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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铺门口滚烫的青石板,像一块巨大的烙铁,贴着李青禾枯槁的脊背。掌心那团嵌着铜钱、混着粗盐、浸透脓血的深褐色糊状物,如同地狱岩浆,灼烧着每一寸裸露的神经。灭顶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意识在深渊的边缘疯狂沉浮,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喉咙撕裂的血腥味和盐粒灼伤的咸腥气。

“滚!晦气东西!别死在我门口!”杂货铺老头尖利变调的咒骂,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下来。

活下去。为了那点盐。为了……小树。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猛地刺穿了混沌的黑暗!她不能死在这里!盐!她刚刚用命换来的盐!

一股蛮荒的求生欲从残破的躯壳深处爆发!她蜷缩的身体猛地一挣,那只未被盐血糊住的、溃烂稍轻的手,如同濒死的兽爪,痉挛般地、死死地抠住了滚烫的青石板缝隙!指甲瞬间崩裂翻卷,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奇迹般地拽回了一丝游离的神志!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只嵌着铜钱、盛着盐血混合物、如同被地狱之火反复炙烤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到了嘴边!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掌心里那团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咸腥和金属锈蚀味的糊状物。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纯粹的吞噬本能!

她猛地低下头!干裂起皮、沾满血污尘土的嘴唇,狠狠地、决绝地贴上了掌心的溃烂创口!

吸!用力吸!

滚烫的、咸涩到发苦的、混合着脓血、铜锈、污垢和粗盐粒的液体,如同烧熔的铅汁,瞬间涌入口腔!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咸腥气直冲天灵盖!喉咙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胃袋猛烈地抽搐痉挛!

“呕——!” 剧烈的恶心感让她本能地干呕,身体蜷缩得更紧!但求生的意志死死压住了呕吐的冲动!不能吐!这是盐!是活命的盐!

她死死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强迫自己吞咽!一口!又一口!那混合着自身血肉糜烂味道的、滚烫咸腥的液体,如同最残酷的刑罚,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每一口吞咽,都伴随着掌心血肉被挤压、被撕裂的剧痛!铜钱的冰冷边缘狠狠刮擦着口腔内壁!脓血和溶解的盐分灼烧着食道!剧痛和恶心如同两条绞索,死死勒住了她的脖颈!

终于,当掌心里那深褐色的糊状物被吸吮掉大半,露出底下被盐粒和铜锈反复刺激、边缘发白肿胀、深可见骨的糜烂创面时,李青禾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盐腥气。

剧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因长久缺盐带来的虚弱和空洞感,似乎被这残酷的“药”强行压制住了一丝。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气,如同细小的电流,艰难地在她枯槁的四肢百骸里重新流动。

她挣扎着,用那只吸吮过盐血的嘴和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从滚烫的青石板上爬起。佝偻着背,如同被狂风摧折的枯树。那只嵌着铜钱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掌心的创口暴露在灼热的空气里,脓血混着盐粒缓慢地渗出,滴落在尘土里。

她不敢再看向粮店的方向。那飘着焦香的“米”字布幡,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三文钱……塞牙缝都不够……伙计刻薄的话语如同冰锥,反复刺穿着她的心。

该去哪里?破窑里只有饥饿和伤痛。小树……弟弟瘦小的身影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晃动。那身补丁叠补丁、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短小得露出嶙峋脚踝的破褂子……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在她麻木的心上。

布……新衣……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迟来的、锥心刺骨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她!她用血肉换来三文钱,不是为了买那遥不可及的米面,是为了……给弟弟换一身能蔽体、能御寒的衣裳!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扫过喧闹的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目光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钉在街角一处相对冷清的铺面上——一块褪色的靛蓝布幡,上面用拙劣的笔法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布”字。

布店!那里有布!

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驱散了绝望的迷雾!她不再犹豫,拖着那只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的右手,踉跄着,朝着那抹靛蓝的布幡冲去!

布店门口相对清静。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戴着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干瘦掌柜正靠在柜台后拨弄算盘。店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布料和樟脑混合的沉闷气味。高高的木架上,层层叠叠地堆放着各种颜色的布匹,在昏暗中像一片片凝固的彩云。

李青禾冲进店门,浓烈的血腥和恶臭瞬间打破了店里的沉闷。掌柜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瞥见门口这个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枯槁身影,尤其是她那只无力垂着、不断滴落污浊液体的右手,脸上瞬间堆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惊惧!

