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内的酸腐恶臭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盘桓不散。墙角那个被石板死死压住的粗陶小罐，成了沈微婉日夜凝视的魔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浓烈的、如同陈年潲水发酵般的味道，熏得安儿小脸蜡黄，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发出压抑的啜泣。沈微婉枯槁的身体在剧痛和恶臭的双重煎熬下，仿佛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然而，深陷眼窝里的那点微光，却如同被淬炼过的钢铁，死死钉在那只小罐上，未曾熄灭分毫。
引魂！
老卤！
活菜！
张婆那斩钉截铁、带着昔日灶上王者最后荣光的话语，如同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箴言，支撑着她熬过每一刻被恶臭和绝望浸透的时光。
第五日。
寒霜凝结在狭小的窗洞上，勾勒出凄冷的冰花。沈微婉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铺上坐起，断裂的肋骨处传来尖锐的刺痛，右腿麻木如石。她拖着残躯，一步一挪，如同跋涉刀山，挪到墙角那沉默的粗陶小罐前。
指尖因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无法抑制的恐惧，极其缓慢地、一根根地，解开了罐口缠绕得死紧的草绳。油腻的破布被掀开一角——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霸道、仿佛积压了千百年腐朽与新生力量的酸腐气息，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轰然冲出！瞬间席卷了整个土屋！那气味比封存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浓烈的酸腐之下，隐隐透出一丝奇异的、如同深埋地底的菌菇、或者某种古老酒醪正在苏醒的、带着酵感的醇厚气息！
沈微婉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息冲得眼前发黑，几乎窒息！安儿在炕上发出一声惊恐的呜咽，小脸瞬间皱成一团。
她强忍着剧烈的生理不适和翻涌的胃液，用枯枝小心翼翼地探入罐口。粘稠、深褐色、如同腐烂淤泥般的“老卤”膏泥，触感冰凉滑腻。她极其小心地刮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放在一片洗净的破瓦片上。
引魂之物！
一点点……就够了！
她挣扎着，挪到屋外。寒风凛冽，刺骨如刀。新挖的野萝卜堆在冰冷的石板上，表皮沾满冻硬的泥污，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和草根腐败的苦涩。她端出那盆早已冷却、浑浊油腻、散发着碱臭和油脂哈喇余韵的灰黄色皂水。水面结了一层薄冰，她用枯枝敲碎，冰冷的污水再次散发出那股令人皱眉的怪味。
她咬紧牙关，如同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将一根冻萝卜浸入冰冷的皂水中。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粗糙的表皮，用尽全身力气揉搓！灰黄色的污水迅速被泥污染黑，油腻的泡沫翻滚，刺鼻的碱臭、油脂哈喇、泥土腥、草根腐败混合成更加令人作呕的气息！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痛得她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
然而，当那根萝卜被从浑浊的污水里捞起，用刺骨的井水（她咬牙多打了一小桶）反复冲刷干净后——
奇迹再次发生了！
深褐色的冻泥污垢被彻底洗去！露出的萝卜皮呈现出一种冻得半透明的青白色，虽然依旧布满冻伤的黑斑，粗糙皲裂，但那股浓烈刺鼻、如同腐烂草根般的土腥气，竟然真的被涤荡一空！只剩下萝卜本身那种被寒冷凝练过的、带着一丝清冽的生脆气息！皂水残留的碱臭和油脂哈喇味，在冰冷的井水冲刷和凛冽寒风的吹拂下，也奇迹般地变得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沈微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这根“干净”的萝卜，深陷的眼窝里爆发出近乎狂喜的光芒！成了！张婆的法子真的成了！
她不顾指尖冻得麻木，不顾全身剧痛，将剩下的野萝卜一股脑丢进皂水盆，疯狂地揉搓起来！动作又快又狠，仿佛要将连日来的屈辱、痛苦、绝望，连同萝卜上的泥污一起洗刷干净！
洗刷干净、井水冲净的萝卜块被仔细切成厚薄不均的片，摊在洗净的破箩筐底，晾在屋前冰冷的寒风中。灰白色的萝卜片在惨淡的日头下，散发出一种被彻底“清洗”过后的、近乎纯净的生脆气息。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豁口粗陶坛被洗净。沈微婉枯槁的手指因紧张而剧烈颤抖。她舀起冰冷的井水倒入坛中，又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捻起粗粝的盐粒，一点点撒入。清澈的井水渐渐变得浑浊，盐粒沉底。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住破瓦片上那指甲盖大小、深褐色、粘稠滑腻、散发着浓烈复杂酸腐酵香的“老卤”引子！
引魂！
一点点……就够了！
