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猛地站直身子,脸色由白转青,又从青泛出铁灰。他张了张嘴,像是要吼什么,却只吐出半声干咳。
大殿里原本压着的嗡鸣,瞬间炸开。
“荒唐!”他终于扯出声音,袖口甩得猎猎作响,“你一个无品无阶的病夫,竟敢在朝堂之上,妄议皇子私事?还说什么北狄密信——谁给你的权柄搜查驿馆?是谢琬许你动用尚书府暗探,还是你自封了御史台?”
他这话一出,几个年老旧臣果然皱眉点头,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甚至低声嘀咕:“布衣干政,于礼不合……”
裴仲渊站在不远处,指尖还掐着那串紫檀念珠,裂了一颗珠子的缝正卡在指腹。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捻了捻,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拖。只要皇帝一句“交三司会审”,今日所有证据就得重新走流程,半月之内别想定案。而半个月,足够他们烧掉地窖里的密匣、灭掉证人、换掉账册。
我冷笑一声,往前走了两步。
靴底踩在玉阶上,发出清脆的响。我没看萧景珩,反而转向御座方向,拱手道:“陛下,臣今日所言,若有一字虚妄,愿当场伏诛。但若有人想靠‘身份’二字堵天下之口,那这朝堂,也不必再坐了。”
皇帝没动,手指搭在龙椅扶手上,纹丝未晃。
我这才转头,盯着萧景珩:“你说我没权查?那你告诉我,去年腊月十八那天晚上,你在东跨院见的那个穿灰袍的人是谁?他走时提的那只乌木箱,里面装的是不是北狄可汗回赠的金条?”
他瞳孔一缩。
“你不认?”我慢悠悠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火漆封印完整,边角有些磨损,像是被人翻过很多遍,“这是北狄驿馆主簿亲笔写的交接记录副本,附在可汗回函之后。上面写着:‘三皇子信使赵七,携边防图三卷,换金五千两,火油二十桶’。”
我把信展开,高举过头:“要不要我现在念念你们之间的暗语?比如——‘冬麦已熟,可割三州’?”
大殿陡然一静。
连呼吸声都轻了。
萧景珩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笑了:“伪造!这分明是裴党栽赃!你刚才还说裴仲渊是主谋,怎么现在又拿出北狄的信?你到底是要扳倒我,还是要替他脱罪?”
好一手反咬。
我点点头,像是听了个有趣的笑话:“哦?所以你现在不否认见过北狄人了,只说是裴仲渊借你名义行事?”
他愣住。
我步步逼近:“那我问你,裴仲渊有没有你书房的钥匙?有没有你贴身小匣的解药配方?有没有资格调动你名下的三家当铺,在一夜之间洗空二十万贯铜钱?”
他张了张嘴,没答上来。
“没有吧。”我收扇入袖,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这些事,只有你自己能做。而你做的每一件,我都记着。”
裴仲渊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如水:“楚公子证据确凿,令人佩服。但涉及皇子通敌,事关重大,是否应交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以正程序?贸然定论,恐伤朝廷体统。”
我偏头看他,笑了:“裴大人说得对极了。程序确实重要。那我请问——先皇驾崩前那三个月,尚药局每日呈报的汤药记录,为何突然少了十七天?是不是也该‘走程序’查一查?”
他手指一颤。
“不过嘛,”我话锋一转,“既然你这么讲规矩,那我也讲个规矩——兵贵神速。证据若等三司走完流程,黄花菜都凉了。”
我从怀中取出一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封盖着狼头火漆的信笺。
“这封信,是我派人从北狄商队一名随行文书身上截下的。那人原是可汗亲卫,因赌债被收买。信上不仅有交易明细,还有你亲笔写的接头暗号:‘雪落梅开,速归故园’。”
我顿了顿,看着萧景珩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有趣的是,这句话出自一本禁书——《北狄秘策》,民间不得私藏。你从哪儿学来的?”
他嘴唇发抖:“你……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我扬眉,“那你解释解释,为什么你在地窖里藏的另一批密信还没烧完?刑部差役已经出发,半个时辰内就能挖出来。要不要我现在背一段给你听听?”
我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龙脉启于皇陵,玉珏合则天下归。届时引水破局,断其根基,大胤江山,尽入囊中’——写得挺漂亮,就是太贪心了。”
满殿哗然。
皇帝猛然抬眼,目光如刀劈下。
萧景珩踉跄后退一步,撞上了身后的柱子。
我却不看他,转身面向御座,双手捧上一张泛黄的舆图:“此乃皇陵秘宝全图,标注龙脉节点、机关枢要、藏宝暗室,共十三处。图上批注笔迹,经工部老匠比对,确认为三皇子亲笔。其中一处写着:‘此处可引渠淹之,断其根基’——萧皇子,你是真不懂风水,还是故意要毁祖宗龙脉?”
谢琬站在我侧后方,一直没动。此刻她缓缓抬起手,握住了腰间那枚玉珏,指节微微发白。
裴仲渊终于松了手,那串念珠“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滚出老远。
“你……你怎么可能拿到这图?”萧景珩声音发颤,“那是在裴府密室,三层铁柜锁着的……”
“哦,你说那个藏在《春秋左传》夹层里的铁柜?”我摇摇头,“可惜你忘了,裴仲渊书房的第三排书架,往左推三寸会弹开暗格。我三天前就抄了一份副本。”
他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你以为你们在追我?”我笑了笑,“其实从南陵赈灾开始,我就在等你们犯错。你施粥时往锅里掺沙,以为没人看见;你半夜烧驿站,以为风大灭迹;你派死士追杀谢琬,以为山高路远就能掩尸荒野。”
我一步步走近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钉进骨头:“可你忘了,疯子最不怕的就是等。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当着满朝文武,把你们做过的事,一件件摊开。”
他往后缩,却被侍卫无声围拢,退无可退。
“你胡说!”他突然嘶吼,“那地图是假的!密信也是假的!你根本就是谢琬找来的骗子,想夺我皇位!”
我停下脚步,歪头看他:“所以你现在不否认通敌了,只说证据是假的?萧皇子,你能不能统一一下口径?”
我回头看向御座:“陛下,这两样物证,此刻已在送往刑部的路上。若有半分虚假,臣愿当场自裁。但若有人试图销毁证据,或阻挠查验——那就不只是贪墨谋逆,而是明目张胆地对抗天子权威。”
皇帝依旧沉默,但眼神已冷如寒潭。
裴仲渊低头站着,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压抑什么。
我最后看了萧景珩一眼:“你刚才问我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现在我告诉你——凭我知道你每个月初七晚上都要拉肚子,凭我知道你解药藏在贴身小匣第三层,凭我知道你昨夜烧信时,慌得连火盆都打翻了。”
我咧嘴一笑:“你说,我凭不凭?”
他死死盯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琬这时上前半步,声音清亮:“母后含冤二十年,尚书府欺君篡位,裴党贪墨害民,皇子勾结外敌——今日真相大白,恳请陛下明鉴。”
她话音落下,殿内鸦雀无声。
我伸手握住折扇,正要收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回头一看,裴仲渊弯腰捡起了那串念珠,一颗颗往掌心放,动作缓慢,像是在数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