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的热风裹着椰香,卷过建安书院琼州分院的茅草屋顶时,阿爸正蹲在教室后墙根,看着儿子阿明用贝壳在泥地上画东西。那图案怪模怪样,有个圆滚滚的身子,头顶冒着烟,下面还带着铁轮子,阿爸瞅了半天,只认出“哐当哐当”的拟声词是儿子新学的汉话。
“这是火车。”阿明头也不抬,贝壳尖在泥地上划出清晰的线条,“先生说,北边的火车跑得比马快,能装几百人,还不用喂草。”他忽然抬头,黑亮的眼睛里映着教室的木窗,“阿爸,我要考中央学堂,学开这个。”
阿爸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儿子光溜溜的后脑勺。三个月前,他还在发愁阿明的学费——部落里的孩子要么跟着大人种椰子,要么去渔排上帮工,哪有闲钱去念那些“之乎者也”?可建安书院的人来那天,说所有黎族孩子入学都免学费,还管午饭,先生更是个会算椰子产量的老秀才,阿爸才半信半疑地把阿明推进了教室。
此刻,教室里的老秀才正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一亩地能种多少株水稻”,粉灰落满肩头,像落了层霜。他讲得兴起,干脆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板书“行距三尺、株距两尺”,围在周围的孩子里,有穿粗布短打的汉族娃,有戴银项圈的苗族妹,还有像阿明这样光脚的黎族少年,脑袋凑在一起,鼻尖快碰到地上的字迹。
“先生,”后排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举着手,她是从雷州半岛跟着商船来的,“您说的‘除虫粉’,是不是用槟榔叶和石灰做的?我奶奶以前就用这个防米虫!”
老秀才眼睛一亮,往黑板上一拍:“对喽!因地制宜才是学问!咱琼州潮湿,水稻虫害多,老法子管用,就得记下来教给更多人!”他转身在黑板角落添了行字——“槟榔叶防虫害法”,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人之初”那三个字更让孩子们兴奋。
而千里之外的洛阳建安总院,曹林正翻着各地书院送来的名册。案几上堆着厚厚的卷宗,每一本都记着新生的名字和籍贯:漠北的蒙古族少年帖木儿,入学时还带着弓箭,现在能背出《农桑要术》里的节气歌;西域的胡商女儿阿依莎,父亲原是走丝绸之路的,现在她每天帮着先生翻译西域的瓜果种植法;江南的小秀才方仲永,以前只知死背经书,如今在课堂上跟渔民的儿子争论“渔网怎么编更结实”……
“大人您看这个。”属官递过来一张画,是琼州分院的学生画的,一群不同服饰的孩子围着火车,车头上写着“云朝号”。画的角落有行小字,是阿明用黎文和汉文写的:“我们都要坐这火车去洛阳。”
曹林指尖拂过画纸,想起五年前初到北境时的场景。那时他在草原上遇到个牧民少年,对方举着弯刀问他:“你们中原人,是不是觉得我们是蛮夷?”他当时答不上来,只觉得那少年眼里的戒备像淬了冰。可现在,漠北分院的名册里,帖木儿的同桌就是个中原铁匠的儿子,两人在作业本上互教对方说蒙古语和汉语,字里行间全是“他教我打铁,我教他套马”的得意。
“把这个贴到议事厅去。”曹林把画递给属官,“让新来的官员都瞧瞧。”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洛阳城正飘着细雨,国子监的方向传来朗朗书声,混着不远处工坊的打铁声,竟格外和谐。
卷宗里掉出一张字条,是西域分院先生写的:“昨日阿依莎带了西域的葡萄种,学生们在书院后园试种,说要让洛阳也长出甜葡萄。”曹林笑了笑,想起自己刚推行书院制时,有人骂他“胡闹”——士族说“农夫之子岂能与书香门第同堂”,边疆将领担心“异族子弟读书多了会生乱”。可现在,漠北的孩子在课本上写“我的家在云朝漠北”,江南的孩子在作文里写“西域的葡萄真甜,要种满中原”。
他随手翻开一本教材,扉页上印着的“天下一家,四海同源”早已被孩子们翻得卷了边。有个孩子在旁边画了个大大的笑脸,旁边批注:“先生说,这就是‘家’的样子。”
琼州的夕阳把书院的影子拉得很长,阿明背着书包往家走,书包里装着先生给的新课本,封面上印着火车和椰子树。阿爸跟在后面,手里拎着刚摘的椰子,突然说:“明儿,教阿爸写‘云朝’两个字。”
阿明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父亲——以前阿爸总说“我们黎族”“他们汉人”,从不碰汉话。他蹲下来,用贝壳在地上写,阿爸笨拙地跟着画,贝壳尖在泥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像在种一颗颗种子。
“先生说,”阿明仰起脸,夕阳落在他齿间,亮晶晶的,“火车跑起来的时候,所有地方就都连起来了。”
阿爸没说话,只是把椰子往儿子怀里塞了塞,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句没说出口的“好”藏进沉甸甸的果香里。远处的书院还亮着灯,老秀才正借着月光改作业,他的教案本上,“槟榔叶防虫害法”旁边,又添了苗族学生教的“青蒿驱蚊方”,墨迹新鲜,像刚从土里冒出来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