乎是“抓壮丁”般地将各地有名的种田好手、善于育种的老农“请”到长安。
同时,通往长安的各条官道上,运送着各地特有作物种子的马车络绎不绝。
李渊甚至亲自过问,从自己的内帑中拨出专款,在长安郊外划出大片皇庄土地,作为农学苑的实验田。他本人更是数次微服前往实验田,与那些被“请”来的、吓得战战兢兢的老农们交谈,询问他们的经验,鼓励他们大胆尝试。
这种前所未有的重视,让这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们受宠若惊,继而迸发出巨大的热情。
格物院的理念也被引入农学。袁天罡和李淳风再次被拉来“兼职”,他们虽然不懂具体农事,却擅长观察、记录和数据分析。他们帮助农学苑设计了严格的试验流程:划分对照田,记录不同种子、不同肥料、不同耕作方法下的详细数据。
于是,长安郊外的皇庄实验田里,出现了一副奇景:一边是赤脚卷裤腿的老农在田间地头忙碌,另一边是穿着官袍的袁天罡、李淳风拿着纸笔和算盘,认真地记录着株高、穗数、叶片颜色……
程咬金偶尔也会被拉来“帮忙”,主要是负责“安保”和用他那可怕的饭量来“试吃”新培育出的作物品种,美其名曰“检验口感与顶饱程度”。
时间一天天过去。
反对的声音从未停止,朝堂之上,总有人拐弯抹角地弹劾农学苑浪费公帑、徒劳无功。
然而,三个月期限将至时,农学苑却接连报上喜讯!
一位来自南方的老农,通过反复选种,培育出了一种耐寒性更强的水稻品种,虽产量提升不算巨大,却有望将水稻种植纬度向北推进!
一位关中老农,改进了代田法,并结合新型的曲辕犁(匠作司改进),初步试验显示可增产一成!
司农寺的官员在整理古籍时,意外发现前朝记载的“粪丹”之法,加以改良试验,肥效显着!
最重要的是,派往各地的吏员,在蜀中发现了一种名为“占城稻”的稻种线索,据当地商人言,此稻耐旱、早熟、产量极高!已派人紧急前往探寻!
一份份带着泥土气息的奏报摆在李渊的案头,虽然都还是初步成果,却让他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
他力排众议,下令将已验证有效的良种和新技术,优先在皇庄和官田推广,并选派农学苑的学员前往指导。
秋风送爽,到了收获的季节。
当长安城外皇庄的实验田里,那金灿灿、沉甸甸的稻穗和粟谷被收获上来,经过称重,亩产数据明显高于周边传统田地时,所有质疑的声音都暂时哑火了。
事实胜于雄辩!
赵元楷激动得老泪纵横,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李渊亲自来到了丰收的田埂上,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食,看着那些脸上洋溢着喜悦和自豪的老农和官员,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弯腰抓起一把金黄的稻谷,任由谷粒从指缝间滑落。
“传朕旨意。”他声音平静,却传遍四野,“农学苑所有有功人员,重赏!占城稻之事,列为头等要务,不惜一切代价,给朕弄回来!”
他抬起头,望向广阔的田野,目光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稻浪千里的景象。
“这,只是开始。”
“朕要这大唐,再无饥馑!”
农学大兴的种子,已然播下,只待岁月,让它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最终福泽整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