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祭天的喧嚣与庄严肃穆，如同投入一片无边死水中的一颗石子，虽激起片刻涟漪与微弱的期望，却终究未能撼动那笼罩天地、深入骨髓的沉闷与绝望。铅灰色的天空依旧低垂，厚重得令人窒息，毫无生命迹象。祭坛上焚烧的檀香与牺牲的烟气，袅袅升起，却仿佛被一层无形而坚韧的屏障阻挡、扭曲，难以真正意义上达天听，最终只能徒劳地、污浊地消散在低垂的云层之下，平添几分颓败之气。
李渊屏退左右，独自端坐于两仪殿深处。巨大的宫殿空旷而寂静，唯有角落冰鉴散发出的丝丝凉气，与窗外透入的、带着燥热的沉闷空气相互交织，形成一种黏腻不适的氛围。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着百骑司送来的最新密报，详细记述了祭天之后民间各色各样的反应。字里行间，可以清晰地看到，百姓们最初目睹皇帝仪仗的威严与陛下的虔诚时，那短暂的慰藉与希望，如何在仪式结束后、天空依旧死寂的现实中，迅速转化为更深的失落与无声的怨怼。“连陛下祭天都求不来一滴雨”的消极念头，如同毒性更烈的瘟疫，在绝望的土壤上疯狂滋生、扩散，比祭天之前纯粹的绝望更为致命，因为它带上了对皇权能力的怀疑。
李渊的指尖，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洁的紫檀木案面，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嗒、嗒”声，在过分寂静的殿宇中回荡。他的目光并未聚焦在奏报的文字上，而是穿透了殿宇的重重阻隔，投向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苍穹。
他需要绝对的冷静，需要超越凡俗的感知。
缓缓阖上双目，将朝堂上无休止的争吵、民间绝望的哀嚎、佛道两家越来越露骨的聒噪与试探，乃至体内因愿力污染而产生的些微滞涩感，都强行摒除于心湖之外。灵台渐趋空明，心神如同沉入幽深的海底，缓缓下沉，再下沉，直至与丹田气海中那团日益壮大、却也因外界变故而躁动不安的龙魂，彻底融为一体。
意识，仿佛脱离了肉身的束缚，跟随着龙魂那磅礴而精纯的力量，如同水银泻地，又似无形的潮汐，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感知着以长安皇城为中心，辐射向整个关中平原的天地气息。
最初的反馈，是预料之中的、无边无际的燥热与死寂。
龙魂的力量所过之处，感知到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枯槁与衰败。大地深处的水脉仿佛被彻底抽干，只剩下干硬板结的土壳和深不见底的裂缝；曾经郁郁葱葱的草木，生机彻底断绝，化为焦黄的粉末；渭水、泾河等血脉般的水系，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近乎消失；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万物凋零后的尘埃之气……这一切宏观的景象，似乎都与一场史书记载中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灾完全吻合。
然而，随着感知的持续深入和细化，李渊的眉头却越皱越紧，眉心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不对！
一种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直觉，以及龙魂本身对这片山河气运的本能共鸣，都在向他呐喊警示——这绝非简单的自然天灾！
若真是自然形成的旱魃之灾，纵然酷烈至极，天地间的元气流转也应有其内在的、自然的规律与韵律。其衰竭应是渐进的、有迹可循的，如同一个生命体自然的衰老，虽走向终结，却依旧保持着某种内在的平衡与和谐。
但此刻，龙魂感知反馈回来的，却是一种极其别扭、极其生硬的不协调感！
那弥漫于天地之间的酷热与干旱，并非自然形成的那种干爽炽热、阳亢阴衰，反而带着一种……人为的、刻意扭曲、强行施加的痕迹！就像一块原本质地温润均匀的美玉，被人用极其暴戾的火焰强行烤焦、炸裂，彻底破坏了其内在浑然天成的纹理与平衡，只留下狰狞的伤疤和混乱的能量残余。
这种不协调感，让龙魂感到极度的不适与排斥，仿佛纯净的水流遇到了油污。
“定有蹊跷！”李渊心中凛然，凝聚全部心神，引导龙魂之力不再进行广域的扫描，而是如同最精细的绣花针，聚焦于那些灾情最严重、土地裂痕最深、气息最枯绝的区域，进行更深层次的探查。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外天色依旧昏暗沉闷。李渊的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不是因为炎热，而是精神高度集中带来的消耗。
就在心神几乎要感到疲惫之时，突然！
在那一片浩瀚的、代表干旱与死寂的“焦黄”气息背景中，龙魂敏锐无比地捕捉到了一丝丝极其微弱、近乎虚无，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显得异常扎眼的诡异波动！
这波动极其隐晦，飘忽不定，如同狡猾的毒蛇潜行于枯草之下。它绝非天地自然生成的能量韵律，更像是一种外来的、强加进来的、冰冷而僵硬的法则之力的残留印记！这力量充满了某种高高在上的、非人的秩序感，以及一种毫不掩饰的……恶意！
它就像清澈溪流中被人恶意滴入的一滴浓稠墨汁，虽然试图扩散稀释，但其本质的异样，在龙魂这等敏锐的感知下，无所遁形。这丝波动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如同一个拙劣而傲慢的工匠留下的涂抹痕迹，在某些特定区域，尤其是那些灾情最严重、仿佛被天地彻底遗弃的角落，残留得格外明显。
