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怡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黏在那三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身上，片刻也舍不得移开。
心口像是被无数根细密的钢针扎着，一阵紧过一阵的抽痛顺着神经蔓延开来，连呼吸都带着钝重的憋闷，像是胸口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喘不过气。
那是她的亲孙辈啊！是本该承欢膝下、围着她叽叽喳喳喊“奶奶”，把她的衣襟扯得皱巴巴，趴在她膝盖上撒娇要糖吃的孩子。
可此刻，他们却像对待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只扎堆围在老爷子和老太太身边，仰着粉嫩的小脸，眼睛亮晶晶地说着悄悄话，眼底的亲近与依赖毫不掩饰，连小身子都下意识地往两位老人身边靠。而对她和丈夫，孩子们脸上只有程式化的礼貌，那份疏离像一层薄薄的冰，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给予，仿佛他们只是这大宅里无关紧要的摆设。这份刻意拉开的距离，像一把淬了冰的锋利刀子，精准地剜着她的心口，疼得她指尖都微微发麻。
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胀又涩，想说些缓和气氛的暖话，想问问孩子们几岁了、在幼儿园开不开心，甚至想把随身包里早就精心准备好的见面礼拿出来——那是三个精致的锦盒，里面装着她跑遍好几家珠宝店挑的玉石平安扣，还有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限量版益智玩具，每一样都花足了心思。
可话到嘴边，又被喉咙里的哽咽硬生生咽了回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酸涩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冲撞，眼眶也跟着微微发烫。
傅明远站在一旁，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指节泛白，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眉峰紧蹙着，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的目光缓缓掠过三个孩子，视线在傅明聿身上停顿了许久——这孩子小小年纪便透着一股超出年龄的聪慧与沉稳，脊背挺得笔直，接过老夫人递来的点心时还不忘礼貌道谢，举手投足间都是教养极好的模样；接着又看向沈知屿，那孩子活泼机灵，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一会儿好奇地打量着餐厅的吊灯，一会儿又凑到哥哥耳边小声嘀咕，满是孩童的鲜活与灵动；最后落在傅清玥身上，小姑娘软萌可爱，躲在傅凌川怀里，只露出小半张粉雕玉琢的脸蛋，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一种迟来的、混杂着深深愧疚与血脉相连的奇异感觉猛地涌上心头，重重撞击着他的胸腔，让他呼吸一窒。这是他的亲孙子、亲孙女啊！是流淌着傅家血脉、与他有着斩不断联系的孩子！
可他们看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陌生与戒备，就像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没有丝毫祖孙间该有的亲昵与依赖，连一丝温度都没有。这份认知，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死死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心里又酸又涩，还有着难以言喻的懊悔与无力。
这顿被傅家上下精心筹备、本意为“阖家团圆”的家宴，就在这样一种极其怪异又尴尬的气氛中，不情不愿地拉开了序幕。
长长的红木餐桌上，铺着一层洁白无瑕的进口桌布，边角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桌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丰盛菜肴，清蒸石斑鱼色泽鲜亮，蒸腾的热气裹着鲜美的香气氤氲开来；油焖大虾红亮诱人，裹着浓郁的酱汁，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还有各色精致的小炒、滋补的炖盅、造型别致的甜点，一道道都透着厨师的用心，香气扑鼻，几乎要溢满整个餐厅。可满桌的珍馐美味，落在在场成年人的眼里，却没人能真正品出其中的滋味。
