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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数十万民夫日复一日的汗水与号子声中碾过大地。那些赤着上身的汉子,皮肤早已被关中毒辣的日头晒成深褐,脊梁上结着一层又一层泛白的盐霜,粗粝的手掌攥着木耒或铁锨,每一次起落都带着耗尽气力的沉重。他们的号子声不似战前的激昂,却透着一股咬牙硬撑的韧劲儿,“夯土哟!固渠哟!一碗粟米,养娃哟!” 这声音裹着尘土,在干裂的田埂上空盘旋,又随着风飘向远方。

官道上,运粮的车队络绎不绝,骡马的蹄子踏在滚烫的土路上,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连天边的云都被染成了昏黄。车夫们头戴斗笠,脸上蒙着粗布,只露出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手里的鞭子很少落下,大多时候只是轻轻拍着骡马的脖颈,低声哄劝:“快些走,到了地头,给你添把料。” 粮车的轮子碾过路面的车辙,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持续数月的救灾低声伴奏。

当关中的苦夏终于熬到尽头,第一缕带着凉意的秋风掠过焦黄的大地时,人们才恍然惊觉,那场仿佛要吞掉整个关中的灾情,竟在不知不觉中,缓了。

这 “渐缓” 从不是天降奇迹。没有普降甘霖滋润干裂的土地,也没有草木突然抽芽焕发生机,更像是高烧病人熬过最凶险的夜,体温一点点往下退,虽然嘴唇依旧干裂、身体依旧虚弱,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些,眼窝里也有了点活气。这变化藏在每一处细微的角落,要用心才能察觉。

最直观的改变,在 “水” 里。

那些依托龙魂对地脉水汽的感知开凿的深井,此刻成了无数村庄与工地的命根子。开凿深井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民夫们轮流下井,腰间系着粗麻绳,井底的土是干硬的,一锨下去只能铲起少量碎土,要用筐子一点点往上吊。井壁得用柳条编成的筐子层层加固,防止塌方,有时候挖着挖着遇到硬石,还得用铁锤慢慢凿,好些人的手都被震得脱了臼,裹上草药接着干。

如今,每个井台上都围着人,辘轳 “吱呀吱呀” 地转着,成了乡间最动听的声音。排队的人里,有提着陶罐的妇人,有背着竹桶的孩童,还有拄着拐杖的老人,大家都安安静静地等,没人争抢 ,里正拿着木勺站在井边,每户按人头分,一碗水不多,却够润润干裂的嘴唇,够给孩子煮半锅稀粥。有个穿补丁衣裳的妇人,接了水先凑到嘴边抿了一口,又赶紧把陶罐递到身边的小娃手里,看着娃咕咚咕咚喝,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笑意:“慢些喝,还有呢,井里有水了,以后都有。”

井水是清的,映着天的颜色,偶尔还能看到井底的小石子,喝到嘴里带着点甘甜,不仅润了喉咙,更把快枯萎的希望给浇活了。有老人蹲在井边,用手捧起水洗脸,水珠从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他望着井里的倒影,喃喃道:“活了,这村子总算活了。”

那些耗了巨量人力的水利工程,也开始显露出用处。大型陂塘与水库还在赶工,夯土的民夫们踩着节奏把土压实,塘边的堤坝已经垒起半人高,再过些时日就能蓄水。而那些被疏浚的灌溉渠道,此刻已见了成效 —— 渠道原本堵满了淤泥,有的地方甚至被杂草封死,民夫们用锄头挖、用手扒,把半尺厚的淤泥清出来,再用石头把渠岸砌牢。前几日下了场小雨,雨小得连地皮都没打湿,可这些渠道却把零星的雨水都聚了起来,顺着渠槽流进干渴的田地。

有个老农蹲在田埂上,伸手摸了摸渠边的土,土是润的,他又往前挪了挪,摸到了田里的土,虽然还是干的,但指尖能感觉到一丝潮气。老农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对着身边的儿子说:“管用,这渠管用!明年开春,咱们就能种麦子了!” 旁边的民夫们听到了,也跟着笑,手里的活计都快了几分,他们终于知道,自己流的汗没白费,这力气花得值。

比井水与渠道更微妙的变化,在天上。

前些日子,天空像是被一块铅灰色的布给蒙住了,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如今,这块 “布” 开始变薄,偶尔能看到缝隙。清晨的时候,东边的云层会裂开一道口子,金红色的阳光从里面漏出来,洒在田埂上、屋顶上,也洒在民夫们的脸上。有个年轻的民夫正挥着锄头,看到阳光突然停下了动作,抬手遮着眼睛望,旁边的人也跟着抬头,人群里先是一阵安静,接着有人低低地欢呼:“是太阳!太阳出来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压抑许久的激动。

