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城墙,我靠在巷口的柱子上,手里那根炭条还沾着墨。人群围着县衙吵成一片,有人砸门,有人哭嚎,还有人抄了布告往家里带。我没再看第二眼,转身就走。
走得不快,但一步没停。
身后闹得越凶,我越得冷静。揭贪不是目的,是引蛇出洞的饵。真正要动的,是藏在背后那张网——裴党、粮商、官仓勾连的根子。可凭我现在这副病身子,别说挖根,站久点都喘。
所以得找帮手。
不是那种拎刀砍人的莽汉,是要能看懂符号、识得局中局的人。
我拐进一条窄巷,靠着墙缓了口气。肺里像塞了团湿棉花,呼吸又浅又闷。正想掏帕子擦嘴角,忽听见前方有脚步声,不急不缓,像是专门等人。
抬头一看,是个青衫布衣的年轻人,站在巷口,正低头看着地上一张被风吹歪的布告。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图上那个锅底搂米袋的胖官,又移到旁边数字列式,眉头微动。
我认得这张脸。
前几日逃命路上,在村外山道边见过他一次。那时我咳得直不起腰,他蹲在树旁研究我刻下的符号,见我过来也只是点头示意,一句话没说。现在倒好,自己找上门来了。
“看得入神?”我靠墙站着,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是不是觉得这图太糙?”
他猛地抬头,眼神一凛,随即镇定下来:“糙是糙了点,可道理通透。一个‘三百石’,把人心都烧起来了。”
“那你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他站起身,掸了掸袖子:“这不是普通的账目揭露。你在用符号记事——那三列竖痕,左边是频率,中间是时间轴,右边是人数换算。你把赈灾流程拆成了数据流。”
我笑了笑,没接话。
他盯着我又看了两秒,忽然问:“你是谁教的这套法子?观星谷?还是天机遗脉?”
“没人教。”我咳嗽两声,扶着墙往前走了两步,“我自己琢磨的。就像这‘贪’字,你们读书人写它是一笔一划,我拆它,是三个动作:取、藏、噬。”
他瞳孔一缩。
“取,是县令抬价买粮,虚报入库;藏,是师爷半夜运粮出仓,账面抹平;噬,是上面那些人,一口口吃掉百姓的命。”我用炭条在地上划了个歪斜的‘贪’字,“你要是只看布告上的画,顶多气个半死。可你要看懂这三步怎么转的,就能顺着链条往上摸。”
他沉默片刻,忽然抱拳:“在下赵砚,崇文书院肄业生。敢问先生高姓?”
“楚昭。”我收起炭条,抬眼看他,“你来这儿,不只是为了看热闹吧?”
“不是。”他语气沉了下去,“我跟着你留的符号一路寻来。从村外林间树干上的刻痕,到破庙墙缝里的标记,再到这张布告上的排布规律……它们是一套密码。我能识得,是因为家父曾为钦天监小吏,传下些星轨推演之术。”
我点点头:“难怪你能跟上来。”
“但我没想到,”他盯着我,“破解这套符号的人,竟是个病得走路都在晃的书生。”
“病归病,脑子没坏。”我冷笑,“倒是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天天讲仁义道德,可有几个敢站出来算一笔真账?”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没反驳。
“你既然能找到我,说明你不傻。”我拄着折扇,慢慢朝巷外走,“问题是,你想干什么?”
他快步跟上:“我想知道,你怎么会懂这些?还有,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下一步?”我回头瞥他一眼,“当然是去个能查旧档、聚同道的地方。你觉得哪儿合适?”
他顿了顿:“书院。”
“哪个?”
“城南崇文书院。三年前开的,专收寒门子弟。虽不算顶尖学府,但藏书楼里存着近十年各州粮政往来公文副本,还有几位老夫子,当年在户部当过差。”
我脚步一顿:“户部?”