“果然……不是天灾！”李渊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寒光爆射，如同两道撕裂昏暗殿宇的冰冷闪电，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与杀机冲天而起，引得殿内空气都发出一声低沉嗡鸣！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干旱！这是有某种强大的、超乎凡人想象的可怕力量，强行扭曲、干涉了关中地区的天地法则，霸道地抑制了水汽的凝聚与循环，人为地制造并维持了这场持续数月、断绝一切生机的恐怖旱灾！
那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外来法则之力，如同一个巨大无比、无形无质的邪恶罩子，死死扣住了整个关中平原，不仅抽干了地表的河流，更锁住了深层的水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阳光雨露的正常分布，将这里变成了一片缓慢死亡的绝地！
那么，几乎同时发生的，河东道河中府那场诡异的暴雨洪水呢？
李渊心念再动，强压下沸腾的杀意，再次沉入与龙魂融合的状态。意识跟随着龙魂的力量，艰难地跨越山河阻隔，向着东北方向的河东道延伸。距离遥远，感知变得模糊而艰难，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然而，在那片区域尚未完全平息的、代表着洪水肆虐后的混乱与潮湿的气息中，李渊的龙魂，依旧捕捉到了那一丝同源的、令人极度厌恶的异常波动的残留！那里的情况与关中截然相反，却同样充斥着那种外来的、冰冷的法则之力干涉的痕迹！它并非平息了洪水，而是曾经以一种极端暴戾、毫不节制的方式，强行搅动了那片区域的水脉与云气，打破了正常的降水平衡，将本该可能较为均匀分布、或降于别处的雨水，在短时间内疯狂地、集中地倾泻于河中府一地！
一旱一涝，极致相反，却系出同源！皆是人为！不，是“神为”！
是那只来自九天之上的黑手！以天地为棋盘，以亿万生灵为刍狗，冷酷到极致地落下的一步杀棋！其目的，就是要从根本上动摇他的统治根基，污染甚至断绝龙魂的力量源泉，最终迫使他屈服，或是……毁灭！
愤怒，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岩浆，在李渊胸中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坝。他仿佛能透过那无垠的虚空，看到那高高在上的存在，正用漠然如同冰晶的目光，俯视着在干旱与洪水中挣扎、死亡的生灵，嘴角或许还带着一丝俯视蝼蚁般的、充满恶意的嘲弄。
但他深知，此刻滔天的怒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可能干扰判断，坠入对方的算计。
他强行运转龙魂之力，将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意死死压入丹田深处，化为最冰冷的杀机。他再次闭上眼，心神与龙魂彻底融合，摒弃所有杂念，全力捕捉、分析、记忆那股异常波动的每一丝特质。
它冰冷，晦涩，带着一种非人的、绝对理性的秩序感，其核心似乎蕴含着某种对“水”之本源法则的极致扭曲与操控的力量。这力量层级极高，远超凡人修士的理解，但并非无迹可寻。
这力量绝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它既然能持续影响如此广阔的区域，造成如此巨大的破坏，必然存在一个或多个能量源头，如同阵法的核心阵眼一般，在某个或某些特定地点，持续不断地散发着这股扭曲的法则之力，维持着这可怕的“天灾”！
只要找到它……只要找到这力量的源头……
李渊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如实质的寒芒，仿佛已经锁定了猎物的苍鹰。
他缓缓起身，骨骼发出一阵轻微的爆响，体内压抑的力量如同即将出鞘的绝世凶刃。他走到沉重的殿门前，猛地将其推开。
门外，依旧是那令人绝望的、死寂的铅灰色天空，沉闷燥热的空气裹挟着尘埃扑面而来。
但他此刻的感受已截然不同。这不再是无法理解、只能被动承受、令人心生敬畏的天威，而是一个明确的、恶毒的、来自特定方向的攻击！一个可以被找到、可以被锁定、甚至可以……被反击、被摧毁的目标！
“王德。”李渊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如同万载寒冰之下涌动的暗流，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极度压抑与危险。
“奴婢在。”王德如同最警觉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迅速出现，垂手躬身，他甚至不敢抬头看皇帝的眼睛，那股无形中散发出的冰冷威压让他几乎窒息。
“传李靖、袁天罡，即刻于御书房见朕。”李渊的命令简洁至极，不容置疑，“要快，要绝对隐秘。”
“诺！”王德心头剧震，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躬身，几乎是小跑着退下，脚步又快又轻，转眼便消失在宫殿的阴影之中。
李渊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屹立在殿门之前，遥望那被扭曲的天空。他的目光锐利如天剑，仿佛已穿透那厚厚的、被恶意法则笼罩的云层，死死锁定了那冥冥之中、藏匿于九天之上的敌人。
“想要用这种方式压垮朕？弄脏朕的力量之源？”他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嘴角却勾起一抹残酷而霸道的弧度，“玩弄天地法则，视苍生如草芥……那就让朕看看，你这所谓的‘天谴’，到底藏在哪个阴沟角落里！”
丹田之内，那早已被激怒的龙魂，感应到主人那坚定无比的杀意与斗志，发出一声低沉而兴奋的咆哮，龙躯之上金光流转，渴望撕碎那敢于挑衅皇权、荼毒生灵的的一切敌人！
异常的根源已被敏锐察觉，猎杀，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