“出去!快出去!哪来的乞丐!别脏了我的铺子!”掌柜像被蝎子蜇了般跳起来,用力挥着袖子驱赶,声音尖利刺耳。

李青禾被这呵斥刺得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慌再次袭来。她强忍着剧痛和眩晕,猛地将那只一直垂着的、嵌着铜钱的右手,再次高高地、颤抖地举了起来!那只手此刻的景象更加骇人:掌心的深褐色糊状物被她吸吮掉大半,露出底下被盐粒反复刺激、边缘肿胀发白、深可见骨的糜烂创口,三枚油腻的铜钱如同恶毒的诅咒,深深地嵌在烂肉中央,被脓血和组织液浸泡着,泛着诡异的暗黄光泽!

“钱……我有钱……买……买布……”她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掌柜的目光瞬间被那三枚嵌在血肉里的铜钱牢牢吸住!他脸上的厌恶惊惧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难以置信的审视取代!他捂着鼻子,踮着脚尖,隔着柜台远远地打量那只如同鬼爪般的手,浑浊的眼睛里精光闪烁。

“买布?”掌柜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买什么布?买多少?就这三文钱?”他的目光扫过李青禾褴褛不堪的衣衫和枯槁绝望的脸,语气刻薄,“三文钱?连块抹布都买不到!赶紧滚!”

买什么布?买多少?

又是这两个冰冷的问题!如同两盆冰水兜头浇下!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再次攫住了李青禾!她呆呆地举着那只骇人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空白。她只见过婆婆和陈大柱穿过的细布绸缎,也见过村里人穿的土布麻衣,但三文钱能买什么?能买多大一块?她完全不知道!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布店角落里一堆随意堆放、颜色灰扑扑、质地异常粗粝的布匹。那布的颜色,像极了西坡贫瘠的泥土,又像她窑洞角落里那捆沉默的青黄芒草。

“那……那种……”她艰难地抬起左手,颤抖地指向角落那堆最廉价的粗布,嘶哑地挤出几个字,“给……给弟弟……做……做件褂子……”

掌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鄙夷。原来是买最下等的粗麻布。他撇撇嘴,又看了一眼李青禾那只嵌着铜钱的、不断滴血的手,脸上露出一种市侩的算计。

“粗麻布?哼!”掌柜冷哼一声,慢悠悠地踱到那堆灰扑扑的布匹前,极其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捻起布匹一角,展示着上面粗糙的纹理和明显的结节,“最次等的麻脚料,织得跟渔网似的,也就糊窗户、当抹布!三文钱?”他拖长了音调,三角眼斜睨着李青禾,“顶多……扯半匹!”

半匹?李青禾完全不懂“半匹”是多少。她只看到掌柜捻起的那块布,灰扑扑的一大片,看起来……似乎……能够裹住小树瘦小的身体?巨大的希望瞬间压倒了茫然!

“好……好……”她忙不迭地点头,生怕掌柜反悔,那只高举的右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嵌着的铜钱边缘再次刮擦到糜烂的创口,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掌柜厌恶地皱了皱鼻子,显然不想触碰那只骇人的手。他转身从柜台底下摸索出一把细长的、带着锈迹的旧铁火钳。然后,他像夹取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极其小心地、远远地用火钳的尖端,去夹取李青禾掌心里那三枚深陷血肉的铜钱!

冰冷的铁钳尖端触碰到掌心血肉模糊的创面!

“呃啊——!” 李青禾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猛地一颤!那感觉,如同烧红的烙铁直接捅进了伤口!

掌柜却不管不顾,皱着眉,屏住呼吸,用火钳尖端极其粗暴地撬动着粘连在血肉里的铜钱边缘!每一次撬动,都带起一小块糜烂的皮肉和涌出的脓血!

终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细微的皮肉撕裂声和脓血被挤压的“噗嗤”声中,三枚带着新鲜血肉和深绿色铜锈的、油腻的铜钱,被火钳硬生生从李青禾掌心的烂肉里撬了出来!

