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耆城的混乱尘埃,在唐军铁腕与怀柔并施的策略下,渐渐落定。表面上看,这座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甚至比以往更加“有序”。葛逻禄家族在唐军的强力支持下,“勉为其难”地接管了城防与行政,但其权力被严格限制在唐军划定的框架之内。城墙关键处插上了唐字大旗,一队队唐军士兵日夜巡逻,眼神锐利如鹰,无声地宣示着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市集重新开张,商队小心翼翼地恢复通行,但所有大宗交易和人员往来,都需经过唐军新设立的“市舶司”严格核查,任何与“暗影”、“秘教”相关的蛛丝马迹都会被立刻上报。
唐军大营更是如同磐石般岿然不动,防御工事进一步加强,明哨暗哨交织成网,巡逻队如同精密齿轮般运转不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外松内紧、引而不发的肃杀氛围。所有士卒都清楚,之前的胜利只是阶段性的,更大的风暴可能还在后方酝酿,无人敢有丝毫懈怠。
中军帐内,苏定方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岳,处理着雪片般汇集的军务文书。他目光沉静,下达的每一条命令都清晰果断,仿佛之前那个因裴行俭失踪而焦虑、因惊人猜想而震撼的将军只是幻影。但只有最亲近的亲卫才能察觉到,将军独自一人时,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凝重,以及他望向长安方向和裴行俭营帐时,眼中深藏的期待与忧虑。
“将军,葛逻禄家主阿史那德派人送来清单,这是本月税赋和‘协防’物资的账目,请将军过目。”书记官呈上一卷羊皮纸。
苏定方接过,快速浏览,手指在几个数字上点了点:“丝绸数量不对,少了三匹。告诉他,本将军不喜欢有人在这种小事上耍花样。下次再缺,就用他的人头来抵。”
“是。”书记官额头微汗,连忙应下。
“派往于阗、疏勒的使者有回信了吗?”
“回将军,于阗王尉迟伏阇信回信恭顺,表示愿永为大唐藩篱,并已备好贡品,不日便遣使送来。疏勒国内似乎仍在争执,亲突厥的贵族和亲唐的贵族吵得不可开交,其王态度暧昧。”
“哼,墙头草。”苏定方冷哼一声,“继续施压,加大与疏勒亲唐贵族的接触,必要时可以许以厚利。要让疏勒人明白,跟着西突厥只有死路一条。”
“将军,前往炸毁矿脉入口的小队回来了。”一名亲卫入帐低声禀报,“任务完成,入口已用火药彻底封死。但……小队在返回途中遭遇小股不明身份骑兵袭击,伤亡五人。”
苏定方眼中寒光一闪:“查明身份了吗?”
“对方身手狠辣,一击即退,没留活口,看装备和手法……不像是突厥正规军,倒像是豢养的死士或马贼。”
死士?马贼?苏定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是阿史那贺鲁的报复?还是那逃走的黑袍人所属的暗影秘教势力?他们果然贼心不死,即便老巢被毁,依然像毒蛇一样潜伏在暗处,伺机反噬。
“加强巡逻队兵力,扩大警戒范围。再遇到此类袭击,不必纠缠,以弓弩远距离驱散即可,保存实力为上。”
“喏!”
一条条命令发出,将焉耆及周边地区牢牢掌控在手中,如同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静待猎物再次出现,或是来自长安的指令。
处理完军务,苏定方照例来到裴行俭的营帐。
帐内药香弥漫,裴行俭依旧安静地躺在榻上,但脸色红润了许多,呼吸平稳有力,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那几片“金枝玉叶”已被军医精心熬煮,分次喂他服下,效果显着。那面铜镜放在他的枕边,光华内敛,却无时无刻不在滋养着他的神魂。
明月正坐在榻边的小凳上,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给旁边矮榻上那头暗金小兽擦拭皮毛。小兽依旧昏迷,但伤口已然愈合大半,暗金色的毛发重新焕发出微弱的光泽,呼吸悠长。明月一边擦拭,一边低声絮叨着:
“小家伙,你要快点好起来呀……裴大哥还没醒,你可不能偷懒……今天营地里烤了胡饼,可香了,我给你留了一小块,等你醒了吃……我偷偷问过炊事营的老王叔了,他说你没牙,可能得泡软了吃……”
他的动作轻柔,眼神专注,仿佛在照顾一件稀世珍宝。经过地底共患难,他对这头救过裴行俭和他性命的小兽,产生了一种近乎家人般的依恋和责任。
苏定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刚硬的心肠也不由得微微一软。他没有打扰,只是对一旁伺候的医兵低声问道:“情况如何?”
