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庙村的晨光比往日更显清透,薄雾如纱笼着老槐树稀疏的枝桠。张小凡踩着露水压弯的草茎穿过庭院,手中木槌敲打着新伐的松木,修补着被青云山大战震裂的窗棂。木屑纷扬中,他听见灶间传来碧瑶压抑的咳嗽声——那夜玉清殿前离火令的灼伤虽经陆雪琪以天琊剑气疏导,却仍如附骨之疽盘踞在她肺腑之间。
“咳…咳咳…”
“别动!”陆雪琪的声音从廊下传来。白衣女子执着一卷冰绡,正凝神为碧瑶敷药。她指尖剑气如游丝般渗入少女背脊,所过之处红肿渐消,却仍有缕缕黑气顽固盘踞。星儿捧着药碗从屋角转出,碗中琥珀色的药液映着她蹙紧的眉头:“哥,娘亲笔记说这‘离火余烬’需用青云后山药圃的‘寒髓雪莲’才能根除,可如今青云山封山……”
张小凡锤柄猛地一顿。松木裂口迸出细碎木刺扎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寒髓雪莲——那是只有青云掌门亲传弟子方可采摘的灵药,道玄真人尚在时,他本可轻易求得。可如今……
“小凡哥?”碧瑶侧过头,苍白唇边浮起虚弱笑意,“你再盯下去,这窗棂怕是要钉成铁板了。”她抬手想接药碗,肩胛处却牵扯出灼痛,闷哼一声又跌回榻上。陆雪琪立即按住她肩头,天琊剑穗上的玉坠因动作轻晃,折射出冷冽的光。
院外忽起喧哗。幽姬如墨色蝶影掠入院中,缠魂丝在袖中绷得笔直:“公子,青云门来人了。”她身后跟着两名青云弟子,为首的竟是龙首峰大弟子齐昊,他面色凝重如铁,腰间“寒冰剑”的剑鞘沾满泥泞,显然星夜兼程而来。
“齐师兄?”张小凡搁下木槌迎上前,心头蓦地一沉。龙首峰与风回峰素来亲近,而曾书书既是萧逸才心腹,亦是风回峰首座曾叔常爱子——齐昊此刻现身草庙村,绝非吉兆。
齐昊的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终停在张小凡脸上:“张师弟,掌门师伯……道玄真人已于三日前羽化登仙。”他声音艰涩如砾石相磨,“临终前留下遗命,要我等护送你即刻返回青云,主持大局。”
药碗“哐当”坠地。碧瑶挣扎着撑起身,陆雪琪的天琊剑已横于胸前;星儿死死攥住母亲笔记的边角,羊皮纸在她掌心皱成一团;幽姬的缠魂丝无声展开,如一张蓄势待发的网。唯有张小凡僵立原地,耳边嗡鸣如潮——道玄真人走了?那个在他最黑暗时引他入青云,又将诛仙剑阵托付于他的老人,竟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遗命?”田不易扛着赤焰仙剑从灶房转出,花白胡须沾着灶灰,“道玄老儿的遗命就是让你们把小凡绑回青云当傀儡?”他赤焰剑尖直指齐昊鼻尖,“我大竹峰弟子,宁可跳诛仙剑阵,也不做那等苟且之事!”
“田师叔息怒。”齐昊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断裂的青玉令牌——正是青云掌门令符“诛仙令”,“掌门师伯并非要张师弟接管青云,而是要他……”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暂代掌门之职,直至新任掌门选出。”
满院死寂。
星儿倒抽一口冷气:“暂代掌门?可小凡哥他……”
“我知道。”齐昊打断她,目光灼灼望向张小凡,“道玄师伯说:‘青云兴亡,系于斯人。’”他指向张小凡腰间悬着的噬魂棒,“此物既承天机印,又融星髓之力,唯有你能驾驭诛仙剑阵余威,震慑宵小。”
张小凡脑中轰然炸开。诛仙剑阵——那曾吞噬他半生幸福的禁忌之力,此刻竟成了青云的救命稻草?他想起死灵渊下道玄真人交付《太极玄清道》玉简时的叮嘱:“小凡,此道修至深处,可通天地,亦可弑神佛。”原来从那时起,老人便将他视作最后的防线。
“不行!”碧瑶突然厉喝,合欢铃在掌心震出血色光晕,“青云门那些伪君子,当年为夺《天书》害死你师父,如今又要利用你!”她咳着抓起枕边软剑,“要去你自己去,小凡哥绝不独留!”