风也变了。原来的风是热的,吹在身上像裹着一层薄纱,闷得人难受;现在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工地时,能把民夫们脸上的汗吹干,能把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工地的旗杆是新立的,红色的旗帜上用墨写着 “兴修水利,以工代赈”,风一吹,旗帜展开,字看得清清楚楚。有个小吏站在旗杆下,摸着旗杆的木纹,轻声对身边的同僚说:“风里有了秋的味道,好日子该快来了。”

空气中的燥热也退了。早晚的时候,甚至能看到草叶上挂着露水,民夫们早上上工,不用再像夏天那样刚出门就浑身是汗。医官的药箱也变了样,之前箱子里装满了解暑的草药,现在解暑药少了,多了些预防风寒的姜片和艾草。有个医官正在给一个民夫换药,民夫的胳膊上起了痱子,医官一边涂药一边说:“再忍些日子,天凉了,这痱子就下去了。” 民夫点点头,笑着说:“不碍事,能干活,有饭吃,就好。”

李渊比谁都清楚,这些变化的根源,那层被天庭邪术裹在关中上空的法则壁垒,正在松。他只要凝神,就能通过龙魂感知到地脉里的动静:原来被死死压制的水汽,现在像刚睡醒的小蛇,慢慢在地下游走,虽然还弱,却在一点点汇聚。那股外来的、带着恶意的力量,正像退潮一样往回缩,虽然还留着点残劲儿,却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肆意扭曲水汽循环。

“天谴” 的壳子,破了。

灾情一缓,民生就跟着活了。

官卖米铺前的队伍还是长,从铺门口一直排到街角,可人们脸上的表情变了。之前排队的人,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眼睛里满是恐慌,生怕轮到自己的时候米卖完了;现在不一样,大家手里攥着官府发的粮票,安安静静地等,偶尔还能跟前后的人说几句话,聊的都是 “家里的井又打了半桶水”“地里的渠快通到村口了”。

米铺的伙计也从容了,手里的斗量得匀匀的,每舀一勺米都要顿一下,让米堆更满些。有个老汉接过米袋,用手捏了捏里面的小米,米粒饱满,没有杂糠,他笑着对伙计说:“这米好,比上个月的好。” 伙计也笑:“那是,朝廷从江南调的新米,刚到的。” 老汉把米袋往肩上一扛,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家里还有老伴和孙子等着,今天能多煮半碗稠粥。

市面上也有了生气。街角多了些小摊,有个老妇人坐在小马扎上,面前的篮子里放着野菜,马齿苋、灰灰菜,洗得干干净净,用绳子捆成小把,旁边插着个小木牌,写着 “五十文一把”。虽然贵,却有人买,一个妇人蹲下来,挑了两把,一边付钱一边说:“给娃换换口味,总吃稀粥也不行。” 不远处还有个卖瓜果的商贩,车上放着半筐梨和枣,梨皮是黄的,枣是红的,商贩嗓门洪亮:“江南来的梨,甜得很!一百文一个!” 有人凑过去看,虽然没买,却也站着聊了几句,问的都是 “江南那边是不是没旱”“粮食好收吗”。

乱子也少了。之前因为饿肚子,总有流民抢东西,金吾卫巡逻的时候,每天都能抓到几个;现在不一样,街上的流民少了,大多都去工地上干活了,有工钱拿,有饭吃,没人再愿意铤而走险。金吾卫的校尉带着人巡逻,走了半条街都没见着异常,他对身边的士兵说:“再走两圈,要是没事,就回营。” 士兵点点头,脸上也松了些,之前天天提着心,现在总算能喘口气。

更重要的是,老百姓心里的劲儿回来了。这种劲儿不是靠求神拜佛来的,是靠自己的手挣来的。有个民夫叫王二,之前家里快断粮了,他都想带着家人逃荒,后来去了工地修渠,每天能领两斤粟米,还能拿到工钱。现在他不仅自己干,还拉着同村的几个人一起去,他跟村里人说:“别等天救,天不救咱,咱自己救自己!这渠修好了,以后年年有收成,比啥都强!” 村里人信他,跟着他去了工地,每天听着辘轳声,看着渠道一点点变长,心里的希望也一点点变实。

朝堂上的气氛,也跟着松了。

户部尚书崔宏之前奏报的时候,手里的奏折都在抖,说的都是 “粮库告急”“流民增多”;现在他再上殿,腰杆都直了些,手里的奏折翻得很稳,奏报的是 “江南粮船已到潼关,约有十万石粟米”“各州府官仓存粮可支撑三月”。李渊听着,点了点头,崔宏又补充道:“臣已让人去催下一批粮,最多十日,就能到。”

工部尚书李筠也变了样。之前他天天泡在工地上,衣服上满是尘土,脸上也黑乎乎的,奏报工程进度时,语气里总带着急;现在他虽然还是忙,却能抽出时间整理奏报,衣服也整齐了些,说起陂塘的进度,还能笑着说:“再过一月,陂塘就能蓄水,到时候华州、同州的田地都能浇上水。”

