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我站在书院门前的石阶上,脚边那片写着“道”字的碎纸被卷起来,又落下。赵砚站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呼吸比刚才稳了些。
我没动。
袖中的折扇已经收好,指尖却还残留着方才那一抹温热——不是血,是我的手心在出汗。肋骨深处传来一阵阵钝痛,像有人拿钝刀子在里面慢慢剜,但我不能坐,也不能靠。
就在这时,街口传来脚步声。
一队衙役簇拥着一顶青呢小轿,走得不快,却故意踩出整齐的响动。轿帘掀开,县令踱了出来,锦袍穿得歪斜,脸上堆着笑,眼角却绷得发紧。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残稿,又看了看我,声音拖得老长:“楚公子啊,昨夜没睡好?脸色这般难看。”
我说:“大人亲自来探病,倒让我受宠若惊。”
“哪里话。”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我腰间露出的一角纸页上,“本官是来息事宁人。你教训了手下,出了气,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可这书院门口,到底是讲礼义的地方,闹得太凶,传出去,伤的是朝廷体面。”
我笑了下:“所以大人今天是来维护‘体面’的?”
“正是。”
“那正好。”我从怀里抽出那叠纸,扬了扬,“既然讲体面,咱们就把账面上的事,当着百姓的面,讲个明白。”
他脸上的笑僵了僵:“什么账?”
“每月三百石粮,去了哪儿?”我盯着他,“大人管着一县仓廪,总不会连这个都记不清吧?”
人群里有人吸了口气。
县令干笑两声:“你一个读书人,不懂政事。灾年用粮本就浮动,哪有那么准的数?”
“不准?”我翻开手中纸页,声音陡然拔高,“三月七日,早粥用米四斗,加水六桶,领粥者一百二十三人;三月八日,米量减半,人数反增三十!你当百姓是瞎的,看不出碗里越来越清?还是当我是傻的,算不出这背后亏空多少?”
他眼神闪了一下:“你……你胡说八道!这些数据从何而来?莫非是你伪造?”
“伪造?”我把纸页往石案上一拍,“你自己带人去查!城西仓、南坊库、粥棚锅底刮下来的陈米渣,随便哪一处,都能对上我的记录!七日推算,三十七处交叉验证,差额累计三百石整!这不是天灾,是你们一口一口吞下去的活命粮!”
围观的老者颤巍巍开口:“我家婆娘昨天饿晕在巷口……就喝了半碗洗锅水似的粥……”
另一个汉子吼道:“我们排了一夜队,换来一碗清水泡饭渣!你们倒好,私仓堆满米,夜里偷运出城!”
县令脸色变了,猛地一挥手:“住口!刁民不得妄言!”
我冷笑:“他们说得不对吗?你敢说这三百石粮,一分一毫都进了饥民肚子?”
“你!”他指着我,手指发抖,“你一个无功名的病书生,竟敢污蔑朝廷命官?信不信我现在就拿下你,治你个煽动之罪!”
“拿我?”我往前一步,直视他眼睛,“你敢吗?昨儿你还躲在轿子里不敢露面,今天倒是胆子大了?怎么,师爷没给你壮胆,你连路都不会走了?”
话音刚落,人群后头走出一人。
灰袍,瘦脸,袖口微鼓,走路时左手总搭在右腕上,像是怕什么东西掉出来。他不动声色地站到县令身旁,低声道:“大人,此人言语悖逆,不如先押回衙门再说。”
我没看他脸,只盯着他袖口。
那里有一丝极淡的苦味飘出来——不是墨,也不是药,是某种晒干后碾碎的草屑,带着点涩香。我在村外破庙见过类似的东西,混在供桌上香灰里,能让人神志昏沉。
果然是你。
我心里有了底,反而笑了:“哟,这位就是幕后操盘的先生吧?昨儿打人的衙役是你派的,今天的戏码也是你写的?可惜啊,你们写剧本的本事,还不如街头卖唱的瞎子。”
师爷眼皮都没抬:“狂生无知,只会逞口舌之利。”
“口舌?”我拿起账册副本,在掌心轻轻拍了两下,“那我今天就用这张嘴,把你们的遮羞布扯下来。”
我转身面向百姓,声音放得更亮:“诸位想想,为什么前些日子还能喝上稠粥,最近却越熬越稀?为什么领粥的人越来越多,米袋却不见消耗?为什么每到深夜,总有几辆没挂牌的车从县衙后门出去,往西山方向走?”
众人交头接耳。
我继续道:“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救人。救一个人,要花一勺米;饿死十个,却能省下一石粮。你们不死,他们的私仓怎么填得满?”
县令终于忍不住了:“荒谬!你有何证据?空口白牙就想定我罪?”
“证据?”我将账册往石案上一摊,手指点着其中一行,“看这里——三月十二日,入库新米八十石,来源标注为‘民间捐输’。可我问过城东三家米行,没人捐过一粒米!这笔账是谁写的?是你身边这位先生吧?”
师爷神色微动,右手悄悄往袖里缩了缩。
我冷笑:“你以为改个名字就能瞒天过海?‘捐输’变‘拨补’,‘损耗’变‘鼠耗’,最后全变成你主子的家产。可你漏了一件事——数字不会骗人。米够不够,人饿不饿,碗里有没有东西,老百姓自己最清楚!”
“你!”县令气得脸发紫,“你这是造谣!妖言惑众!来人——”
他刚要喊,我立刻提高嗓门:“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把这份副本贴满全城!不止这一份,还有三份藏在不同地方,只要我出事,明天整个县城都会知道,你们每个月吞了多少条人命!”
人群哗然。
县令张了张嘴,终究没再下令。
师爷低声说了句什么,他喘着气,往后退了半步,靠在轿杆上,嘴唇哆嗦着:“你……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合上账册,盯着他,“我只是想知道,三百石粮,够不够买一条良心?要是不够,那就再加上你们夜里偷运的那些银子,凑个整数,能不能让你们睡个安稳觉?”
没人说话。
风吹过石阶,卷起几张残稿,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又落回地面。
赵砚忽然低声问我:“你还撑得住吗?”
我没答。
只是把手按在胸口,压住那股翻涌上来的腥甜。指尖触到唇角,果然又湿了。我用袖口擦了下,动作很慢,但没让人看见。
师爷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手腕和账册之间来回一扫,忽然开口:“大人,此人虽狂妄,但……或许可用。”
县令一愣:“你说什么?”
“他说得对。”师爷语气平静,“数字确实重要。县衙文书缺人,不如让他来帮忙整理粮册,也好……澄清误会。”
我眯起眼。
这招倒是狠——把我调进衙门,明为任用,实为监视,甚至可能让我‘意外’染病暴毙。
但我笑了。
“哦?”我看着师爷,“你要荐我入衙?好啊。不过有个条件。”
“你说。”
“从今往后,每一笔出入,我都亲自核对。少一粒米,我就当众念一遍你的名字。怎么样,敢赌吗?”
师爷嘴角抽了抽,没说话。
县令脸色铁青,咬牙道:“你别太过分!”
“过分?”我指着地上那片沾血的“道”字,“你们把读书人的脊梁打断,把百姓的活路堵死,现在嫌我过分?”
我弯腰捡起那片纸,轻轻放在石案边缘。
“道不在纸上,在人心。今天我不走,就站在这儿,等一个回答——那三百石粮,到底去哪儿了?”
风猛地一卷,纸页颤动,却没有飞走。
它就贴在我鞋面上,纹丝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