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学院的门刚卸下最后一根门闩,就被涌进来的年轻工匠挤得咯吱响。这栋刚盖好的三层木楼还带着松木香,一楼的大堂没摆桌椅,只在地上铺了层平整的黄土,墙角堆着新砍的树枝——那是老河工特意让人准备的“教具”。
“都围过来,围过来!”老河工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手里攥着根胳膊粗的树枝,像赶羊似的把人圈到中间。他面前的黄土被扫得干干净净,二十多个年轻工匠蹲的蹲、坐的坐,手里不是捏着炭笔和草纸,就是举着木尺,连铁匠坊最调皮的徒弟狗剩,都瞪着眼不敢吭声。
“今天咱不讲别的,就讲挖渠。”老河工蹲下身,树枝在地上划了条弯曲的线,“这是河,这是田。要让河水进田,就得挖渠。可渠咋挖?这里头学问大了去了。”
他在线旁又划了条斜线,一头连着“河”,一头通向“田”:“渠底得比河面低三尺,听见没?低一尺,水跑不动;低五尺,水太急,渠岸撑不住,开春一化冻准垮。”说着用树枝在斜线旁标了个“三尺”,又在旁边画了个垮塌的土坡,“去年清溪县那渠,就是坡太陡,一场暴雨冲了半里地,害得三十亩麦子旱死——那就是没按规矩来。”
底下的人“嗡嗡”议论起来。来自临江府的小木匠柱子赶紧用炭笔在草纸上画:“河三尺,渠坡缓……”他爹就是因为修渠时算错了坡度,被地主扣了工钱,此刻听得格外认真。
“还有这渠宽。”老河工又在渠线两侧划了两道竖线,“田多,渠就宽;田少,渠就窄。但最窄不能少于五尺,不然拉土的车过不去,清淤都没法清。”他用树枝量了量,“就像咱断云寨的路,宽的能过两辆轨道车,窄的只能走人,一个道理。”
蹲在后排的几个铁匠学徒听得直点头。他们平时给轨道车打铁轨,知道“宽窄”对轮子的重要性,原来挖渠也讲究这个。
忽然,坐在最前排的年轻人举了举手——是流民里的王二,以前在老家种过水田。“河工爷,”他怯生生地问,“要是遇上石头地咋办?挖不动啊。”
老河工眼睛一亮,把树枝往地上一顿:“问得好!”他在渠线中间画了个大疙瘩,“遇上石头,别硬挖。顺着石头旁边绕个弯,或者用炸药崩——但崩的时候得小心,别把渠岸炸松了。前年老河工队在云州府炸石头,就是药量没算好,崩出个大坑,反而多花了三天填。”
他边说边用树枝比划炸药的用量,什么“拳头大的石头用半两药”“磨盘大的石头用三两药”,说得比账房先生算银子还准。王二赶紧在草纸背面记下来,字歪歪扭扭的,却写得密密麻麻。
墙角传来“咔嗒咔嗒”的轻响,是铁匠坊的徒弟狗剩和三个师兄弟在拆旧轨道车。那是台用了两年的老车,轮子磨得快平了,曹林让人送来当“教具”。狗剩正用小锤敲着齿轮上的销子,老匠头在旁边盯着:“慢点拆,记着每个零件的位置——这齿轮为啥卡壳?就是轴磨细了,得换根粗的。拆明白了,下次造新的就知道咋改进。”
狗剩屏住呼吸,把拆下来的零件按顺序摆好,用炭笔在地上画了个简易图:“齿轮三个,轴一根,弹簧两个……”忽然,他“咦”了一声,指着两个咬合的齿轮,“师父,你看这齿,有的深有的浅,怪不得转着费劲!”
老匠头凑过去一看,咧嘴笑了:“这就是没按规矩造的坏处。以后造齿轮,齿深都得是三分,误差不能超半分——这就叫‘标准化’,记住了?”
“记住了!”四个徒弟齐声应道,手里的活计更仔细了。齿轮转动的“咔嗒”声混着老河工的讲课声,倒比学堂里的铃声还提神。
日头爬到窗棂中间时,老河工讲得口干舌燥,让人搬来壶凉茶,喝了两大碗才接着说:“最后说句实在的,挖渠不是瞎挖,得眼看、心算、手试。明天咱去南边的水渠现场看,我手把手教你们量坡度、测水深——学本事,光听不行,得动手。”
底下的人纷纷点头,有人已经开始收拾草纸,上面画满了歪歪扭扭的水渠、齿轮、尺寸标度。柱子把画着渠坡的草纸小心折好,塞进怀里——他想学好了,回去给临江府的乡亲们修条好渠,让他们不用再靠天吃饭。
狗剩和师兄弟也把拆下来的零件重新拼了拼,虽然还不太顺手,却比刚才拆的时候快多了。“师父,”他挠着头笑,“原来这破车里面有这么多门道啊。”
“门道多着呢。”老匠头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等拆完这台,咱就造台新的——保证比这台快三成,还不卡壳。”
散课时,年轻工匠们排着队往外走,嘴里还在念叨着“渠底低三尺”“齿轮三分深”。老河工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挺有用。他想起曹林说的“传帮带”,原来就是把自己会的东西,一点一点教给这些年轻人,让他们少走弯路。
狗剩抱着拆下来的齿轮,跟在师兄弟后面,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他忽然想,等学会了造新轨道车,就给黑石部的草原也铺条轨道,让那里的战马和粮食,能跑得比风还快。
夕阳透过窗户,照在大堂的黄土上,老河工用树枝画的水渠还清晰可见,像一条蜿蜒的小河,从讲台流向墙角的轨道车零件,也流向每个年轻人心里——那里,正有新的想法在悄悄发芽,就像开春的草,憋着劲要往上长。
工程院的第一课,没教《天工开物》,没讲《农桑辑要》,只讲了挖渠的坡度和齿轮的深浅。可谁都知道,这些沾着泥土和机油的学问,才是能让断云寨的水渠更长、轨道车更快的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