“碧瑶。”张小凡按住她颤抖的手,触手冰凉如雪。他看向齐昊,声音沉静得可怕:“齐师兄,容我三日。三日后,我自会随你返山。”
青云山,通天峰。
浓云低压如铅,将诛仙剑碑的轮廓浸染得模糊不清。张小凡踏着湿滑的石阶登上玉清殿时,殿前广场已黑压压跪满青云弟子。龙首峰、风回峰、朝阳峰等七脉首座立于丹墀之下,而最高处的掌门宝座前,赫然立着面色阴鸷的苍松道人——这位龙首峰首座一袭墨绿道袍,腰间“墨雪剑”的剑穗竟是诡异的猩红色。
“张师弟,别来无恙?”苍松抚着颌下短须微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道玄师兄既已仙去,青云门不可一日无主。师弟既承遗命,便请速登大宝,统领我等共抗外侮。”
“苍松师叔。”张小凡行至殿中,噬魂棒拄地,“道玄师伯遗命是‘暂代’,而非‘继位’。”他目光扫过七脉首座,“依青云祖制,掌门继位需七脉首座共议,弟子资历尚浅,恐难服众。”
“服众?”苍松突然冷笑,“张师弟手握天机印与星髓之力,诛仙剑阵唯你可引动,何愁不服?”他猛地甩袖,墨雪剑“铮”地出鞘半寸,“倒是某些人——”剑尖直指大殿角落,“心里怕是巴不得你明日就暴毙!”
众人循声望去。水月大师怀抱天琊剑立于阴影中,素白僧袍纤尘不染,闻言只淡淡道:“阿弥陀佛。水月奉道玄师兄遗愿而来,只为一观张施主能否担此重任。”她抬眸时,目光如古井无波,“若不能,老尼自会请出诛仙剑碑,重选掌门。”
“好个‘重选掌门’!”朝阳峰首座商正梁厉声接口,“我朝阳峰弟子在秘境中为护张师弟陨落三人,大竹峰更是折损宋大仁爱徒!如今要他暂代掌门,你们天音寺、焚香谷倒是置身事外?”
“商师兄此言差矣。”一直沉默的焚香谷使者突然开口。李洵之弟李焰缓步出列,赤红劲装上绣着焚香谷图腾,离火令在他掌心幽幽燃烧,“我焚香谷燕虹师姐为护张小凡而死,这笔血债尚未清算。如今他若掌青云,岂非让天下人耻笑我正道无人?”
殿内霎时火药味弥漫。苍松的墨雪剑嗡鸣震颤,商正梁的纯阳剑气隐隐浮动,李焰的离火令更是烧得噼啪作响。张小凡只觉无数道杀机如芒刺在背,噬魂棒上的星纹竟因心绪激荡而泛起血色——那是星魔之力失控的前兆!
“够了!”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田不易扛着赤焰仙剑踏入大殿,身后跟着面色铁青的吴大义、郑大礼等六名弟子,“我大竹峰弟子流过的血,还少么?”他赤焰剑猛劈在地,火星四溅,“张小凡是我徒儿!谁敢动他,先问过我这把赤焰!”
混乱中,张小凡悄然捏碎袖中一枚玉符。星盘虚影在掌心浮现,七颗宝石疯狂旋转——“天权星”与“天玑星”接连爆出刺目红光!
“不好!”他瞳孔骤缩,“焚香谷与鬼王宗余孽正在山下列阵!”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震天杀吼!
“杀——!!!”
通天峰下,诛仙剑阵残垣。
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焦黑的战场。李焰立于万剑崖顶,离火令高举过头顶,赤红火焰化作百丈火龙盘踞山腰。火龙口中喷吐的烈焰点燃了百年古松,浓烟如巨蟒般缠绕着残破的诛仙剑碑。
“张小凡!”李焰声如裂帛,“交出星辰之心,交出天机印,焚香谷或可留你全尸!”