席间除了孩子们偶尔冒出的童言稚语——或许是清玥指着一道琥珀色的甜汤，歪着小脑袋好奇地问“太奶奶，这个亮晶晶的是什么呀，是不是星星掉进来了？”，或许是沈知屿嚼着鱼肉，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哥哥，这个鱼好嫩呀，比妈妈做的还好吃”，再配上傅老夫人慈爱的回应，她一边温柔地给孩子们夹菜，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一边耐心解答着清玥的疑问，语气软得像棉花；还有傅凌川偶尔侧过身，与坐在主位的爷爷傅正擎低声交谈几句关于公司的事务，语气恭敬却不刻意讨好，语速平稳，点到即止，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多余的交流。整个餐厅里，除了碗筷碰撞的轻响和孩子们的小声嘀咕，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星辰安静地坐在傅凌川身边，一身素雅的衣裙衬得她气质温婉，举止优雅得体。她拿起餐具的动作轻柔，每一口都吃得从容不迫，姿态端庄却不显得拘谨。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孩子们身上，时刻关注着他们的动静：见清玥嘴角沾了几粒饭粒，便立刻拿起干净的湿巾，动作轻柔地为她擦去，眼神里满是温柔；见沈知屿踮着脚尖也夹不到远处的青菜，便不动声色地把装着青菜的盘子往他面前挪了挪，照顾得周到又细致。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主动看向傅明远和林婉怡一眼，更没有对他们说过一句话，那份疏离像是与生俱来的，不带丝毫刻意，却比任何尖锐的话语都更让人难以忽视。
傅凌川更是将维护的姿态摆得十足，他细心地为沈星辰布着她爱吃的菜，把鱼腹上最嫩的肉挑出来，仔细挑去每一根细小的鱼刺，再盛好温热的汤放在她手边，眼神里的温柔与宠溺几乎要溢出来；转头又耐心地哄着小女儿吃饭，用勺子舀起软烂的米饭，吹凉了才送到她嘴边，动作轻柔地擦去她嘴角残留的饭粒。全程下来，他完全无视了坐在对面的父母那欲言又止、满是复杂与难堪的目光，仿佛他们只是餐桌上无关紧要的背景板，根本不值得他分出半分注意力。
明明是咫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张红木餐桌的相隔，伸手就能碰到彼此，可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冰冷而遥远，带着无法逾越的隔阂。
这道鸿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由曾经那些赤裸裸的轻视、尖刻的羞辱和毫无底线的不信任，一铲一铲亲手挖掘出来的。
那些年，他们看不起沈星辰的出身，对她百般排挤、冷嘲热讽；他们逼迫傅凌川放弃自己心爱的人，用亲情绑架他做出选择；他们漠视这三个孩子的存在，甚至从未想过要给予他们一丝一毫的关爱与照顾。
那些过往的伤害，像一根根毒刺，深深扎在沈星辰和傅凌川的心里，也悄悄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如今想要跨越这道鸿沟，想要弥补曾经的过错，谈何容易？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伤害，早已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不是一句简单的“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林婉怡拿着筷子的手微微发颤，指尖泛白，她机械地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却味同嚼蜡，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只觉得喉咙里干涩得发紧。
她的目光一次次不受控制地落在对面那和谐得刺眼的一家五口身上：看着傅凌川对沈星辰无微不至的呵护，看着孩子们之间相亲相爱的友爱模样，看着他们与老爷子、老太太之间毫无隔阂的亲近，再看看对自己疏离冷淡、连喊一声“奶奶”都带着勉强的孙辈，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瞬间将她淹没。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她可能永远地失去了与儿子修复关系的机会，永远地失去了享受天伦之乐的资格，永远地失去了这些本该亲近她、依赖她的孙辈。
那种空落落的悔恨，比任何愤怒、任何不甘都更让她难以承受，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她的心脏，一点点地收紧，几乎要将她的心脏碾碎，疼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而这场名义上为了让孩子们“归宗”的家宴，最终也没能达成初衷，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和难以化解的深厚隔阂中，草草收场。
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温情脉脉，甚至连基本的寒暄都显得多余而尴尬。饭后，没人愿意多做停留，傅凌川带着沈星辰和孩子们很快便起身告辞，没有丝毫留恋。
这场家宴，不仅没有拉近任何人之间的距离，反而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那些早已存在的裂痕，更加清晰、更加残酷地展露在所有人面前，再也无法遮掩。
那些潜藏在表面和平下的矛盾与隔阂，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让所有人都明白，有些关系，一旦破裂，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