“叮当!” 掌柜像丢开烫手山芋,飞快地将那三枚沾满脓血的铜钱丢进柜台上的钱匣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立刻拿起一块油腻的抹布,极其嫌恶地反复擦拭着火钳的尖端。

剧痛让李青禾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布满血丝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掌柜的动作。

掌柜擦完火钳,这才慢吞吞地走到那堆粗麻布前。他随手抽出一匹颜色最灰暗、质地最粗粝、甚至能看到明显破洞和粗大线结的布卷。没有用尺量。他只是极其随意地、用指甲在布匹上掐了一个印记,然后拿起柜台上一把沉重、锈蚀、刃口布满缺口的旧大剪刀。

“咔嚓!”

一声沉闷的布匹撕裂声!掌柜极其粗暴地沿着指甲印,用那把钝口剪刀,硬生生将一匹粗麻布撕扯下大约一半!边缘参差不齐,布丝外露,像被野兽啃过。

他将那半匹灰扑扑、散发着霉尘气的粗麻布,如同丢垃圾一样,隔着老远,猛地扔向李青禾脚边的地面!

“拿着!快滚!” 掌柜的声音冰冷而厌烦,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玷污。

半匹粗麻布重重地砸落在布店门口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卷起一小片灰雾。那灰扑扑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片凝固的、毫无生气的死水。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布!新布!给小树做衣裳的布!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掌心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她几乎是用扑的姿势,猛地扑跪在那半匹粗布前!伸出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极其小心地、近乎贪婪地,抚摸上粗麻布那冰冷、粗粝、带着毛刺和霉尘颗粒的表面!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如此的陌生,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新”的质感!不再是破窑里那些沾满泥污血痂、一碰就碎的烂布条!这是完整的、结实的、能裁剪成衣裳的布!

她枯槁的脸上,因为激动而剧烈地抽搐着,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泥垢,无声地滚落,滴落在灰扑扑的粗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不再耽搁。用左手和下巴,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珍重地,将那半匹沉重的粗布卷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抱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粗布的毛刺扎着她单薄的衣衫和颈部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

抱着布,她佝偻着背,如同一个抱着巨大希望的火种,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挪出了布店昏暗的门槛,重新踏入正午灼热的、喧嚣的、充满鄙夷目光的街道。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和艰难。怀里的半匹粗布异常沉重,压得她本就枯槁的身体更加佝偻,每一步都如同跋涉在泥沼。右手的剧痛从未停止,脓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滚烫的土路上,迅速被蒸干,留下一路断续的深褐色斑点。腹中那点咸腥的盐血混合物带来的微弱力气,正在迅速流失。饥饿和疲惫如同两条冰冷的巨蟒,重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她死死咬着牙,布满血丝的眼睛只盯着前方——西坡的方向,破窑的方向,小树的方向。怀里的粗布是她唯一的支撑,那粗粝的质感硌着她的胸口,带来一种真实的、沉甸甸的希望。

当她终于拖着如同灌铅的双腿,踉跄着穿过荒芜的西坡,看到自家破窑那黑黢黢的门洞时,天光已经暗淡,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开始在天边晕染。

窑洞里一片昏暗。小树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当看到姐姐如同血人般抱着半匹灰扑扑的东西挪进来时,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猛地扑了过来!

“姐!姐你怎么了?!” 小树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死寂的窑洞里响起,他瘦小的手想要去扶李青禾,却又被她满身的血污和那只触目惊心的右手吓得不敢触碰。

“布……新布……给你……做衣裳……”李青禾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游丝。她再也支撑不住,怀里的粗布“咚”地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整个人也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顺着土壁软软地滑坐下去,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小树的目光瞬间被地上那卷灰扑扑的粗布牢牢吸住!新布?给……给他的?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他小小的身体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那卷布,又看看姐姐枯槁绝望、沾满血污的脸,再看看她那只依旧在渗着脓血、深可见骨的右手……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酸、狂喜和无法言喻的痛楚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小小的心防!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终于冲破了小树紧咬的嘴唇!他猛地扑到那卷粗布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粗粝的布面!