回应他的是一道撕裂雨幕的青色剑气。
“做梦!”
田不易的身影如猛虎下山,赤焰仙剑卷起焚天烈焰直扑李焰!这位大竹峰首座此刻双目赤红,周身煞气竟比当年死灵渊下更盛三分。李焰仓皇后撤,离火令急旋成盾:“田不易!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
“谁要你护!”田不易一剑劈碎火盾,赤焰余波将三名焚香谷弟子轰成焦炭,“我大竹峰的徒弟,轮得到你这贼子教训?”
山道另一侧,鬼王宗残部正结阵突袭。幽姬手持“伤心花”,粉樱花瓣裹挟着剧毒漫天洒落,青龙旧部组成的“幽冥鬼阵”在雨中发出凄厉嚎叫。一名鬼王宗长老催动幽蓝狼头旗,无数鬼影如潮水般涌向守山弟子:“杀!为青龙长老报仇!”
“结阵!”苍松的厉喝穿透雨幕。墨雪剑划出玄奥轨迹,龙首峰弟子迅速结成“北斗伏魔阵”;商正梁的纯阳剑气如旭日初升,朝阳峰弟子布下“三阳开泰阵”;水月大师的天琊剑气清冷如月,天音寺僧众则结成“无量般若阵”……
青云七脉正统阵法在暴雨中次第展开,剑气、佛光、道法交织成恢弘光幕,硬生生抵住鬼影洪流!
“废物!”李焰怒视溃散的鬼王宗弟子,“都给我上!踏平青云山者,赏离火令副令!”
焚香谷弟子士气大振,离火令光芒暴涨,火龙再次扑向田不易!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璀璨星河自天穹垂落!
“星陨·天河倒悬!”
张小凡的身影如流星般划过战场,噬魂棒搅动漫天星力,青红煞气与璀璨星光交融成毁天灭地的光柱,狠狠撞在火龙身上!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火龙寸寸崩解,李焰被气浪掀飞数十丈,重重撞在诛仙剑碑上!他挣扎着抬头,只见张小凡凌空而立,噬魂棒斜指苍穹,额间星轮印记如燃烧的太阳:“李焰,你焚香谷的‘正道’,就是勾结魔教屠戮同门?”
“你……”李焰呕出一口黑血,离火令因力量反噬而龟裂,“燕虹师姐也是你害死的!今日我必取你狗命!”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离火令碎片上——
“离火·焚天!”
碎片化作万千火流星,如暴雨般射向张小凡!
“哥!”星儿惊呼,星盘脱手飞出。七颗宝石脱离盘面悬浮半空,化作北斗阵型挡在张小凡身前。火流星撞上星阵,爆开的能量涟漪将整座万剑崖削去一角!
“星儿!”张小凡目眦欲裂。星盘乃星髓载体,一旦损毁,他体内的星力将彻底失控!
“别管我!”星儿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母亲笔记说‘星阵可逆乾坤’!快用噬魂棒引星力入地脉——”
张小凡福至心灵!噬魂棒猛然插入脚下大地,星魔之力与戾气顺着地脉汹涌灌入!整座青云山脉的地脉之力被瞬间抽空,化作璀璨光带汇入星阵——
“星陨·地脉归源!”
北斗星阵光芒大盛,七颗宝石化作七条星河倒灌而下,将焚香谷弟子尽数卷入其中!李焰的离火令碎片被星河碾成齑粉,他本人则在星力冲刷下化为飞灰,只余一声诅咒在雨中飘荡:“张小凡……你终将被星辰反噬……”
玉清殿废墟。
暴雨渐歇,月光穿透云层洒在残破的殿宇上。张小凡拄着噬魂棒,一步步走向瘫坐在地的苍松。这位龙首峰首座道袍破碎,墨雪剑断成三截,脸上再无半分阴鸷,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
“为什么……”苍松的声音嘶哑如破锣,“道玄师兄竟将希望寄托于你这魔教妖人……”
张小凡俯视着他,目光冷如寒潭:“苍松师叔,你可知道玄师伯临终前对我说了什么?”他一字一顿复述,“他说:‘青云之祸,始于人心之贪。小凡,你要守住的不是山门,是这份初心。’”
苍松浑身剧震,浑浊老眼中滚下两行浊泪:“初心……哈哈哈……我的初心……”他突然狂笑起来,笑声凄厉如枭,“当年为夺《天书》,我亲手将最爱之人推下祖师祠堂!如今又为掌门之位勾结焚香谷……我苍松一生所求,不过是想证明龙首峰不该屈居人下!”
