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石门前,指尖还沾着那点锡屑。风从裂口里钻出来,带着一股陈年土腥气。
谢琬站在我身后半步,忽然抬手按住了胸口。
我没回头,但察觉到她呼吸变了节奏。
“怎么?”我问,折扇已经滑进掌心,眼睛仍盯着那道裂缝。
她没答,只是慢慢解开内襟的扣子。动作很轻,像是怕惊了什么。
我皱眉,正要开口,却见她从夹层里抽出一个油布包。四角缝得密实,边沿已有磨损,显然藏了很久。
“五岁那年,”她声音低了些,“有个老嬷嬷塞给我这个。她说——等你遇到认得这东西的人,再打开。”
我这才转过身。
她一层层揭开油布,手指有点抖。最后露出一块白玉佩,雕的是双鸾衔环,纹路细腻,光泽温润。
我瞳孔一缩。
这图案……不对劲。
我立刻从怀中取出那半块龙纹玉珏。边缘锯齿状的刻痕是我亲手摩挲过无数次的,熟悉得像自己掌心的纹路。
我把玉珏靠近玉佩。
不是相似,是契合。
严丝合缝。
拼上的刹那,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像是锁扣归位。
“你早知道?”她抬头看我。
“不知道。”我摇头,“但我现在明白了——这不是巧合。”
她咬了下唇,又低头去看那玉佩背面。伸手抹了抹,念出上面的小字:“承恩不恃,守心如初。”
声音很轻,却像砸进水里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回响。
我盯着那八字箴言,脑子里飞快推演。昭武遗珏……当年先帝驾崩前夜,曾召七位重臣入殿,其中就有谢家老太爷。后来宫变那一晚,皇后抱着婴儿冲出侧门,据说怀里就揣着半块玉珏。
而另一半,据传随昭武帝葬入皇陵。
可眼下这块玉佩,分明不是陪葬品的形制。它是活人给活人的信物,是嘱托,是传承。
“你还记得那个嬷嬷长什么样?”我问。
“记不清了。”她摇头,“只记得她总咳嗽,左手少一根小指。走之前,她抓着我的手说,‘小姐命贵,别让人知道你是谁’。”
我说:“她救了你一命。”
她没接话,只是把玉佩攥得更紧。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油布哗啦作响。我赶紧将外袍脱下铺在地上,又捡了四块小石头压住边角。
她从玉佩暗槽里抽出一张绢笺。
纸薄如蝉翼,颜色发黄,边缘已有些碎裂。她屏住呼吸,一点点展开。
上面只有几行小楷:
“吾女琬儿,若见此信,母已不在人世。玉佩半赠汝,半随昭武遗珏。龙脉锁于皇陵深处,非血裔不得启。汝命系天下,莫惧风雨,当继光华。”
落款——母字。
她看完,没哭,也没动。
只是把信纸轻轻放回油布上,然后用手掌一点点抚平褶皱,动作小心得像在哄睡孩子。
我看着她。
她睫毛颤了一下,抬起眼,嗓音哑了半分:“她知道我会来这儿。”
“不止知道。”我低声道,“她是为你铺好了这条路。”
她忽然笑了下,不是开心,是释然:“小时候我总想,为什么偏偏是我被送出去?为什么她不带着我一起走?现在我才明白……她是把我留给了未来。”
我点点头:“她没逃,她是在布局。二十年前,她就把今日这一幕算进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玉佩重新系回颈间,扣得很牢。接着又把那封信仔细包好,塞进最贴身的衣袋。
“我们进去吧。”她说。
我没动。
“这次不一样了。”她看着我,“我不是那个被人抱着逃命的婴儿了。我是谢琬,是她的女儿,是该拿回一切的人。”
我沉默片刻,将拼合的玉珏举到月光下。
两块玉石接缝处,竟隐隐浮现出一道金线,细如发丝,却清晰可见。那线条微微震动,像是有生命般,缓缓指向皇陵深处。
“它在回应。”我说。
“回应什么?”
“血脉。”我收起玉珏,“也回应使命。”
她盯着那道金线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楚昭。”
“嗯?”
“刚才你说‘命系天下’……那我的命,能不能也系一个人?”
我愣了下。
她没等我回答,松开了手,转身走向石门。
我站在原地,没跟上。
风卷着碎叶打在我脸上,有点疼。
她走到门槛前停下,背对着我,声音不大,却清楚得很:“我不想再做一个孤零零的棋子。如果这盘棋注定要下完,我想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走到底?”
我还是没说话。
她也不催,就那么站着。
过了几息,我迈步上前,与她并肩。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我忽然说。
“什么?”
“被人安排命运。”我笑了笑,“所以我才活得这么疯。可现在……我倒觉得,有人替我铺条路,也不错。”
她侧头看我,眼里有点亮光。
“所以呢?”她问。
“所以——”我抬脚跨过门槛,“既然她二十年前就开始等你,那我不介意多等一会儿。反正我也闲着。”
她轻笑出声,跟着踏进来。
地面依旧是湿土混着碎石,裂缝还在延伸。我蹲下检查那道拖痕,发现泥土里除了锡屑,还有几点暗红斑迹。
不是血。
是朱砂。
这种颜料通常用于封印咒文,或标记禁忌区域。民间很少用,除非是宫廷秘仪。
我捻起一点,在指腹搓了搓。
“他们来过不止一次。”我说。
“谁?”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我站起身,“而且他们带着仪式用品。不是为了抢东西,是为了改什么。”
她皱眉:“改什么?”
“比如……开启顺序,或者祭文内容。”我扫视四周,“原本该由你启动的机关,可能已经被动了手脚。”
她脸色微变:“那还能开吗?”
“能。”我拍拍袖子,“但他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钥匙不止一把。”
她摸了摸颈间的玉佩。
我也握紧了怀中的玉珏。
往前走了几步,通道开始收窄。两侧石壁上出现了凹槽,排列规整,像是用来插火把的。
我伸手探了探其中一个槽口。
指尖触到一丝凉意。
不是石头的冷,是金属的寒。
我猛地缩手。
槽底嵌着一根细针,漆黑无光,若不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我冷笑:“果然有人先到了。还顺手布了个欢迎阵。”
谢琬凑近看:“这是什么?”
“避不开的陷阱。”我把扇骨伸进去轻轻一挑,那根针弹起半寸,随即“啪”地断成两截,“碰上就得触发机关。不过……他们设得太急,破绽太多。”
她盯着那断针:“你怎么看出来的?”
“三点。”我竖起手指,“第一,针尾露了半毫,说明安装仓促;第二,周围没有氧化痕迹,是最近才嵌的;第三——”我指着对面墙上的另一个槽口,“那边的针歪了三度,对称性破坏了。这种细节,只有懂机关的人才会在意。”
她点头:“所以他们不是内行?”
“是伪内行。”我收起扇子,“真懂的人不会在这里下死手。因为真正的杀招,从来不在明处。”
我们继续往前。
脚步落下时格外小心。
通道越走越低,头顶距地面只剩六尺。谢琬不得不微微弯腰。
突然,她停住。
“怎么?”我问。
她没答,而是伸手扶住石壁。
墙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指甲抠出来的。
她盯着看了许久,忽然伸手在那划痕上比了比。
五指张开,指尖正好对上五个缺口。
她呼吸一滞。
“这是我小时候的习惯。”她声音发紧,“每次害怕,我就偷偷在墙上划一道。府里那些偏院的墙角,全被我划烂了。”
我心头一震。
“这地方……她来过?”