“嗯。”他压低声音,“而且书院每月初八办‘时策论辩’,地方官也会来听。若你能在台上立住脚,说出证据,便有机会逼他们当场回应。”
我笑了:“好啊,那就去耍一场大的。”
***
我们并肩走在长街上,阳光照在青石板上,反着昨夜露水的光。街边粥棚已经关门,锅盖掀翻在地,几个衙役守着门,脸色难看。
“你知道吗?”赵砚边走边说,“昨天之前,我还认为你只是个疯书生,拿命搏名。但现在我看明白了——你不是在闹事,是在布阵。”
“阵?”我嗤笑一声,“哪有那么玄乎。我只是把事实摆出来,让大伙儿自己看清楚罢了。”
“可你摆的方式太狠。”他摇头,“那幅图,那个算法,普通人看不懂,但只要有人一点拨,立刻就能信。你是故意留了线索,等懂的人来找你。”
我懒得否认:“聪明人总会醒的。蠢的,死了也不冤。”
他苦笑:“你这话要是让夫子听见,非得拿戒尺抽你不可。”
“抽就抽呗,反正我也不是真来求学的。”我咳了两声,“我是来借地方、借人、借势的。”
“那你准备怎么进书院?”
“你说呢?”我瞥他一眼,“你不是肄业生吗?带个朋友去听课,犯法?”
“不犯法,但……”他犹豫了一下,“最近风声紧。县令挨了参,上头派了巡查使下来,书院也被盯上了。无故带外人进去,怕惹麻烦。”
“麻烦?”我轻哼,“我就是麻烦本身。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停下脚步,认真看着我:“楚兄,我不是怕麻烦。我是怕你一进去就被扣下。你揭了这么大的事,官府不可能放你逍遥。”
“所以得有个正当身份。”我眯眼望向远处一座飞檐翘角的建筑,“比如,应试学子?”
“你想参加书院月考?”
“不然呢?”我耸肩,“总不能让我装成扫地仆役混进去吧?”
赵砚皱眉:“可你身体这样子,能应付考试?题目都是策论,要引经据典,还要限时作答。”
“引经据典?”我笑了,“我不用背书也能写。我知道他们想听什么,也知道他们怕什么。只要题目不限字数,我能写得让他们睡着都惊醒。”
他愣了愣,忽然笑出声:“你真是个怪人。”
“怪人才活得久。”我继续往前走,“快点吧,趁天还没黑,先去看看考场规矩。”
***
到了书院门口,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挂着一块木牌:【月试将启,谢绝闲人】。
赵砚上前敲了三下,侧门开了条缝,探出个老仆的脸。
“赵公子?”那人认出他,语气松了些,“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明日就要开考了。”
“我带个朋友来看看考场。”赵砚递上名帖,“这位楚公子有意参考,特来登记。”
老仆打量我一眼,眉头皱起:“这位公子面色不佳,怕是撑不住三场笔试。”
“我能撑。”我开口,声音虽哑但清晰,“考不完,我自己走人,不给你们添乱。”
老仆迟疑着,看向赵砚。赵砚点头:“我担保他不会闹事。”
半晌,老仆叹了口气:“罢了,进去吧。但丑话说前头——明早辰时点名,迟到者不得入场,中途吐血晕倒,也概不退卷。”
“行。”我点头,“只要笔墨管够,我写到断气都行。”
他拉开门,让我们进去。
书院不大,但格局规整。主殿前一片空地,摆着几十张书案,上面压着镇纸和草稿纸。四周墙上贴着往届优秀策论誊抄本,字迹工整,满篇仁政爱民。
我走到一张案前,拿起笔掂了掂。
“你觉得你能中榜?”赵砚站在我旁边问。
“不一定中榜。”我放下笔,看向他,“但我能让他们记住我。”
“怎么记?”
我嘴角一扬:“等我交卷你就知道了。我写的不是文章,是刀。”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低声问:“你到底是谁?”
我没回答,只反问他:“你说,一个寒门子弟,十年苦读,只为做官。可当他发现,整个体制都在吃人,他该怎么办?”
赵砚怔住。
我拍了拍他的肩:“别急着答。等我考完,咱们再论这个。”
远处钟声响起,夕阳落在书院屋脊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我站在书案前,伸手按了按胸口,那里还在隐隐发痛。
但脑子很清醒。
明天,我要让这群读书人知道,什么叫——以笔为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