“姐……姐……” 他哭得语不成声,瘦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恐惧和对姐姐的心疼,都在这绝望的哭声中宣泄出来。

李青禾瘫靠在冰冷的土壁上,看着弟弟扑在布卷上痛哭的身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右手掌心的剧痛依旧如同烈火焚烧,提醒着她这半匹布的代价。但看着小树那身短小破烂、露出嶙峋脊背的旧褂子,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满足感,艰难地压过了所有的痛楚。

她需要尽快把布变成衣裳。趁着还有一丝力气。

窑洞里彻底黑了下来。只有破门洞透进一点惨淡的星光。李青禾挣扎着爬到角落,摸索着,极其艰难地用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和牙齿,点燃了角落里仅存的一点枯草和细碎的木屑。

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投下摇曳晃动的光影,映照着土壁上那片深黑色的“四季成图”,也映照着地上那卷灰扑扑的粗布。

火光下,李青禾的脸更显枯槁狰狞。她挪到布卷旁,用左手和牙齿,极其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将沉重的布卷摊开。灰扑扑的粗麻布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土黄色,布面粗糙,纹理粗大,遍布结节和细小的破洞,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尘气。

她需要剪刀。没有。只有那把锈蚀崩缺的锄头,和几块边缘锋利的碎瓷片。

她抓起一块相对薄而锋利的碎瓷片。用溃烂的右手(剧痛让她几乎无法控制)和相对完好的左手,死死攥住瓷片两端。然后,将锋利的瓷片边缘,狠狠地压在摊开的粗布上!

用力!切割!

“嗤啦——!”

锋利的瓷片切割着坚韧的粗麻纤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布屑纷飞!同时,瓷片边缘那些肉眼难辨的细小锯齿和倒刺,如同无数根淬毒的钢针,狠狠地刮擦、刺入她紧握瓷片的双手!

左手被割破,鲜血渗出!右手掌心的溃烂创口被瓷片硌压,脓血瞬间涌出,浸透了包裹的破布!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手臂剧烈地颤抖!

不能停!她死死咬着牙,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光芒!再次用力切割!瓷片在粗布上艰难地移动着,每一次拖动都带起布料的撕裂和她手上伤口的扩大!鲜血顺着瓷片边缘滴落在灰扑扑的粗布上,晕开一朵朵深褐色的花。

小树停止了哭泣,惊恐地看着姐姐如同自残般的动作,看着鲜血染红粗布。他想阻止,却被姐姐眼中那股骇人的、不顾一切的专注吓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换了三块碎瓷片,双手鲜血淋漓、布面上沾染了无数深褐色血点后,几块勉强能看出是前片、后片和袖片的、边缘参差不齐、如同被野兽撕咬过的粗布片,终于被她硬生生切割了出来!

接下来是缝合。没有针线。只有窑洞角落里那堆破烂里,她翻找出的几根相对坚硬、磨尖了尾端的细竹签(大概是以前捡来剔牙或当簪子用的),以及……几缕从自己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旧褂子上拆解下来的、勉强够长的、同样粗粝的麻线。

她盘腿坐在微弱的火堆旁。将一块相对平整的布片(后片)铺在膝上。拿起一根磨尖的竹签,用溃烂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剧痛让她根本无法精确控制)极其艰难地捏住,左手则拿起一根穿了麻线的竹签(线头用口水勉强捻紧)。

然后,她将磨尖的竹签,狠狠地扎向粗布边缘!同时,另一只手上的竹签(穿了线的)紧随其后,试图将线穿过前一根竹签扎出的小孔。

动作笨拙而危险。溃烂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竹签又细又滑。右手因为剧痛不断颤抖,磨尖的竹签好几次都扎偏了,狠狠戳在她按着布料的左手手指上!鲜血瞬间涌出!

“呃!” 她痛哼一声,却不管不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布料的边缘,仿佛那是必须攻克的堡垒!扎!穿线!拉紧!

没有顶针,每一次将竹签扎透粗厚的麻布,都需要用溃烂的手掌根部死死抵住竹签尾端,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竹签尾端深深陷入掌心溃烂的创面,每一次按压都如同将烧红的铁钉钉进骨头!脓血不断渗出!

穿线更是如同酷刑。那穿了麻线的竹签必须极其精准地穿过前一根竹签扎出的微小孔洞。视线模糊,手指颤抖,光线昏暗,失败了一次又一次!锋利的竹签尖头无数次扎破她捏着布片的手指,留下细密的血孔!

