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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役那句“粮!或!地!”裹挟着门外灌入的、裹着碎瓷粉末的冰风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李青禾早已冻结的灵魂。她侧躺在冰冷刺骨的碎瓷地上,腰侧和大腿的伤口渗出的血,在酷寒中迅速凝结成深红色的冰壳,紧贴着皮肉,带来一阵阵麻木的刺痛。小树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墙,模糊而遥远。破窑彻底洞开的门洞如同地狱的入口,狂暴的风雪倒灌进来,将窑洞内最后一丝属于活物的气息彻底抹杀。

绝望如同万载玄冰,将她层层包裹,沉向无底的深渊。

粮?瓮空了。心也空了。

地?灶神像后油纸包着的地契?那是李家最后的念想,是浸透屈辱却也深埋着一线生机的根须!怎么能被夺走?怎么能抵给那群豺狼?!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即将彻底吞噬意识的瞬间,小树那句带着血腥味的毒誓,如同黑暗中擦亮的最后一粒火星,猛地在她冻僵的脑海深处炸开:“**迟早!拿它!换回!咱家的!地契!**”

休书!那张沾血的休书!陈大柱猩红的指印!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被逼到极致的疯狂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孤注一掷,如同沉寂地底的熔岩,在她枯槁的胸腔里极其艰难地涌动!谷雨前!粮!或!地!休书!指印!换回地契!这几个带着血腥气的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

“书……休……书……” 她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气若游丝的嘶鸣,溃烂的右手痉挛般地抬起,五指张开,如同要抓住那黑暗中唯一一线、带着剧毒和血腥的生路!

小树被姐姐这声嘶鸣惊醒!巨大的恐惧被一种更强大的本能压了下去!他猛地止住哭泣,布满泪痕的小脸上瞬间爆发出一种与其年龄绝不相称的凶狠和决绝!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连滚带爬地扑向窑洞最黑暗的角落!在那堆散发着霉腐气的破烂里疯狂翻找!冻得通红的小手不顾被尖锐物划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专注!

终于!他小小的身体猛地顿住!指尖触碰到那团冰冷、粗糙、带着熟悉血腥味的糙黄色纸团!他极其迅速地将它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掌心,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扑回姐姐身边,将那团污秽冰冷的休书,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塞进了李青禾那只痉挛张开的、溃烂流脓的右手!

冰冷粗糙的纸张触碰到掌心糜烂滚烫的创面!

“呃啊——!” 李青禾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猛地一颤!那感觉如同将伤口再次按在烧红的炭火上!但剧痛带来的瞬间清醒,如同闪电劈开了混沌!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聚焦,死死盯住掌心里那团污秽的休书!五个歪歪扭扭的黑色大字如同毒蛇般盘踞其上,末尾那个猩红的指印,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陈大柱狞笑的血口!

就是它!

拿它!换地契!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戾,如同强心剂般注入她枯槁的躯壳!活下去!谷雨前!必须弄到粮!必须保住地!休书是最后的武器!但在这之前……在这彻底断绝了春种、断绝了粮食来源的绝境寒冬……他们首先需要……种子!能种在开春河滩地上的种子!能长出活命粮食的种子!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攫住了她刚刚燃起一丝微光的心脏!种子!哪里还有种子?!秕谷被抢光了!破窑里除了那几颗冰冷的腌蔓菁,只剩下苦涩的草根和绝望!

王婶!只有王婶!那个曾提醒她“抵不得税”的妇人!那个西坡荒原上,唯一可能还存着点活命种子的邻居!

求她!跪下来求她!

巨大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向那个曾看着她被踩进泥里的妇人下跪乞求?这念头比碎瓷片刮骨更痛!可冰冷的现实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没有种子,开春河滩地就是一片死土!没有收成,拿什么去补那催命的粮赋?拿什么去换回地契?拿什么去实现小树那带着血腥味的毒誓?!

求!必须求!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因为巨大的精神冲突而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她猛地用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撑地,不顾腰侧和大腿伤口撕裂的剧痛,不顾碎瓷片深深刺入掌心,挣扎着,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

她佝偻着背,如同被狂风摧折了千百遍的枯树。右手死死攥着那团污秽冰冷的休书,仿佛那是支撑她站立的唯一支柱。她一步一挪,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迎着门外灌入的、如同刀割般的暴风雪,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决绝地……挪出了破窑的门洞!

狂风卷着雪粒子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抽打在她枯槁的脸上、身上!单薄的衣衫瞬间被湿透、冻结!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把冰刀,狠狠扎进骨头缝里!脚下是没踝的、混杂着尖锐碎瓷的积雪,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出时带起冰冷的泥浆和刺目的血丝(被碎瓷划破脚踝)!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和冰雪的咸腥。布满血丝的眼睛只盯着前方——王婶家那间同样低矮破败、但在风雪中如同唯一灯塔的窑洞轮廓!视线被狂风暴雪和泪水模糊,一片混沌的灰白,她却不管不顾,只是用尽全身残存的每一丝气力,对抗着要将她撕碎的风雪,一步一步,朝着那点微茫的希望挪去!