她枯槁的手指颤抖着，用枯枝尖极其小心地挑起米粒大小的一点点深褐色膏泥。那一点膏泥在枯枝尖上，如同凝聚了千年时光的污秽精华，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酸腐与醇厚交织的气息。她屏住呼吸，仿佛托举着千钧重担，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点深褐色膏泥，投入坛中浑浊的盐水里！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米粒大小的深褐色膏泥沉入浑浊的盐水，瞬间化开一小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如同投入湖心的墨滴，迅速晕染开一小片更深沉的褐色。一股更加清晰、更加霸道的酸腐酵香，混合着盐水的咸腥，猛地从坛口升腾而起！
沈微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法抑制的希冀！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坛口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成了？毁了？这引魂之物……是带来生机，还是彻底毁灭？
她不敢再看。用尽全身力气，搬起沉重的石板，死死压住坛口！又用破布和草绳将坛口缠得密不透风！
做完这一切，她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地上，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喘息着。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灼烧的痛楚。鼻腔里残留着皂水的怪味、萝卜的生脆气，以及坛口逸散出的、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酸腐酵香……
等待。
时间在冰冷的煎熬和浓烈的气味中缓慢爬行。每一刻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安儿蜷缩在炕上，小脸苍白，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对母亲异常的担忧。沈微婉枯槁的身影如同焊在了墙角，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被石板压死的粗陶坛，仿佛要穿透陶壁，看清里面正在发生的、决定生死的蜕变。
三日。
五日。
坛口缝隙里逸散出的气味，悄然发生着变化。那最初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驯服、转化、沉淀。一种奇异的、更加醇厚、更加圆融、带着时间发酵特有的、如同深秋落叶下腐殖土般复杂微妙的酵香气息，渐渐取代了纯粹的酸腐，弥漫在土屋的空气中。这气息依旧浓烈，却不再刺鼻欲呕，反而隐隐透出一丝勾人的、属于食物转化的神秘诱惑力！
第七日清晨。
破晓的微光挤进窗洞，照亮屋内弥漫的、带着奇异酵香的薄雾。
沈微婉枯槁的身影凝固在墙角。她布满血丝的眼球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丝，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她死死盯着那个粗陶坛，枯槁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时候到了！
是生是死，在此一举！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爬起。枯槁的手指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一根根地，解开了坛口缠绕的草绳。油腻的破布被掀开。沉重的石板被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撬动命运闸门的沉重感，一点一点挪开——
一股无法形容的、浓郁醇厚到极致的复合香气，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霸道的咸鲜如同开闸的洪流，瞬间冲入鼻腔！
紧随其后的，是那被驯服、被升华的、如同深埋地底陈年酒醪般醇厚的酵香！
酵香之下，隐隐透出一丝被时间唤醒的、属于芥菜根茎深处最原始的、清冽微甜的植物气息！
更深处，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山野菌菇般的鲜润！
咸、鲜、酵、甜、润……数种味道层次分明却又水乳交融，形成一股足以勾魂夺魄的、复杂而和谐的奇异香气！这香气霸道地驱散了土屋中残留的所有污秽气息，甚至将那草木灰皂的余味也彻底镇压！它充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时间与转化的力量！
沈微婉被这突如其来的、从未闻过的奇异浓香冲击得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撼让她瞬间失神！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坛壁，才勉强站稳！
引魂！
活菜！
张婆的话语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
她再也抑制不住！枯槁的手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抓起旁边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另一只手抓起枯枝，如同探取神赐的琼浆，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赴死的决绝，伸入坛口浑浊的卤水中！