医兵恭敬回道:“启禀将军,裴参军脉象越发平稳有力,体内那股阴寒邪气已被彻底驱散,神魂稳固,苏醒或许就在这几日。这……这头圣兽恢复得更是奇快,伤口愈合速度远超常理,只是似乎消耗过大,依旧沉睡不醒。”
苏定方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裴行俭和铜镜上。等待是煎熬的,但他深知,有些事急不来。裴行俭和这面镜子,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他们需要时间。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并非警报的脚步声,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亲卫引领进来。
“将军!长安急件!是卫国公李靖大人的回信!”
苏定方精神一振,立刻接过信使呈上的密封铜管,验看火漆无误后,迅速打开,取出一卷质地精良的绢帛。
他快速阅读着,脸上的表情从期待逐渐变为凝重,又从凝重中透出一丝释然和更加的肃穆。
信中,李靖首先肯定了苏定方在西域的功绩和果断处置,陛下闻奏后亦是“深为嘉许”。对于苏定方那惊人的猜想,信中并未直接否定,也未全盘肯定,措辞极其谨慎,只言“事关亘古,匪夷所思,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朝廷自当深查之。”
朝廷已暗中责令钦天监、翰林院秘阁,调阅最古老的典籍,并秘密征召数位早已隐居、学问渊博如海的大儒和道门耆老,共同研究那些古老符号。同时,百骑司与御史台暗卫也已联动,正以“清查户牍”等名义,在长安乃至畿辅之地进行更隐秘、更深入的排查,寻找那“眼睛”的踪迹。
李靖在信末着重强调:陛下旨意,西域之事,苏定方可临机专断,务求稳妥。当前首要乃稳固高昌、焉耆一线,恢复商路,震慑西突厥,对那暗影秘教,当以查探防范为主,未得朝廷进一步旨意,暂不宜大兴兵戈,以免深陷泥潭,亦防打草惊蛇。一切,待长安有所突破,或西域有变,再行定夺。
信中的意思很清楚:朝廷高度重视,已在行动,但在查明真相、做好准备之前,西域方面需以稳为主,积蓄力量,等待时机。这符合一个庞大帝国应对未知威胁时应有的审慎。
苏定方缓缓卷起绢帛,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中。陛下和李靖都是雄主枭帅,不会仅凭猜想就轻举妄动,但也不会忽视任何潜在的危险。朝堂上的暗流已然启动,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当好西域的定海神针。
“信使辛苦了,带他下去好生休息。”苏定方吩咐道。
他走出营帐,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遥望长安,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既然朝廷需要时间,那他就为朝廷争取时间。
“传令下去,”他沉声对副将道,“从明日开始,全军轮换休整,操练改为每日半日,另半日协助焉耆百姓修复房屋、疏通水道。开放部分市集,以公平价格与百姓交易生活物资。告诉葛逻禄家的人,本将军欲在焉耆举办一场‘赛马大会’,邀请周边各部族头领前来参加,共商丝路安全大事。”
副将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将军这是要以怀柔稳固民心,以商贸恢复生机,同时借“赛马大会”之名,不动声色地威慑周边势力,收集情报,整合亲唐力量,为未来的大战积蓄力量和人心!
“末将明白!这就去办!”副将领命而去。
苏定方负手而立,身影在夕阳下如同渊渟岳峙。他就像最老练的猎人,在等待最佳出击时机的同时,也在精心布置着陷阱,安抚着周围的羊群,等待着那隐藏在暗处的豺狼,自己露出破绽。
而在他身后,裴行俭的营帐内,那面枕边的铜镜,在夕阳最后的光辉映入帐内的一刹那,镜面上那些古老的云纹,似乎极其轻微地流动了一下。榻上,裴行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