终于挪到了王婶家那扇同样破旧、但好歹还挂着半截草帘子的窑洞门前。门缝里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带着柴烟气的昏黄光晕,在狂风暴雪中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李青禾停在门前。风雪撕扯着她褴褛的衣衫,冻得她浑身僵直。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着她的脖颈,勒得她几乎窒息。她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想要抬手敲门,那只攥着休书的右手却如同被冻住般无法抬起。

窑洞里隐约传来王婶絮絮叨叨的数落声和锅碗碰撞的轻微声响,充满了属于“家”的、令人心碎的烟火气。

求……跪下来求……

这个念头带着最后的、冰冷的决绝,压垮了她残存的自尊。她枯槁的身体猛地一矮,双膝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狠狠地、决绝地……跪倒在王婶家门前冰冷的、覆盖着厚厚积雪和碎瓷的地面上!

膝盖砸落的瞬间,尖锐的碎瓷刺破单薄的裤子和早已冻僵的皮肉,深深扎了进去!剧痛让她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温热的血液瞬间涌出,融化了膝下的积雪,又在极寒中迅速冻结成深红色的冰壳!

她顾不上剧痛!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枯槁的、沾满血污泥雪的头,朝着那扇紧闭的、透出微光的门板,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嘶哑地、带着浓重哭腔和绝望的哀鸣,喊了出来:

“王……王婶!开……开门……求您……开开门!”

声音被狂风的呼啸瞬间吞没大半,只剩下嘶哑的余音在门板前微弱地回荡。

窑洞内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隙。昏黄的灯光和一股混合着柴烟、饭食(或许是稀粥)的微弱暖意涌了出来。王婶那张布满风霜、带着常年劳苦刻痕的脸出现在门缝后,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戒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当她的目光落在门外雪地里,那个如同冰雕般跪着、浑身血污、枯槁如鬼的身影上时,脸上的惊愕瞬间化为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老天爷!青禾丫头?!” 王婶失声惊呼,声音带着颤抖,“你这是作甚?!快起来!这冰天雪地的,要冻死啊!” 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

“王婶!” 李青禾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缝后那张震惊的脸,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泥雪汹涌而出,冻成冰凌挂在枯槁的脸上。她不顾膝盖下尖锐的碎瓷带来的剧痛,用那只溃烂的右手死死扒住冰冷的门槛边缘,指甲抠进木头的缝隙里,脓血混着污物渗出!

“求您……求您……借我点……菜种!” 她嘶哑的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哭腔,在狂风的间隙里艰难地挤出,“不拘什么……菠菜……萝卜……什么都行……只要能种活……能下地的……就行!”

她喘息着,巨大的屈辱和求生的渴望在胸腔里疯狂撕扯,让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濒死的哀求和一种被逼出来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承诺:

“开春……种在河滩地上……收成了……我还您……双倍!双倍!王婶!我李青禾……说话算数!求您……信我这一次!”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泣血般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抠出来的!

“双倍”的承诺在狂风暴雪中显得如此空洞而绝望。王婶看着门外雪地里那个如同乞丐般跪着、浑身是伤、眼神却带着孤狼般狠戾光芒的枯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复杂情绪。她当然知道李青禾的境况,知道那口粮瓮被差役扛走意味着什么。借种?河滩地?那三亩被陈家视为“晦气”、被差役虎视眈眈的薄地?能种出什么?双倍?拿什么还?

风雪疯狂地灌入门缝,扑打在王婶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沉默着,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关门。那双看尽世态炎凉的眼睛,在李青禾枯槁绝望的脸上反复审视着,仿佛在衡量这桩交易背后巨大的风险和那几乎为零的回报。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雪的尖啸和李青禾粗重破音的喘息在死寂中对峙。膝盖下的剧痛和寒冷如同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就在李青禾以为最后的希望也将被这无情的风雪彻底扑灭时,王婶终于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沉重得如同压上了千钧巨石,充满了无奈、怜悯,还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哀。

“唉……作孽啊……” 王婶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她没再看李青禾,而是转身,佝偻着背,极其缓慢地挪回了窑洞昏暗的光晕深处。

李青禾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枯槁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雪地里。攥着门槛的手无力地滑落。

就在这时,王婶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缝的光晕里。她枯瘦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用几层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包裹着的、鼓鼓囊囊的小包。

她佝偻着背,挪到门边。昏黄的灯光下,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她极其缓慢地、一层一层地揭开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粗布。

当最后一层粗布揭开时,露出里面一个同样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用细麻绳扎紧口的、小小的土黄色布袋。布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布料被反复摩挲得异常柔软。

王婶枯瘦的手指,极其珍重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捏着那个小小的布袋。她的目光没有落在绝望的李青禾身上,而是越过她,失神地望着门外翻腾的雪雾,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切的、带着时光尘埃的悲伤。

“这袋菠菜籽……” 王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尘封的记忆深处艰难地挖出来,带着岁月的锈迹和无法言说的沉重,轻轻地、却如同重锤般砸在呼啸的风雪里,也砸在李青禾濒死的心上:

“……还是当年……你娘……亲手包了……塞进我手里……说是……说是给你的……压箱底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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