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粮仓的木门被推开时,扬起一阵细碎的尘埃,在午后的阳光里翻滚成金色的雾。曹林踩着满地的谷壳往里走,靴底碾过晒干的麦秸,发出沙沙的轻响。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米香,混着陈年粮仓特有的霉味,却比任何香料都让人安心——这是实打实的粮食味道,是能让人活下去的味道。
粮仓极大,分作十二间,每间都堆着齐檐高的粮垛。陈仓米是黄澄澄的,糙米带着淡淡的青色,小米像铺了层碎金,连角落里堆着的豆饼都码得整整齐齐。守仓的老吏跟在后面,手里的账簿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发颤:“回……回将军,这里共有糙米二十万石,陈仓米十万石,还有……还有三万斤豆饼,是预备给战马的……”
曹林没看他,目光扫过粮垛间的缝隙。那里散落着些干瘪的稻壳,显然是被人偷摸刮下来的——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守军饿极了,趁着夜色来粮仓“借”粮,却只敢刮些边角。他伸手抓起一把糙米,指尖碾过饱满的颗粒,忽然想起听风司的密信:“守军每日只发半斤霉米,多有饿死者。”
“都清出来。”曹林放下糙米,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第一间到第三间的糙米,搬到粮仓外的空场;第四间的小米,分发给城里的百姓,按人头算,每人一斗;剩下的,留着当军粮。”
老吏愣了愣,似乎没听清:“将军……您说……分粮?”在他记忆里,换防的军队只会把粮仓看得更紧,哪有刚进城就分粮的?
“不仅分粮,”曹林转身,目光落在粮仓外排队的守军身上——他们是被缴了械的俘虏,此刻正缩着脖子站在寒风里,脸色蜡黄,有几个还在不住地咳嗽,“还要给他们发粮。”
陈九刚安排好防务,闻言凑过来:“给他们发?这些人昨天还跟咱们对着干呢!”
“昨天是兵,今天是降卒。”曹林看着那些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守军,“他们跟咱们打,是因为王魁拿着刀逼;他们饿肚子,是因为赵珏的粮被贪墨。罪不在他们。”他对亲兵说,“去告诉他们,愿意回家的,领三斗糙米当路费;愿意留下的,编入民夫队,帮着运粮、修城墙,管饱饭,每月还发二百文工钱。”
消息传出去,排队的守军里突然起了骚动。有人不敢信,揉着耳朵追问;有人互相瞪视,像是在判断这是不是陷阱;还有个年轻士兵,大概是饿狠了,突然往前挤了挤,被旁边的老兵一把拉住:“别冲动!万一……万一有诈呢?”
曹林让亲兵抬来两袋糙米,就在粮仓门口解开袋口。金黄的米粒滚落出来,映着阳光闪着光,连空气里的米香都浓了几分。“先分一百人。”他下令,“让他们亲眼看看。”
第一个领到粮的是个瘸腿老兵,他拄着根断矛,走路一瘸一拐,大概是之前被王魁的人打坏了腿。当三斗糙米沉甸甸地落进他怀里的破布袋时,他突然僵住了,浑浊的眼睛盯着布袋,手不停地哆嗦,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这……这是真的?”他喃喃自语,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曹林重重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将军!您是活菩萨啊!早盼着你们来了!那新帝的粮,比沙子还少,里面混着老鼠屎,吃了拉肚,多少弟兄就这么没了……”
他的哭声像个引子,瞬间点燃了整个队伍。领到粮的士兵们再也忍不住,有的蹲在地上哭,有的抱着粮袋笑,还有个中年士兵,把糙米凑到鼻子前使劲闻,眼泪掉在米袋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娘在家等着我送粮回去,她快三个月没吃过正经米了……”
没领到粮的人也不吵了,只是望着粮仓门口那两袋米,眼神里的戒备渐渐变成了感激。有个士兵突然喊:“将军,我不回家!我要留下当民夫!管饭就行!”立刻有几十人跟着响应:“我也留下!”“跟着将军有饭吃!”
曹林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踏实了。他对陈九说:“把这些人编好队,派个靠谱的官管着,先让他们喝顿热粥。”
此时的粮仓外,分粮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街上。百姓们起初还躲在门后偷偷看,见士兵们真的领到了干净的糙米,渐渐敢走出来,怯生生地往粮仓这边凑。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孩子饿得直哭,她犹豫了半天,终于上前一步:“官爷……百姓也能分粮吗?”
负责分粮的小吏刚要回话,曹林走了过来:“按人头,每人一斗小米,去登记领票,凭票来领。”
妇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抱着孩子对着曹林深深一福:“谢将军!您真是好人!”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个时辰内传遍了洛阳城。百姓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容器——破碗、陶罐、布袋,甚至还有个老汉提着个掉了底的篮子,用布衬着,排起了长长的队。队伍里没人插队,没人吵闹,只有偶尔响起的孩童笑声,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
曹林站在粮仓的台阶上,看着这一切。瘸腿老兵正帮着小吏维持秩序,他的破布袋放在脚边,里面的糙米安稳地躺着;那个中年士兵,把自己的粮分出一小半,塞给了旁边没领到粮的老婆婆;连之前躲在府衙里的老吏,也主动跑出来帮忙记账,算盘打得噼啪响,脸上带着久违的笑。
“这才是粮仓该有的样子。”秦先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拄着枣木杖,看着眼前的景象,眼里带着笑意,“粮食是给人吃的,不是堆着发霉的。”
曹林点头。他想起北境的冬天,弟兄们分着最后一块肉干;想起云州府的饥荒,百姓们捧着新粮哭;现在看着洛阳城的人领到粮食时的笑脸,忽然明白,所谓的天下,说到底就是让每个人都能吃上饱饭。
夕阳西下时,粮仓外的队伍渐渐散了。百姓们抱着粮袋往家走,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民夫队的士兵们则在吃热粥,一大锅粥冒着热气,里面混着豆子和菜叶,香气飘出老远。
瘸腿老兵端着碗粥,走到曹林面前,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将军,以后您指哪,我打哪!就算是死,也跟着您!”
曹林接过他手里的粥碗,喝了一口,温热的粥滑进喉咙,带着淡淡的甜味。他望着渐渐亮起灯火的洛阳城,心里清楚,拿下这座城容易,守住人心难。但只要粮仓里的粮食能真正到百姓手里,只要跟着他的人能吃上饱饭,这人心,就一定能守住。
夜色渐深,粮仓的门还开着,里面的粮垛安静地立着,像一座座踏实的山。曹林知道,这些粮食不仅能支撑大军继续南下,更能让洛阳城的人相信,好日子,真的要来了。而这,才是比攻破城门更重要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