官员们议事的时候,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唉声叹气。之前一提到 “灾情”“天谴”,满殿都是沉默,现在大家能主动说想法了,有的说要加快修渠,有的说要多打几口井,还有的说要给民夫加些口粮。李渊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的官员,心里清楚:之前被 “天谴” 流言搅乱的人心,总算稳了。

可李渊没松气。

他比谁都明白,灾情 “渐缓” 不是 “结束”。关中的根已经伤了,大地还是干的,挖下去三尺都见不到湿土;粮食只是够吃,要是冬天雪少,明年春耕还是难;那些被拔了的阵眼,还留着怨念,时不时就闹点小麻烦,前几天华州有个村子,井水突然变浑了,村民吓得以为是 “天谴” 又回来了,李渊派百骑司去查,才发现是阵眼的残劲儿在捣乱,他亲自去了一趟,用龙魂把井水净化了,可那股阴冷的气息,让他后背发寒。

他还能感觉到,那退去的邪术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他,满是怨毒和不甘。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提醒他:这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更让他警惕的是,那些被压下去的暗流,又开始动了。

河东裴氏、关中窦氏那些世家,见局势稳了,就开始私下串联。前几天百骑司来报,说裴氏的家主请了窦氏、宇文氏的人去府里,关着门聊了半宿,聊的都是 “朝廷占了自家的荒地修渠”“以工代赈抢了自家的佃户”。李渊知道,这些世家是想反扑,他们不想让朝廷把水利修好,不想让民夫有活路,只想保住自己的地,自己的佃户。

佛道两门也没闲着。之前因为 “天谴” 流言,李渊杀了几个借流言闹事的僧人道士,佛门道门都老实了些;现在见灾情缓了,他们又开始活动,寺庙里的僧人给百姓讲经,说 “陛下能治水,是佛祖保佑,要是没有佛祖显灵,井水怎么会冒出来?” 道观里的道士给人画符,说 “这符能驱邪,之前的灾情,就是贫道们画符镇住的”。李渊听了百骑司的奏报,冷笑了一声:“想抢功劳?没那么容易。”

朝堂上也有杂音。那天议事,户部的一个侍郎,是裴氏的姻亲,小心翼翼地站出来,说:“陛下,如今灾情已缓,工赈耗费甚巨,国库也空了些,不如…… 减些工程?”

李渊直接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威压:“缓?你去过华州吗?你见过华州的百姓,每天只喝两顿稀粥吗?你见过泾河的渠道还没修完,地里的麦苗连芽都没冒吗?”

那侍郎吓得赶紧跪下,头埋得低低的,不敢说话。

李渊从龙椅上站起来,走下台阶,盯着那侍郎,眼神锐利得像刀:“工赈停了,民夫去哪?回家等着饿死吗?水利不修完,明年再旱,你能给百姓变出粮食来吗?”

满殿的官员都低下头,没人敢吭声。户部尚书想站出来说国库的情况,可看着李渊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李渊接着说:“工赈不但不能停,还要加力!陂塘、水库、水渠,都要加快修,要修成千秋万代的基业,不是应付眼前的权宜之计!”

他又看向御史台的大夫:“那些世家串联,佛道造谣,还有人想拖后腿,你都知道吗?”

御史大夫赶紧站起来:“臣知道,臣已让人去查。”

“查?” 李渊冷笑一声,“不用查,该抓的抓,该办的办!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挡路,朕不介意再杀几个人,让大家都记记清楚,这关中的百姓,这大唐的江山,不是他们能随便折腾的!”

那侍郎吓得浑身发抖,连喊 “臣知罪”。李渊没再看他,转身回了龙椅,声音斩钉截铁:“散朝!各部门都去办差,三日之后,朕要听工程进度的奏报!”

官员们低着头,慢慢退出了大殿。

李渊走出大殿,站在台阶上,深吸了一口秋日的空气。空气里有尘土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草香,那是田埂上刚冒出来的野草,虽然还小,却透着生机。他抬头望向远方,龙魂的感知蔓延开去,能感觉到地脉里的水汽在慢慢汇聚,能感觉到数十万民夫的信念像暖流一样,裹着他的龙魂。

他知道,这只是阶段性的胜利。就像风暴眼里的平静,短暂,却也危险。他必须趁着这口气,把水利修好,把粮食备好,把那些暗流压下去,因为下一次的考验,绝不会像这次这么简单。

那来自九天之上的反击,很快就会来。

李渊握紧了拳头,眼神坚定。他转身回殿,对身边的太监说:“传朕的旨意,让各地加快运粮,给民夫加两成口粮;再让百骑司加大巡查,盯着那些世家和佛道的人,有异动,立刻报!”

太监躬身应道:“遵旨。”

大殿的门缓缓关上,挡住了外面的阳光。李渊坐在龙椅上,看着案头的工程图纸,心里清楚: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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