他猛地抓住张小凡的衣襟,指甲几乎嵌入他皮肉:“你告诉我!这世间公道何在?!为何我苦修百年不及你一人得势?!”
“公道?”张小凡掰开他的手指,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可知晓,萧逸才为夺星辰之心,在秘境中布下七星剑阵欲杀我等?你可知晓,李洵为夺《焚香玉册》,亲手将燕虹献祭给上古炎魔?你可知晓——”他指向殿外堆积的尸体,“你眼中的‘正道同门’,为争权夺利杀了多少人?”
苍松怔住了。他看见朝阳峰弟子为争夺法宝自相残杀,看见风回峰首座曾叔常为讨好焚香谷出卖情报,看见天音寺僧侣为所谓“佛理”默许弟子虐杀妖兽……原来这冠冕堂皇的正道联盟,早已腐烂如朽木。
“罢了。”苍松颓然松手,墨雪剑碎片从掌心滑落,“我认输。”他望向殿外月光,“道玄师兄说得对……青云需要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掌门,而是能涤荡污浊的……逆行者。”
张小凡没有回答。他转身走向水月大师,天琊剑的断刃已被她重新熔铸,剑身流淌着月华般的清辉。
“水月师叔。”他将断刃递还,“此剑还你。”
水月并未接剑,只静静看着他:“你可知天琊剑为何断?”
张小凡一怔。
“当年你在死灵渊下,为护田灵儿硬抗诛仙剑气,剑气反噬震断了天琊。”水月的声音如暮鼓晨钟,“剑断因你心中有善,今日它为你重铸,亦因你心中存善。”她顿了顿,“暂代掌门之事,老尼准了。”
“多谢师叔。”
“不必。”水月转身望向苍松,“但青云要变天了。”
草庙村,老槐树下。
星儿将最后一颗星砂嵌入星盘裂痕,七颗宝石重新焕发光彩。碧瑶倚在藤榻上,合欢铃的裂缝已被陆雪琪以天蚕丝细细缝合,铃舌处缀着颗冰晶珠——正是寒髓雪莲的精华。
“哥,青云来信了。”星儿递过一卷帛书,“苍松师叔自请去祖师祠堂思过,水月师叔暂代七脉首座会议召集人,田师叔……田师叔被推举为代掌门。”
张小凡接过帛书,指尖抚过“代掌门”三字,心头五味杂陈。田不易那老酒鬼竟真接了这烫手山芋?他想起大竹峰破灶前师父醉醺醺的笑骂:“臭小子,将来要是当了掌门,记得给师父留坛‘猴儿酒’!”
“小凡哥?”碧瑶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少女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嫣红,咳嗽却已止住,“你该回去了。青云门那些老家伙,怕是早等得不耐烦了。”
陆雪琪默默为他披上外袍。天琊剑穗上的玉坠轻晃,映着她清冷眉眼:“我随你去。”
“我也去!”星儿举起星盘,“我要学更多星轨术!”
幽姬的身影从院外转入,缠魂丝上挂着两只野兔:“公子,路上加餐。”
张小凡看着眼前众人,忽然朗声大笑。他踢开脚边木槌,噬魂棒在月下划出璀璨弧光:“好!那便走!”
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将众人身影温柔包裹。远处青云山轮廓如卧龙蛰伏,山巅诛仙剑碑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似一柄未出鞘的古剑,静待它的主人归来。
星河长明,其道大光。
劫波渡尽,故园新生。
此去云深,再续前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