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惊蛰刚过,京城南墙根的桃花就憋不住了,粉嘟嘟的花苞一夜之间炸开,沿着护城河一路铺过去,像条被打翻的胭脂河。晨雾还没散时,就能看见卖花的小贩挑着担子穿街过巷,筐里的桃花沾着露水,吆喝声混着花香,把整座城都泡得甜丝丝的。
永安王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碾过积水时溅起的水花里,都裹着点桃花瓣。车帘掀开,探出个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是刚满十岁的小皇帝,手里攥着个绣着“建安”二字的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给学堂孩子的新书包。
“皇叔,学堂的孩子们会喜欢这个吗?”小皇帝扒着车窗,看见路边有个穿补丁衣裳的男孩正盯着筐里的桃花看,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永安王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帽缨,声音温厚:“陛下亲手缝的书包,比宫里的金器还金贵呢。”他说的是实话,这些书包是小皇帝跟着绣房嬷嬷学了半个月才缝好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每个都缀着颗小小的桃木珠——宫里老人说,桃木能辟邪,陛下觉得孩子们背着,就能平平安安。
学堂在南大街尽头,是去年用旧粮仓改的,此刻门口已经围了不少孩子。穿粗布褂子的、光脚踩着草鞋的、扎着羊角辫的,一个个仰着脖子往马车这边望,手里攥着磨得发亮的旧课本。小皇帝跳下车时,有个瘦得像豆芽菜的男孩往后缩了缩,手里的课本“啪嗒”掉在地上——那是本用草纸订的册子,字都是手抄的,边角卷得像朵菊花。
“别捡,”小皇帝跑过去按住他的手,从布包里掏出个新书包递过去,“这个给你。”书包是靛蓝色的粗布,上面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正是小皇帝最拿手的图案。男孩愣了愣,手指摸着书包上的绒毛球(那是用剩下的线头攒的),突然“哇”地哭了——他娘去年冬天染了风寒,家里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哪敢想能有个新书包。
“哭什么?”小皇帝皱着眉替他擦眼泪,“先生说,春天哭鼻子,会吓跑春雨的。”周围的孩子“噗嗤”笑出声,刚才还拘谨的气氛一下子松了,一个个涌上来领书包,叽叽喳喳像群刚出窝的麻雀。永安王站在旁边看着,见有个瞎眼的小姑娘没挤上来,便拿起个绣着星星的书包走过去,替她背在肩上:“里面有先生新印的课本,字大,摸着也能认。”小姑娘摸索着课本上凹凸的字迹,忽然笑了,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
南大街上更热闹。断云票号的伙计搬了张长桌摆在门口,桌上铺着红纸,写着“票据通南北,一文不相差”。一个穿蓝布衫的掌柜正踮着脚往里挤,手里攥着张桑皮纸票据——那是他在江南进茶叶时存的,上面盖着断云票号的红印。“小哥,这票在京城能兑成现银不?”他嗓门挺亮,周围的人都凑了过来。
伙计笑着点头,拿起算盘“噼啪”一打:“您这票是江南分号开的,纹银五十两,加上利息三分,一共五十二两四钱,一分不少。”说着从钱柜里捧出五十两官银,又数了二两四钱碎银,码在掌柜面前,“您点点。”掌柜拿起银锭咬了口,见留下个清晰的牙印,顿时笑开了:“以前跑趟生意,揣着银子怕抢,如今一张纸就管用,这断云票号真是把咱们商人的心摸透了!”
旁边酒楼的幌子正被风吹得直晃,“聚福楼”三个金字在太阳下闪。跑堂的小伙计站在门口吆喝:“北境的手抓羊肉刚到!江南的雨前茶新沏的!”楼上靠窗的桌前,两个商人正举杯——一个是北境来的,碗里倒着烈酒;一个是江南来的,杯里浮着碧绿茶芽。“去年还在担心过不了雁门关,”北境商人灌了口酒,“现在驰道修到了草原,运羊的车走三天就到京城,这生意做得比以前顺十倍。”江南商人笑着碰杯:“可不是?我这茶叶,以前得用船运两个月,现在走运河新挖的水道,二十天就到,还新鲜得很。”
说书先生的摊子前更是里三层外三层。他手里的醒木“啪”地一拍,唾沫星子飞溅:“话说北境王曹林,去年亲率军民筑黄河大堤,那堤用的是三合土,混着糯米浆夯的,硬得能抵得住百年一遇的洪水。最奇的是,他让人在堤边种了柳树,说树根能固土,树荫能歇脚——这心思,真是把百姓的日子揣在了心窝里!”台下叫好声震得树叶都落下来几片,有个老汉摸着胡子叹:“可不是嘛,去年汛期,俺家那几亩地就在堤边,往年总得淹一半,今年连根苗都没湿着。”
曹林站在城头时,正好听见这阵叫好。他扶着垛口往下望,驰道上的马车首尾相接,有拉着北境煤的,有载着江南布的,车轮碾过新铺的石板,发出“咚咚”的响,像在打鼓。田里的农夫正弯腰插秧,牛拉着新造的铁犁,犁过的田垄笔直得像用尺子量过——那铁犁是北境工坊新打的,比旧犁轻三成,翻土还深。远处的工坊区冒着滚滚浓烟,那是烧砖的窑、打铁的炉,烟柱在风里散开,竟像给蓝天绣了道灰蓝色的花边。
“大人,您看这个。”秦先生从袖中掏出封密信,信封上印着听风司的银纹。曹林拆开,里面的字是听风司统领亲笔写的:“各地藩王已递上纳贡文书,岭南献荔枝苗,辽东送良马,西域贡琉璃。民间税银入库数较去年增三成,粮仓盘点时,发现各地存粮均有盈余……”
他看到“盈余”二字时,忍不住笑了。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北境的雪地里盯着牧民的毡房,担心牛羊过不了冬;而现在,江南的茶能及时运到京城,北境的煤能暖到岭南,连孩子们的书包上都绣着新日子的模样。这笑里,藏着多少个雪夜的盘算、多少回朝堂的争执,此刻都化作了风里的暖意。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城头的云纹旗“猎猎”作响。那旗子是新换的,青蓝色的旗面,中间绣着朵抽象的花——花瓣是稻穗、麦穗、齿轮和书本凑成的,秦先生说这叫“民生花”。曹林把密信揣进怀里,指尖触到布料下的硬物,那是早上小皇帝塞给他的桃花枝,说“皇叔戴花才好看”。
他望着远处的天际线,那里有草原的风正吹过来,带着羊群的膻气;有中原的雨刚停,裹着泥土的腥甜;有学堂里飘出的念书声,“人之初,性本善”的调子软软糯糯;还有赶车人甩响的鞭子声、作坊里的打铁声、酒楼里的猜拳声……这些声音揉在一起,像首没谱的歌,却比任何乐章都动听。
“这天下,”曹林轻声对自己说,“终于有点像样的样子了。”
风卷着桃花瓣掠过他的肩头,落在那封密信上,像给这崭新的春天,盖了个温柔的邮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