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暮春总带着挥不去的湿意,苏州城外的官道上,流民的脚步声踏碎了晨露。他们大多是从湖广、江西逃荒来的,扁担两头挑着破被褥和半大的孩子,裤脚沾着泥,眼里却亮着点光——听说临江府有活路,税轻,还分田。
“前面就是断云寨的地界了!”有人指着远处的界碑喊。那界碑是块青石刻的,正面刻着“临江府界”,背面却用朱漆写着两行字,老远就能看清:
农业税:十成取一,三年免征附加税。
商业税:五成取一,小商贩月利不足三两免征。
流民们像被磁石吸住,呼啦一下围了上去。识字的人念出声,不识字的人就凑着听,人群里的惊叹声像滚雷似的炸开。
“十成取一?真的假的?”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手指在“十”字上抖个不停。他在江西老家,光农业税就“十成取四”,还不算衙役上门的“孝敬钱”,一年到头,地里的粮食多半要填官仓,一家人勒紧裤腰带都吃不饱。
“商业税五成取一?”旁边一个挑货郎担的汉子更激动。他在苏州城卖针头线脑,每月赚的三两碎银,要给“市舶司”交一成,给“地保”交一成,到手只剩一半,这“五成取一”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人群外,一个穿洗得发白长衫的教书先生,正对着税碑出神。他手里捏着本卷边的《孟子》,读到“什一而税,王者之政”时,忽然红了眼眶:“这……这不是尧舜之治吗?”
他是从湖广逃难来的秀才,原在县里教蒙童,因不肯给县令的公子送礼,被污蔑“通匪”,学堂被封,只能带着妻儿逃难。他读过无数圣贤书,听过高官们空谈“仁政”,却从未见过哪个地方,真敢把“十成取一”刻在界碑上,还写明“免征附加税”——这“附加税”三个字,不知压垮了多少百姓的脊梁。
“先生,这税真能做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问,孩子饿得直哭,她只能用空奶头哄着。
教书先生指着税碑下的落款:“你们看,这是断云寨民政司的印,还有陈九将军的私章。前几日我在苏州城听说,临江府的百姓为他们立了‘保境碑’,说他们‘言出必行’。”
正说着,几个穿青布褂的民政司干事走过来,手里提着布袋,见流民围在税碑前,就笑着分发窝头:“大家别急,先垫垫肚子。想落户临江府的,跟我们去登记,分田、分种子,还能领三个月的口粮!”
一个窝头塞进怀里,温热的触感让流民们彻底信了。老农咬着窝头,眼泪掉在上面:“我……我要落户!我有把子力气,能种地!”
货郎也急着举手:“我也去!我会做买卖,能给临江府添点活计!”
教书先生犹豫了一下,摸了摸怀里妻儿的卖身契——为了逃难,他把妻儿典给了苏州的地主,只盼着能赚点银子赎回来。“落户……能教书吗?”
“当然能!”干事笑着说,“临江府正缺先生呢,新盖的学堂下个月就开课,先生去了,月俸三两,还分宅院!”
教书先生手里的《孟子》“啪”地掉在地上。三两月俸,分宅院?他在湖广教了十年书,也没这待遇。他赶紧捡起书,对着干事深深一揖:“我去!我这就去赎妻儿,跟你们走!”
当天下午,登记处就排起了长队。干事们带来的登记簿写满了三本,有填“农夫”的,有填“工匠”的,还有填“教书”“行医”的,连两个弹棉花的、三个补锅的,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傍晚时,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往临江府去。老的牵着少的,少的扶着病的,货郎担上插着“去临江”的木牌,教书先生背着破书箱,里面除了《孟子》,还多了本干事送的《断云寨农桑新编》。
路上,流民们越聊越热乎。老农说要种三亩水田,用断云寨的新犁;货郎说要在临江府开个杂货铺,卖北境的铁器;教书先生说要教孩子们认字,还要教他们算“复式账”,说“不能让娃们再被糊涂账坑了”。
走到半夜,队伍在一片废弃的驿站歇脚。干事们升起篝火,煮了一大锅杂粮粥。教书先生给孩子们讲“尧舜之治”,说“以前只在书里见,现在咱们要去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好地方”。孩子们似懂非懂,却记住了“临江府”三个字,梦里都在喊“有饭吃,能上学”。
快到临江府时,远远就看见铁轨上的轨道车在跑,车厢里装着新粮,“咔嗒咔嗒”的声响像在欢迎他们。城门口的“保境碑”在夕阳下闪着光,百姓们正扛着农具往田里去,看见他们来,都笑着打招呼:“新来的?快进来歇歇,我家有多余的被褥!”
一个白发老太太牵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给流民们递水:“别怕,断云卫的官爷们好得很,税真的只收一成,我家老头子去年种的稻子,留了一仓呢!”
孩子举着个红果,塞进教书先生怀里:“先生,你要教我们认字吗?陈将军说,认字才能看懂税碑,才知道自己该交多少粮,不会被人骗。”
教书先生捏着那枚红果,忽然觉得,这比他读过的任何圣贤书都实在。
当晚,民政司的登记册又添了百户人家的名字。教书先生赎回了妻儿,看着妻子抱着新分的被褥落泪,看着儿子在学堂的空地上跑,忽然提笔在纸上写下:“临江之治,不在空谈,在税碑之明,在民心之安。”
窗外,新落户的流民们在收拾分到的宅院,有人在劈柴,有人在扫院,还有人在给菜畦浇水,动静里透着股子踏实的暖。远处的铁轨上,最后一班轨道车披着月光归来,载着北境的铁器和江南的希望,也载着这些流民们,终于找到的安稳。
而那块刻着低税的界碑,还立在官道旁,像块磁石,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往临江府走。他们说,那里有能吃饱饭的田,有能赚着钱的买卖,还有一块让人能看懂、能信得过的税碑——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