拉紧线时,需要用牙齿死死咬住线头一端,用头颈的力量向后狠狠拉扯!粗粝的麻线深深勒进口腔内壁柔软的皮肉里,割出血痕!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麻线的生涩味!

每一针,都是一场与剧痛和自身残破的搏斗!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额头滚落,混着血污,在她枯槁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火光摇曳,映照着她扭曲专注的面容和那双鲜血淋漓、不断颤抖的手,如同地狱中受刑的鬼影。

小树蜷缩在角落,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心疼而瑟瑟发抖。他看着姐姐用血肉之躯与那粗粝的布料搏斗,看着鲜血不断染红灰扑扑的布片,看着那件衣裳在姐姐如同自残般的动作下,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歪歪扭扭地……成型。

不知熬过了多少剧痛和失败的轮回,当最后一片袖筒被用同样粗粝的针脚、同样浸透了鲜血的方式,歪斜地缝合到衣身上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件极其简陋、歪歪扭扭、针脚粗大如同蜈蚣爬行、布面上沾满深褐色血点、散发着浓烈血腥气和霉尘气的灰扑扑粗布褂子,终于如同一个饱经折磨的怪物,诞生在李青禾染血的膝前。

李青禾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所有,手中的竹签“啪嗒”掉落在泥地上。她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破败的风箱。双手早已不成样子,溃烂的创口被竹签反复挤压、被麻线勒割,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脓血混着污物,不断滴落。全身的力气都已耗尽,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她布满血丝、被血污汗水模糊的眼睛,失神地望着膝前那件沾满自己鲜血的粗布褂子。没有喜悦,只有一种用尽性命的、巨大的虚脱。

天光终于彻底亮起,惨白的光线从破门洞斜射进来,照亮了窑洞的角落,也照亮了那件灰扑扑的、染血的粗布新衣。

“小……树……”李青禾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嘶哑如同气音般的呼唤。

蜷缩在角落的小树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小脸上充满了惊惶和担忧。他怯生生地挪到姐姐身边。

“试……试试……”李青禾的目光落在膝前那件新衣上,艰难地示意。

小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件灰扑扑的、沾着深褐色斑点的粗布褂子上。一股巨大的酸楚再次涌上心头。他伸出瘦小的、同样脏兮兮的手,极其小心地、近乎敬畏地,触碰了一下那粗粝的、带着姐姐体温(或许是血温)的布料。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件件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补丁叠补丁、早已看不出颜色、短小得露出嶙峋肋骨和脚踝的破褂子。然后,他拿起那件染血的新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往身上套。

粗粝的布料摩擦着他瘦骨嶙峋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褂子很宽大,套在他小小的身体上,如同套在一个空荡荡的衣架子上,空落落地晃荡着。袖筒长得盖过了手指,下摆几乎拖到了膝盖。针脚歪歪扭扭,布面粗糙不平,沾满深褐色血点的地方摸上去有些发硬。

他低着头,看着身上这件灰扑扑、空荡荡、浸透了姐姐鲜血的新衣。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酸、温暖和无法言喻的沉重,如同巨石般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泪水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粝的、沾着血渍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看向瘫靠在土壁上、枯槁如鬼、双手血肉模糊的姐姐。那目光里,不再是孩童的懵懂和恐惧,而是燃烧着一种被巨大的苦难和深沉的爱意淬炼出的、近乎凶狠的火焰!

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他抬起一只瘦小的手,用那长得盖过手指的袖口,狠狠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那汹涌而出的悲愤。

他看着姐姐那双如同被地狱之火反复焚烧过的、深可见骨的烂手,看着地上散落的、沾满脓血的碎瓷片和竹签,看着土壁上那片深黑色的、浸透血泪的四季图腾……

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愤怒和力量,在他瘦小的身体里疯狂地冲撞、咆哮!

终于,他猛地向前冲了一步,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着,带着浓重哭腔和血腥味的嘶吼,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又如同淬了血的誓言,狠狠地砸在死寂的破窑里,震得土壁上的炭灰簌簌落下:

“姐——!我替你揍陈大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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