枯枝挑起一块被卤水浸润得呈现出半透明琥珀色的芥菜片。
浓郁的复合香气瞬间包裹了那块芥菜！
咸鲜！酵香！微甜！鲜润！层层叠叠，如同实质！
沈微婉枯槁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巨大的恐惧和更巨大的希冀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献祭的羔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将那块散发着奇异浓香的芥菜片，猛地送入口中！
“咔嚓！”
一声清脆得惊人的、带着无与伦比韧劲的咀嚼声，在死寂的土屋里炸开！
预想中可怕的酸腐恶臭没有出现！
预想中皂水残留的怪味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冲击着灵魂的、前所未有的复杂滋味！
极致的咸鲜如同惊涛拍岸，瞬间唤醒了所有麻木的味蕾！
紧随其后的，是那醇厚圆融、如同陈年佳酿般的酵香！它完美地压住了芥菜根茎的生涩，如同最温柔的推手，将芥菜深处那股被寒冷凝练的、清冽微甜的本味，一点点、不容抗拒地勾引出来！
咸鲜与酵香交织缠绕，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活”的底味！
而在这底味之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雨后山林菌菇般的鲜润气息，如同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轻盈地跳跃在舌尖！
口感更是惊人！脆！韧！爽！牙齿咬下时那惊人的韧劲和随之而来的清脆断裂感，伴随着丰沛的汁水（来自卤水的浸润和芥菜本身的释放），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这……这是她的腌菜？
这……这是她这个挣扎在泥泞里的弃妇，用最肮脏下贱的“下脚油皂”和“潲水老卤”引子，在断骨的剧痛和刺骨的寒冷中，腌出来的东西？
巨大的、无法置信的狂喜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沈微婉残破的躯壳！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名为“生路”的微光，在巨大的震撼和狂喜中，轰然爆燃成足以焚尽一切苦难的熊熊烈焰！
“娘……”安儿怯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惑和一丝被香气勾起的渴望，从炕上传来。
沈微婉猛地回神！巨大的激动让她几乎无法言语！她颤抖着，用豁口粗碗盛起几块浸泡在奇异浓香卤水中的琥珀色芥菜片，又舀起一小勺那色泽深沉、香气霸道的卤水，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步一挪，挪到炕边。
“安儿……尝尝……”她的声音嘶哑干涩，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狂喜！
安儿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犹豫。那浓烈的香气太过霸道陌生，与他记忆中母亲苦涩的糊糊和寡淡的腌菜截然不同。但在母亲那双燃烧着奇异火焰的眼睛注视下，他迟疑地伸出冰冷的小手，抓起一小块琥珀色的芥菜片，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咔嚓！”
同样清脆的咀嚼声响起。
孩子苍白的小脸，在瞬间的茫然之后，猛地绽放出巨大的、纯粹的惊喜！那双因久病而黯淡的大眼睛，如同被瞬间注入了星辰的光辉，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唔！”安儿含糊地发出一声惊叹，小嘴飞快地咀嚼着，甚至顾不得说话，又伸出小手去抓碗里的芥菜！那急切的动作，那瞬间被点亮的神采，那纯粹而强烈的、对食物最本能的渴望和满足，胜过世间一切赞美！
沈微婉枯槁的脸上，泪水混着汗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她看着安儿狼吞虎咽的样子，看着孩子脸上那久违的、属于健康孩童的鲜活光彩，巨大的酸楚和更巨大的狂喜如同最猛烈的风暴，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
成了！
真的成了！
活菜！
引魂成功！
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土墙，指甲崩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死死盯住墙角那个沉默的粗陶坛！坛口弥漫出的奇异浓香，此刻在她鼻中，已不再是单纯的香气，而是……铜钱叮当作响的声音！是安儿药钱、米钱、过冬棉衣的保障！是穿透这无尽黑暗深渊的、第一缕真实不虚的曙光！
她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穿透狭小的窗洞，死死望向村西张婆那间低矮破败的泥坯房方向！
寒风在门外呜咽。
破败的柴门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
然而，在这冰冷死寂的土屋内，一股名为“生”的、带着奇异酵香的暖流，正悄然弥漫开来，驱散着经年累月的绝望与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