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破庙的草席上,听见远处镇口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来。
风从塌了一半的墙缝钻进来,吹得供桌上的半截蜡烛忽明忽暗。火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我没动,只把袖口往手心蹭了蹭,确认折扇还在。
昨夜那一摔,肋骨疼得像是被人拿钝刀在肉里来回拉。但我不能走。他们以为我跑了,可跑才真会死。死在乱坟岗,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我得回来,躺在这儿,像个快断气的病秧子。
果然,申时刚过,门口影子一晃。
还是那个师爷。一个人来的,没带差役,也没提药罐。他站在门框边,像根插在土里的枯竹竿,瘦脸绷着,眼神却四处扫。
我咳了一声,又咳一声,最后干脆呛出一口血沫,抹在嘴角。
他眉头一皱,迈步进来,靴底踩在碎瓦上,发出“咔”的一声。
“你还活着?”他语气平淡,不像惊讶,倒像在核对账目。
我喘着气,眼皮半睁:“怎么……不活?”
他没答,弯腰看了看我铺下的草席——我故意弄得凌乱,还撒了几滴血水。他又抬头看墙角那堆灰烬,是我烧掉的几张纸条,写着些零散线索,比如“北山沙”、“独轮车”、“申时三刻”。
“烧东西?”他问。
“吐了血……怕脏。”我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顺手……点了个火。”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这病,倒像是中毒。”
我心头一跳。
这话不该从他嘴里出来。大夫才会说中毒,师爷管的是账本和公文,哪懂这些?
我闭着眼,冷笑一声:“师爷医术高明,不如替我诊个脉?”
他愣住,抬手要碰我手腕,又缩回去:“我只是粗通药理。”
“那你怎知我中毒?”我猛地睁眼,“我昨夜昏沉,你并未近身查看。今日一见,就说中毒——莫非你知道该吃什么毒,才好对症下药?”
他脸色变了。
不是慌,是惊。像是账本上突然多出一笔对不上的银子,让他措手不及。
他转身要走,动作有点急,手肘撞上了案几。
茶盏翻了。
水泼在地上,竟泛起一层淡紫,像被雨水泡烂的桑葚汁,转眼就被尘土吸了进去。
我盯着那块地,不动声色。
他低头看了一眼,立刻用靴尖把湿痕蹭开,想抹平。
“这茶……怕是比米粥还毒。”我轻声道。
他没回头,脚步加快,几乎是逃出去的。
门“砰”地关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我躺着没动,等外面脚步彻底消失,才缓缓坐起身。
肺里一阵阵抽痛,但我顾不上。爬到方才茶水泼洒的地方,趴下,鼻子凑近地面嗅了嗅。
苦杏仁味混着陈皮香。
鸦膏散。
我在现代查财务案时,见过类似的东西。某位县太爷给政敌下毒,就用这个,慢性发作,三日内咳血不止,最后瘫在床上活活憋死。症状像极了痨病,验不出来。
这种毒,民间禁售,只有官库或医馆才能拿到。
而这位师爷,袖口沾着点粉末,刚才探身时飘下来一点,落在案上。我没说破,但记住了。
他不是来探病的。
他是来投毒的。
只是没想到我会装病装得这么真,差点以为我已经中招,所以脱口说出“中毒”二字,露了马脚。
我又摸出袖中那片碎瓦,轻轻刮了刮地上残留的泥土,包进布角,塞进鞋底。
证据虽小,但够用了。
——毒是师爷带来的;
——他背后有医馆或官库渠道;
——县令知情,否则不会派他来干这种脏事;
——他们不敢明杀,只能暗害,说明忌惮什么。
不是怕我揭发贪粮案。
是怕我认出那枚玉佩的主人。
我靠回墙边,从怀里掏出那枚玉佩。它安静地躺在掌心,纹路清晰,像一张藏了秘密的地图。
阿阮说过,这是她娘留下的。
可一个村姑的母亲,怎么会有一枚带着谢家暗纹的玉佩?
除非……她根本不是村姑。
或者,她的娘,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个娘。
我摩挲着玉佩边缘,忽然笑了。
你们以为我是弃子,是病鬼,是随便能埋进土里的蝼蚁。
可你们忘了——
最不怕死的人,往往最难杀死。
天快黑时,风又起了。
我听见远处传来轮轴吱呀声。
又是那辆独轮车。
申时三刻,准时从粮铺出发,盖着油布,往这边来。
前两天我以为是送饭,后来发现车辙深浅一样,空车去,空车回。
今天,我特意留意了方向。
它没停在破庙门口,而是绕到了后墙,停在那片荒草地。
两个人下车,掀开油布,抬下一个麻袋。
麻袋在动。
里面有人。
他们把麻袋拖进草丛,解开绳子,一个年轻男人滚出来,满脸淤青,嘴里塞着布条。
其中一个守卫低声说:“师爷说了,今晚就得处理干净,别留痕迹。”
另一个点头:“放心,这儿没人。”
我屏住呼吸,贴在墙缝后头。
他们开始挖坑。
坑不大,刚好埋一个人。
可那人还没死。他在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咽。
守卫蹲下,拔出短刀,抵在他脖子上。
“别怪我,是你不该打听北山的沙。”
刀光一闪。
我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坑已经挖好了,尸体正被推进去。
我慢慢退开,回到供桌后,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用炭条写下几个字:“西郊破庙,埋人两具,其一尚活。”
写完,折成小方块,塞进一只空陶罐里。
明天,会有人来取。
我知道怎么把消息送出去。
我不急。
他们想让我病死,悄无声息。
可我想让他们——一个个,清清楚楚地死。
我靠墙坐下,把折扇夹在指间,轻轻一转,钢片滑出半寸。
门外,风卷着沙粒拍打窗纸。
远处,镇口的灯笼灭了最后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